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之聲。
沿着鰲山四處危崖高峰迴蕩不絕。
震得山林裡積雪簌簌而落。
不時還能見到夜宿枝頭的鳥雀,亦或者藏身地上枯葉中的小獸,似乎察覺到了兇險將臨,逃也似的離去。
“陳道友問劍,貧道自當竭盡全力。”
照葫真人亦是輕笑。
刷的一下從身後取下長劍。
雙手託着置於胸前。
那是一把古劍,形制古樸,有道家符籙陰刻於劍鞘之上,又有古紋行走其間,看上去重劍無鋒。
長劍還不曾出鞘。
似乎就感受到了主人心意。
此刻,劍鞘上錚鳴之聲不斷。
先聽如流水潺潺,再聽恰似大河奔涌,轉瞬間,氣勢一節節攀升,如大潮、飛瀑,滾滾雷霆。
“此劍名爲奔雷。”
“乃是純陽宮第三代掌教所用,一代代傳承下來。”
“在貧道手裡已經三十餘年,以氣機溫養,已經與我心意相通。”
照葫真人手指在劍鞘上輕輕劃過。
指尖所過之處。
隱隱還能感受到一股氣機流淌。
他臉色平靜,笑呵呵的說着,語氣裡卻是難掩驕傲。
“今日,貧道便以奔雷,應道友之邀!”
從古劍上收起目光,照葫真人轉而擡眸看向不遠外那道身影。
語氣看似平淡。
卻恍如一柄無形的劍,鋒芒畢露,咄咄逼人。
“不過……”
“道友既然問劍,不知劍又在何處?”
雖然陳玉樓自述修劍多年,也從他身上察覺到過劍意。
但劍修之輩,豈能無劍?
從之前拔仙台上初見,到現在,他還不曾見到陳玉樓的佩劍,總不能徒手問劍。
聞言。
陳玉樓只是淡淡一笑。
探出手去。
在身後輕輕一拔。
剎那間,一道龍吟蛟嘶之聲憑空而起。
無形卻恐怖的氣息,隨着漫天寒風,自大雪坪上席捲而出,一瞬間,整座鰲山,不,是終南山諸峰間,萬物盡數蟄伏。
連天地間的風勢似乎都停滯了下來。
感受着那股氣機。
以及愈發驚人的劍意。
照葫真人只覺得心頭如同擂鼓,雙眼一下瞪大,死死盯着陳玉樓……準確的說,是他探向身後的手。
嗡!
龍吟聲中。
一把平直端正,古樸厚重的長劍,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手中。
被陳玉樓緩緩拔出。
劍鞘古樸無華,卻怎麼都遮掩不住劍刃鋒鋩。
“此乃陳某佩劍,名爲……龍鱗!”
同樣以雙手託着劍身,陳玉樓淡淡一笑,溫聲道。
“這……”
比起他的從容淡然,此刻的照葫真人卻是震撼到了極點,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比起先前見他懸浮於天,踏空而行,還要更甚數倍。
某個瞬間。
他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記憶出現了缺漏。
明明,從頭到尾,他都不曾見過他的劍。
作爲劍修,照葫真人不是自負,太白峰上數百道人裡,絕對找不出一人能比他劍術更高之輩。
對於劍的嗅覺也非常人能夠比擬。
可是。
眼下偏偏就看到。
那麼長一柄八面漢劍……就像憑空生出一般,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比不得真人傳承有序的古劍。”
“陳某這把劍,出爐不過半年。”
陳玉樓手指微微握起,在劍鞘上輕輕一彈。
錚——
瞬間,一陣鐵甲交錯、琵琶扣弦的動靜響徹不止,隱隱還能聽到猶如蛟龍嘶鳴之音,在其中掠過。
咕咚!
感受着那股凌厲劍勢,照葫真人再忍不住,暗暗嚥了下口水。
半年。
就能養出這等氣勢。
別說親眼見到,就是聽他都不曾聽過。
“不知……陳道友,修得是何劍術?”
沉默了好一會。
照葫真人才一臉複雜的問道。
“就是陳某家傳,名爲道劍術。”
“不算什麼過人的傳承。”
陳玉樓搖搖頭。
他的劍術,是年少時那位老道所傳。
往日只覺得輕飄飄一片,沒什麼殺氣,但隨着修行入境,他方纔發現,所謂劍術,並不需要多少花哨招式,而是重在氣與勢。
道劍術便完美契合這一點。
他也曾琢磨過,這等劍術是否大有來歷,只可惜,那老道從未提過。
加上直到今日。
臨時起意登上終南山,才見到諸多同道,見到道門劍修。
打探道劍術來歷一事,更是無從說起。
“道劍術?!”
