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要是換個膽小的,肯定就哭着喊娘了。說實話,我腿也有點軟。我推開門,一步,一步,走出去……你們猜,我看見了什麼?
“你們絕對想不到!我居然看見,那個智緣和尚像猿猴一樣掛在廊下,嘴裡叼着一個桃子,雙目在夜裡雪亮,就這樣!這樣!這樣盯着我!”
一桌書生皆拍案大笑,其中一個拍拍陳籌的肩膀:“陳兄真乃奇人也,此番若不高中,簡直愧對天意。曾去過女兒國,差點變成王夫,還夜宿古寺,見了猴子精變的和尚!連連奇遇,必然天意。陳兄來日,定有大成,青史留名!”
陳籌着急道:“噯噯,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們去那縣裡問問。附近山民都知道,那座廟幾十年前不肯收留一對逃犯父子,官兵緝拿時縱火,一隻成精的猴王也被燒死了,逃犯父子和猴子的鬼魂回來報仇,先弄死了住持,又攪得廟裡雞犬不寧,誰也降服不住。後來廟就敗了,只剩下了一個和尚,據說被猴子上身了。”
同桌書生咋舌:“哎呀,哎呀,真真可怖,陳兄可將其寫成戲本,說不定名聲不薄於馬兄!”
陳籌很是鬱悶,卻察覺到有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轉目望去,只見隔壁桌上獨自坐着一個書生,正若有所思看着他。
同桌的書生們將陳籌一番取笑後,一鬨而散。陳籌悻悻,再轉頭看向那張桌子,那個書生仍在,正專心致志地剝蒜吃麪。
陳籌便湊過去,拱一拱手:“兄臺,冒昧打擾。方纔在下說起前日一段奇遇時,兄臺似是也聽見了?”
那書生從麪碗上擡起眼,嘴裡嚼着面,點點頭。
陳籌試探道:“那,兄臺覺得荒誕否?是不是,挺像編出來的?”
書生嚥下口中的面:“所見無虛。”
陳籌頓時目光灼灼:“兄臺相信?”
書生道:“但無鬼魂,皆是人爲。”
人爲?陳籌瞪大眼:“什麼人會嘴裡叼個桃子自己掛在房檐下?那形態……”兩手做爪狀,一呲牙,“這樣,真跟猴一樣。”
什麼人?心裡有愧的人。
不能放下的人。
從不生火做飯食五穀,只生吃果實野菜的人。
將明明半個月前住過人的房間遍灑灰塵,有意留下一兩張紙頁待來客打掃時發現的人。
從頭到尾在故弄玄虛的人。
希望別人以爲廟裡有鬼的人。
自己亦希望世間有鬼魂報應的人。
也許真正可怖的,不是鬼魂,而是無法改變,一無所有,一切皆空。
“唉,算了。”陳籌見連這書生都不吭聲了,頹然長嘆一口氣,“反正就是離奇古怪,古怪離奇,誰知究竟。”再拱一拱手,“是了,兄臺可是今科試子?小弟陳籌,請教兄臺名諱?”
張屏擡袖還禮:“張屏。”
再兩年後,張屏因事又路過虢縣一帶,繞上山中,懺生寺大門緊閉,門前枯葉荒草滿地,已無人跡。
又數年後,張屏巡檢沿江諸郡,行至徐州地界,在一處林邊見一無碑墳墓,墳包打理得很乾淨,墓前還供着鮮果,便問一鄉民。
鄉民道,約兩三年前,有一個雲遊的和尚來到此處,化緣時不吃五穀,只食鮮果,好與小童嬉耍。有一善人將其接到宅中供奉果菜,齋畢,求卜吉兇。和尚道:“出家人遇俗事本不當說破,但貧僧或與檀越有緣,該行此舉。”轉而點向門外,“南牆下有禍引。”又指向一位家僕,“此人爲禍根。”
善人即着人查看南牆下,撥開牆邊草,發現有個記號。原來有一夥悍匪流竄到此地,打家劫舍,在將下手的人家牆下做記號,還收買家僕做內應。
善人立即將那家僕扭送官府,經審後剿了那夥悍匪,又要厚賞和尚,和尚悄悄離去,卻被悍匪脫逃的嘍囉殺死在道旁。
亦有人說,這和尚已成佛,唯恐世俗糾纏,便藉故尸解死遁。和尚死後,有孩童見一大猿攀樹而去。
鄉民將和尚屍首收葬,不知法號,故墳未立碑,常有人來此供奉鮮果,祈求叩拜,頗有靈驗。
張屏獨自在墳前矗立,忽聽樹葉窸窣,一黃毛小猴從樹上躥下,抱起墳前盤中一個桃子,迅速躥回樹上,向張屏吱吱兩聲,叼着桃子攀枝跳躍向樹林深處去。
書生。
施主。
山長水遠,或有來日,你我能再相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