陳籌發現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左胸肋下那個位置,不痛不癢,跟啥也沒有似的。
“張大人。”柔婉的女聲響起,離綰擡起頭,仰視着張屏,“你說這話,是否憑良心?陳郎他將你當作摯友,你就眼睜睜看着他被冤枉?”
張屏轉過身,面無表情:“我只說事實。”
鄧緒依次看看他們三人,站起身:“這樣吧,本寺先出去片刻。你們三人說說話,若有了忽然要交待的事,就到門口喊侍衛。”
竟就帶着侍衛們走了出去,石室內只剩下張屏、陳籌和離綰三人。
牆上的火把噼啪作響,張屏的影子在地上微微晃動,他一言不發,又向陳籌走了兩步。陳籌冷笑一聲,背轉過身:“張大人,草民和你沒什麼好說,請大人速速離開,免得沾了草民的晦氣,將這趟官司沾到你身上。”
張屏皺眉盯着他,陳籌不再說話,始終背對他坐着。
張屏望着他的後背站了片刻,沉默地向門口轉身。離綰忽然撲上前,抓住了張屏的衣袖:“張大人,陳郎都是在說氣話。張大人最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原委,明明是有人冒張大人你的筆跡寫信害人,陳郎只是被利用了!張大人難道想不出什麼可疑的人或事?能救陳郎的只有你了。求求你就當是爲了自己……”
“離綰!”陳籌大喝一聲,“不要求他!我陳籌清清白白,無需求任何人來證實!就算當了冤死鬼,那也是我的命,與他人無干!”
離綰滿臉淚痕,緩緩鬆開張屏的衣袖:“陳郎……”
陳籌再硬聲道:“你若心裡還有我,就不要求他!”
離綰泣不成聲。
陳籌仍揹着身:“張大人,這件事跟離綰沒有半點關係,你應該清楚,僞造信的人,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只是想栽贓你我或害蘭大人。若你還念着一分半點往日的情誼,就別讓這件事扯到她。”
張屏道:“此案定有公斷,水落石出時,自有清白。”折身走向石門。
蘭珏醒了,醒後不久,王硯便趕來蘭府。
蘭珏屏退左右,與王硯單獨說了許久的話。王硯出來後,神色極其陰沉。蘭府衆人心中都涼了一大截。
老爺情況不太好,難道是已向王侍郎託付了身後事?
蘭徽奔進蘭珏房中,死死扒着蘭珏的牀沿,把腦袋埋進被子裡。蘭珏摸着他頭上的被子道:“乖,爹爹不會丟下你,放心罷。”着吳士欣等人硬把蘭徽拖走。
蘭徽的痛哭聲漸遠,蘭珏靠在枕上,擡了擡手:“替我更衣。”
守在牀前的衆人都一僵,繼而腿一軟,撲通撲通都跪了下來。
“老爺……”
“嗚嗚……老爺……”
“老爺,太醫說一定會好的……”
“老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有轉機……嗚嗚……”
蘭珏無奈地坐直了一些:“都別哭了,我一時半刻還死不了。咳咳。速爲我更衣,請御史劉知薈大人來府中一趟,就說我有極其重要的事欲告知。”
離綰無助地望着張屏離開的背影:“張大人!”
陳籌道:“離綰,別喊了,這件事你莫參與,聽我的話。”
離綰泣不成聲:“陳郎……你別這樣……離綰與你同生共死……絕不分開……”
陳籌爬向她:“離綰,你別這麼傻。世上好人多得是,你……你……”
離綰亦向他伸出手:“陳郎……離綰今生,只和你在一起……”
就在兩人的指尖即將觸碰時,離綰突然一聲悶哼,向後跌去。陳籌還來不及驚詫,便被一股勁力向後一甩,幾道黑影自頭頂掠下,撲向離綰,閃電般封住她幾處穴道,往她口中塞入布巾。
鄧緒推門而入,和張屏一起走到離綰身邊。
玄衣侍衛抓起離綰的手臂,展開她的手指,從指甲縫中挑出了兩根細小的銀針。
陳籌張着嘴,瞪大眼,完全變成了一隻石刻的蛤蟆。
鄧緒眯眼看那兩根銀針:“好毒的婦人!”瞥向陳籌,“小子,你差點就沒命了,知道麼?”