照葫眉頭微微一皺。
只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但又記不起來在哪聽到過。
而且,他有種強烈的感覺,能以道之一字命名,絕非尋常。
劍修在道門傳承中,本身就屬於小類。
除卻純陽劍術外,也就只有武當山劍術最爲出名,一爲武當劍術,乃是俗世武功,其二則是丹派劍術,據說是張三丰真人所創。
丹派劍術,乃是武當道教鎮山劍法之一。
行劍講究奇正相生、剛柔相濟。
與鋒芒畢露、大開大合的純陽劍術,恰好相反。
“難不成,這道指的就是金丹、煉丹之意?”
照葫真人暗暗自忖。
不是如此的話,他再想不到,天底下還有何等劍法,能夠在短短半年時間裡,將一把嶄新出爐的長劍,溫養到如此驚人的地步。
“今日陳某,就以龍鱗問劍純陽宮!”
陳玉樓握着劍柄,輕輕一抖,只聽見刷的一聲,長三尺八寸,猶如霜雪,寒光凜冽的劍刃一下破鞘而出。
長劍薄如蟬翼,隱隱還能見到一道道猶如龍鱗般的紋飾。
“神紋天成……”
照葫眼角一跳,只覺得不可思議。
他雖然不懂煉器。
但無非就是熔鍊劍胚、拉胚,之後淬火、出爐,成器。
而神紋,則是隻有那些世間罕見的材料,纔有一線機會熔成。
他手中那把古劍,之所以取名奔雷,並非劍起聲勢如雷,而是當年鑄造過程中,劍胚上有雷紋天成。
沒想到,如今在另一把劍上又見到了。
不等他收起驚歎。
照葫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下意識低頭看了眼,手中奔雷古劍,竟是在劍鞘上顫慄不止,幾乎要掙脫出去。
“這……”
心有所感。
他猛地擡起頭。
視線再度落在陳玉樓手中。
只見光亮如鏡的劍刃上,映照出漫山寒霜落雪,古鬆勁竹,以及雲霧茫茫,而在幽景之中,隱隱有頭龍蛇般的影子來回掠動。
“等等!”
照葫心頭重重一跳。
一個無比大膽的念頭浮現。
蛟龍?!
那形式、氣息。
錯不了。
照葫真人一臉見了鬼的樣子,之所以能夠一眼認出,是因爲純陽宮中,就有一頭蛟龍之骨。
據說當年呂祖在終南山中避世修行時。
時逢大亂,天下四處動盪不安,妖魔橫行肆虐。
當時,終南山還稱太乙或者地肺,有一頭惡蛟作亂,不知吞了多少上山的香客、藥農以及獵戶,鬧得人心惶惶。
聽聞此事,呂祖揹負純陽劍,破關而出,一路深入地肺山下,將那頭作惡的蛟龍斬殺。
自此後,地肺山纔再次歸於平靜。
這件事在純陽宮歷代弟子中口口相傳。
照葫真人更是從上山那天起,便從師兄那裡聽起。
一開始,他哪裡會信,畢竟一個剛入山的小道士,還是因爲家裡清貧,連飯都吃不起,才被父母送來修行。
直到師傅帶着他,去了一趟觀下地宮。
親眼見到那頭被鎮壓在宮下的蛟龍屍骨,他才徹底相信。
這些年,他在山中修行,也曾下山斬妖伏魔,但卻從未如呂祖那般飛劍斬蛟龍,心裡一直頗以爲憾事。
畢竟,蛇五百年方纔成虺,虺五百年化蛟。
蛟龍之屬,又豈是那般容易見到?
可是。
照葫打死都想不到。
今日竟然在陳玉樓那把劍中,見到了一頭封印其中的蛟靈。
“陳……陳道友。”
“龍鱗劍中,可是蛟龍?”
一連深吸了好幾口氣,照葫好不容易纔壓下心中震撼。
只是語氣裡的顫音,卻是將他心中思緒暴露無遺。
大雪坪上。
陳玉樓還在等他出劍,突然聽到這個問題。
一時間都不禁有些恍惚。
畢竟,除了他們幾人之外,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能夠認出劍中蛟龍。
“道友別多想。”
“只是因爲,呂祖也曾劍斬地肺山惡蛟,故而貧道才能認出。”
見他遲疑,還以爲說錯話的照葫真人,連忙解釋道。
聞言。
陳玉樓搖頭一笑。
“真人客氣了。”
“確是蛟龍,陳某曾去滇南,途徑荒山野嶺,遇到一座古塔,底下鎮壓着一頭蛟龍,封印將破。”
“擔心它會爲禍世間,這纔出手將其圍殺。”
簡單說了下當日龍潭山所遇。
雖然已經儘可能隱去了其中經歷。
但這番話落在照葫耳中,卻是激盪萬分。
這是他一輩子想做,卻做不到的事。
飛劍斬蛟龍。
何等壯哉?!
只可惜,這天下妖魔雖多,龍屬卻是極爲難見,否則……以他的性格,恨不能背上長劍去試上一試。
就算不成。
至少也能圓了一個念想。
“陳道友天人之資。”
“貧道佩服!”
照葫抱着長劍,朝着陳玉樓認真行了一禮。
雖然他說是圍殺。
但之前拔仙台上所見。
另外兩位道人,即便也有築基修爲,可是在蛟龍面前還是遠遠不夠看。
所以。
大概率就是陳玉樓一人動手。
這也無疑更加驗證了他的猜測。
呂祖天人,白日飛昇,斬蛟龍而證道,在情理之中。
眼前這位境界,怕是比自己預想的還要高出許多。
“這……”
見他如此。
陳玉樓哪能猜不到,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真人客氣了。”
“時間無多,還是先請教如何?”
他都擔心再這麼下去,眼前這位照葫真人,會不會連出劍的念頭都不敢有。
或者,乾脆以純陽宮掌教身份相邀。
以他的性格,說不定真能幹得出來這種事。
“是貧道唐突了。”
照葫點點頭。
隨即不再耽誤。
屈指一彈,劍鞘化作一道黑影直直的插在大雪坪地上。
手中長劍也終於露出了原貌。
那是一柄長約三尺的青峰,雖然劍成已經一千多年,在純陽宮傳承多年,但劍刃仍舊鋒利如霜。
隱隱可見一道道雷紋。
長劍顫慄,嗡鳴不止。
“請!”
照葫真人微微擡手,長劍之上寒光四溢。
連帶着他的氣質,一瞬間似乎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即便還是一身破舊道袍,木釵束髮,但手握長劍的他,卻是再無之前的落魄、潦倒,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驚人出塵的氣勢。
只是站在那。
便給人一種鋒芒畢露之感。
周身氣息,更是在無形當中節節攀升,身外有狂風,吹得腳下山雪四濺而起。
察覺到他身上蓄起的劍勢。
陳玉樓臉上也是露出一抹凝重。
呂祖嫡傳,純陽劍術。
無論哪一樣,單拎出來也足以讓他擺出十二分的認真。
嗡!
手腕一抖。
龍鱗劍上頓時錚鳴不止。
“陳道友,小心了!”
蓄勢而起,照葫真人手握長劍一步掠出,手中長劍上吞吐寒光,就如一頭蛟蛇探起身子。
“這一式,撥草尋蛇!”
話音未落。
照葫真人便出現在了身外,長劍上寒光徑直斬下,一瞬間,虛空彷彿都從中爲之斷成兩截。
凌厲的劍氣,更是壓下身外寒風。
吹得陳玉樓身上長袍咧咧作響。
陳玉樓凝神感悟着劍招中的變化,只覺得劍勢變化莫測,兼顧前後左右,蹤跡難尋,正如探草之蛇。
錚!
不過。
在劍氣臨身的一剎那。
一直未動的他,卻是驟然暴起,手腕一挑,龍鱗劍劃過半空,一聲錚鳴,長劍直直的擋在奔雷之外。
照葫只怔了一瞬,手中劍招便猛地變換。
長劍靈動萬分,繞過龍鱗劍身,直奔陳玉樓胸口而去。
“此招爲魁星執筆!”
感受着那一劍上的氣機,陳玉樓竟是有種避無可避之感,腳尖輕輕一點,整個人直直的往後退去。
同時,手中長劍迴轉,一劍斬向奔雷劍柄處。
見劍招瞬間被破解。
照葫心中更是驚歎,但神色間依舊沒有半點顯露。
握着劍柄的手,竟是直接鬆開。
原本刺向陳玉樓的古劍,當即偏移數寸,朝身下落去,照葫卻沒有停手的意思,藏在道袍下的右腳,毫無徵兆的一腳踢出。
力貫千鈞。
精準無誤的落在劍柄處。
嗡!
原本還有墜勢的奔雷劍,再次破空而出。
“丹田?!”
感受着長劍所指。
陳玉樓心神一震,就是他也沒想到,照葫真人變招竟是如此之快。
這一劍若是刺中。
莫說他是洞天境,就是陸地神仙也得隕落。
當然,切磋不是生死廝殺,照葫真人自然不會真的下死手。
但……
如何破局?
陳玉樓腦海裡心如電閃。
下一刻。
彷彿是福至心田,尚在後退中的他,身形一下定住,隨即縱身而起,手中長劍一按,當即攻防互換。
一劍直奔照葫真人頭頂而去。
“這……泰山壓頂?”
照葫臉色一變。
忍不住驚呼出聲。
這分明就是純陽劍術中的招式。
但他來不及多想,問劍切磋,亦有高下之分,容不得半點馬虎,稍有分神,就是敗走的下場。
感受着頭頂那道恍如泰山的重勢。
照葫探出手,一把捏住劍尖,同時,身形微弓,古劍形成一輪滿月大弓,將一身氣勢狠狠撞出。
“這一招。”
“晝天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