一步,兩步,三步。
由遠而近,不疾不徐。
蘭珏合着雙眼,聽着這腳步聲進了房內,擡手命左右退下。
門扇合攏聲之後,藥香瀰漫的室內,一時靜謐。
“蘭大人,聽聞你遭人暗算,可好轉了麼?”
蘭珏睜開雙目,看向眼前此人。
“劉大人,請尊駕至敝府,望莫嫌唐突。蘭某覺得,劉大人應當很想看看蘭某此時的模樣。”
劉知薈的神色肅然中帶着關切:“聽聞蘭大人中毒,劉某驚詫且痛心,但唯恐冒昧前來,打擾蘭大人休養,方纔一直未曾探望。”
蘭珏笑了笑:“行了,劉大人。都到這一步了,你我就別惺惺作態了。我知道,毒是你下的。”
劉知薈未答話。
蘭珏本也沒指望他回答,繼續道:“劉大人放心,這間屋子裡,只有你我。想來劉大人文武雙絕,若暗中藏了耳目,亦難逃你的法眼。蘭某隻問劉大人一句,我所中的毒,與你當日殺疏臨的,可是同一種?”
劉知薈神情自若,唯周身散發着輕蔑與不屑。
蘭珏如今官居禮部侍郎,即便皇帝或不齒他的政敵,亦不會對他心存輕視。但劉知薈的不屑,如同他高高在上立於雲端,而蘭珏是一隻地上的螻蟻,不值得看,亦看不進眼中。
蘭珏回想,他初見劉知薈,應該是與辜清章一道參加某個文會,經旁人引見。相識不過是彼此拱手,寒暄客氣,但那時他就看着劉知薈心裡彆扭。他曾以爲是自己嫉妒劉知薈的品行才學,或是見辜清章與其越來越好內心不忿。
但其實,不過是那時劉知薈對他便如此輕蔑不屑。而他沒有如今的眼光,未能發現,只是直覺感到不快罷了。
這些年來,劉知薈的態度倒是始終如一。
蘭珏是個不值一看、看不進眼中的渣屑。
此時此刻,蘭珏說出的這些話,他也不屑於理會,過耳未入心。
“蘭大人,好好休養,劉某便不多打擾。”
蘭珏道:“疏臨知道你會殺他,他臨死前,給了我一樣東西。”
劉知薈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走。
蘭珏接着道:“疏臨給我的,是他貼身佩戴的掛墜,一枚黃玉杏果。”
劉知薈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大理寺,石室內。
火光搖曳,陳籌跌坐在地上,渾身關節咯咯作響。
夢也?非也?
這世上到底何爲真,何爲幻?
他不知道。
一雙手將他扶了起來,貌似是張屏的手。
侍衛去掉他身上的鎖鏈,陳籌的視線木木然只定在前方。
離綰被牢牢綁束,忽而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
陳籌渾身一震,離綰的視線與他相交,雙眸仍那般清澈,純淨。
陳籌的嘴脣不由得翕動了兩下。
侍衛取下了離綰口中的布,鄧緒道:“陳生,這女子操控欺瞞你許久,險些害你萬劫不復,本寺便在審她之前,許你先問她幾句。”
你到底是誰?
爲什麼?
這一切到底是……
陳籌的喉結動了動,吐出來幾個不太連貫的字:“你……那針……”
離綰仍和一直以來一樣望着他的雙眼:“陳郎,離綰允諾與你同生共死,絕不食言。”
陳籌搖晃了一下。
鄧緒道:“那是,你把這小子哄得團團轉,替你頂罪,不拉他陪你一起死,怎算大功告成?”
離綰仍望着陳籌,彷彿沒聽見鄧緒說的話。
鄧緒向陳籌道:“陳生,本寺勸你還是莫瞧她了。這女子受多年訓練,慣會蠱惑人心,此時不過仍想操控你罷了。”
陳籌腦中一片混亂,視線卻無法從離綰身上移開。張屏上前一步,恰剛好擋在了陳籌眼前。
“爲何是蘭大人?”
離綰垂下眼眸。
“爲何不是高知府,而是蘭大人?”
離綰柔婉地道:“奴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
鄧緒道:“爾這一黨,還有多少人,速速招出,或可從輕發落。”
離綰仍道:“奴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
陳籌身體中驀地激盪出一股力量,一把撥開張屏:“說實話當年那個村子的種種我從沒信過,但是……這些究竟是怎麼回事!!!”
離綰又擡起了眼眸,眼神仍是那般清澈寧靜:“陳郎,你曾說過,只要我們在一起,什麼都不多問。難道都是假的嗎?”
陳籌又一愣,頭殼中再一片空白。
張屏轉過身,再度擋在他面前:“陳兄,別聽。一直是圈套。”
陳籌慢慢慢慢看向張屏的臉。
鄧緒呵呵笑了兩聲:“小子,你離開宜平縣了之後,碰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兒吧。神神鬼鬼的,讓你覺得跟啥冥冥中自有安排一樣,然後就碰到了這個女子?”
陳籌下意識轉動眼珠,視線卻越不過張屏,就又停頓住,再張了張嘴。
你……怎麼知道?
鄧緒慢悠悠道:“果不出本寺所料。”
什麼意思?
“你們知道,我會遇見離綰?”陳籌顫聲,“你是說……我遇見離綰,是安排好的?”
張屏垂眼看着他:“不只如此。從一開始就是圈套。”
陳籌整個人顫聲:“……從我,離開宜平?”
破廟,噩夢,客棧驚魂,全是有人安排?
張屏道:“不是。從數年前,你進那個村子的時候。”
陳籌徹底空白了。
張屏又轉開身,卻是看向了離綰。
“夫人和其他女子,被養在那個村落中,從出生起,便受幕後之人栽培,讓被選中之人墮入彀中,爲爾等所用。”
潦倒之中心懷抱負的年輕人,偶爾邂逅一名美女。這是從古到今,最常見的傳奇。
有志難酬,有才難展,處處碰壁,人人可欺。
荒村中,破廟裡,客棧內,突然出現的佳人,如仙似魅,脈脈含情,只求一夜姻緣。
淪落於風塵勾欄的絕豔之花,千金難買一笑,卻因意外一瞥,情願以身相許。
分明是夢中常常渴求的奇遇,竟真的出現,誰能抵擋?
“此計經營多年。許多**控之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早已是棋子。”
佳人善解人意,令人不免將心中煩惱一一道出,卻不曾察到被對方軟語寬解時,思路行徑已不知不覺被對方操控。
功成名就時,佳人或甘願爲妾,或早已不見,多年之後,再度相遇。
即便心如鐵石,又有幾人肯懷疑今生最美好純粹之情?
“比如數年之前,死於戰禍的蕭州太守度恭,便是受爾等之害,卻未曾察覺。
“度太守年輕時,一個如夫人一般的女子裝神弄鬼,假裝與其意外邂逅。數年後,度太守再見那女子,卻不曾想到,一無所有時委身於他的女子再度出現,是爲了拿到州郡防守佈置,賣給番邦。”
離綰仍道:“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
張屏如沒聽見一樣,繼續道:“那女子盜走州城防備圖,賣於外敵,卻在度太守死後,將其屍收葬。想來夫人對陳兄,也打算這麼做。”
陳籌怔怔,怎麼可能,這絕不可能!
“我是偶爾迷路,纔到了……”
張屏點點頭:“是偶爾迷路,而後便被選中。”
“怎麼會,相中我?”我陳籌真不是才華橫溢、大有作爲之相。
“你是讀書人。”
之前陳籌是否就被盯上,是自己誤打誤撞闖進,還是被指路人引入,線索證據不足,張屏無法斷言。
但陳籌的確是進入了這些人的掌控之地。
而後在船上或自己睡着,或被人迷倒。
之後,應該有人查看了他隨身攜帶的身份文牒。身家一清二楚,且是下一科會應考的生員,正是他們需要的人。
“怎麼船就能飄進那裡?”
“船離岸,便會順水而下,目的地處水下有人便可。”
“那……”
陳籌下一句話還未出口,張屏已先一步回答。
“從一開始,分給陳兄你的,就是這位夫人,另一人是考驗。”
杏花村的種種,都是做戲,一羣白衣寡婦一起燒紙,亦是爲了在陳籌心中種下一顆日後會發芽的種子。
美豔的離瓏,更是考驗,陳籌對這樣絕色的美人以身相許的請求都不動心,那麼他對離綰之情,已十分堅固。
就可以放他離開了。
“此……此還是難以解釋……”陳籌越發混亂,“依你所說,她們並不是神仙,怎麼能算到我會認識蘭大人,認識你,然後假冒你寫信,讓我送過去?”
鄧緒搖頭:“真是個糊塗小子!這些女人當然算不到這一點,只不過本寺在宜平縣辦的那樁案子,讓這些逆賊發現你剛好可以用,明白了否?”
陳籌頭殼中仍是一片混沌。
鄧緒不得不再說得明白一些:“本寺在宜平縣查一夥反賊,這些女人和那夥反賊是一夥的,這回你可明白了?”
反……反賊?
鄧緒一臉理所當然:“不然你當這些賊人費盡心機是弄啥?難道過家家?他們先利用你,送信毒害蘭侍郎,然後用你頂罪,嫁禍張屏,一箭雙鵰。這女子在你和張屏對質後,將你除去,再嫁禍張屏。她抓張屏衣袖時,往他袖中藏了殺你所用的毒,嫁禍成功,就是張屏殺人滅口,嫁禍不成,是你畏罪自盡。三品大員遇刺,案子必然着落在大理寺,證據確鑿,本寺也只能按此定案,這樣本寺亦會斷下一樁冤案,而後……”
說到這裡,鄧緒停住,未再繼續。陳籌兩眼直直,卻像是連鄧緒停下了都沒發現。
張屏擰眉望着陳籌,鄧緒向侍衛擺擺手:“先搬把椅子讓他那邊坐着,消化消化。這事對他來講的確比較震驚。”繼而向離綰走了兩步。
“爾等一路引着陳生,應該費了不少周章。假信定然是熟悉張屏筆跡的人僞造,送信的那個周承,大概也是你們的人。這麼看來,人手真不少。若是老實交待,本寺當真可以酌情從寬處置。”
“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離綰仍是那副神情,那個回答。
鄧緒搓搓手:“那好,本寺換個問題。爾等一路引着陳籌,本是往丹化去的,目的是高堪,爲何突然換成了京城,變成了蘭珏?”
“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
鄧緒笑笑:“那本寺再換個問題,爾等幕後主使,到底是誰?”
“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離綰還是那副神情,那個回答。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殺我?”
被侍衛帶着坐到一旁的陳籌忽然開口。
離綰的目光閃了閃,眼珠終於動了,望向陳籌,脣邊揚起一抹恬美的笑。
“陳郎,你不是說過,生死在一起,是最幸福的事麼?”
陳籌木然與她對視。
張屏道:“她之意爲,嫁禍你殺人,用毒針扎死你,她再自盡,很幸福。”
陳籌霍地站起身,眼崩紅絲:“住口!”
張屏面無表情地望着他,陳籌兩耳嗡嗡作響,頸上青筋突突跳着,又看向離綰。
離綰仍笑着望着他:“陳郎,自離綰初次見你時起,對你之心,從未變過。”
張屏道:“操控你,讓你死的心,始終如一。”
陳籌猛地向張屏撲去,四五個侍衛架住了他,鄧緒揮手:“蒙上眼睛帶下去,別讓他再被這女子蠱惑。”
陳籌掙扎着,侍衛往他頭上套了個布袋,把他拖出了石室。
離綰轉而盯着張屏,眼中終於出現了一絲凌厲。
“我對陳郎之情,無需他人論是非。”
張屏亦望着她:“利用之心,加害之意,不應是情。”
離綰仍定定定定望着他,嘴角慢慢掛下一縷血絲。侍衛搶上一步,臉色大變。
“不好,嫌犯自盡了!”
鄧緒一臉意料之中:“驗屍。”
半個時辰後,差役來報,驗得屍體腋下,有個刺青,是四片葉中,結着三枚杏果。
鄧緒一笑:“果然,辜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