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
已經是夏至時節。
作爲四時八節之一,自古民間就有夏至拜神祭祖、消夏避伏的習俗。
一行人也從巴山巫峽,一路北上,進入了津門地界。
天津衛原本是座水陸碼頭,五方雜居,清末之時,因爲三教九流聚集,龍蛇混雜,市井之間自然出現一大批能人異士。
不過要在津門這地,混出點名堂出來可不容易。
非得有一身常人難及的絕活。
如今這年頭,要論能人,首當其推的有十五人,被江湖上蓋以七絕八怪的名頭,不過這些人也僅限於市井江湖,真要論奇絕之輩,還得是四神。
河神郭得友、財神竇佔龍、火神劉橫順以及殃神崔老道。
幾人名頭之盛,不僅僅限於天津衛,京冀甚至關外都有流傳,坊間市井,關於他們幾人的傳聞更是不計其數。
從名號上就能看出差別。
那十五位要麼是絕要麼是怪,但這四人卻是以神爲號。
沒點真本事,怎麼可能做得到?
還不曾進入城裡,一路上陳玉樓等人耳朵都要聽出繭子出來,楊方那小子心裡頭又是驚喜,又有點說不出的惱火。
這些年,他四處找人,一條腿都要跑斷,敢情崔老道那狗東西,早就在天津衛混出如此響噹噹的名頭,日子過的蕭灑自如。
他已經打定主意。
等見了面,絕對要好好敲他一頓,不,得是好吃好喝供着十天半月,才能一解他這無名之火。
“諸位爺們,白河碼頭到了。”
“往前邊過了老街,向東走個一兩里路就是鼓樓城門。”
一行人站在船頭。
不多時,渡船緩緩靠近碼頭,遠處商賈雲集,熱鬧非凡,烏泱泱一片全是人影,作爲八大官渡之一,白河渡口溝通南北,行商、販運,全都得從這過。
茫茫水域之上,船隻如雲,大大小小漂着得有好幾百。
上次見到如此繁盛水運,還是在黃河的古渡口。
但小城蕭瑟,此地卻是極度繁榮,花團錦簇,車水馬龍。
下船進入渡口老街。
滿大街的人力車,穿梭在街頭巷尾,行人熙熙攘攘,絡繹不絕,聽口音,天南海北的都有,馬褂、長袍、西裝,服飾也是千奇百怪,琳琅滿目,甚至還有不少遺老,腦袋後掛着沒有剪去的長辮子。
看的幾人驚奇不已。
但旁人卻似乎早已經司空見慣,大都只是沉浸於自己的事情中。
以至於幾人,在忙碌匆急的衆人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各位爺,要不要坐車,塘沽三個銅子,寧園八個,金剛橋那片也就十個,我看您這似乎是頭一次來天津衛,正好給諸位爺帶路,還能省了一筆錢。”
“寧園,我只要五個銅子,諸位爺,嶄新的黃包車,保管各位坐得舒坦。”
還在四下打量,停在路邊兩側等着攬客的人力車伕,瞬間圍了上來,帶着濃重天津衛的口音在幾個人耳邊掀開。
常年跑車,混跡於碼頭車站。
一個個那都是火眼金睛。
有錢沒錢,生面孔還是老顧客,打眼就能看出個六七成。
陳玉樓一行人,雖說看上去有些古怪,書生、老道、江湖客還有兩個女子,但自從渡船上下來,僅是站在那,出塵氣質根本遮掩不住,身上也都是錦衣華服。
一看就知道出身顯赫。
這種人大都出手大方,是他們攬客的最好主顧。
遠道而來,對天津衛瞭解不多,這進了城總得吃飯住店吧,到時候他們隨口說上一句兩句,把人請進了酒樓,掌櫃的那邊又能拿上一筆居間費。
雖然不多,但對他們這些窮苦人而言,買個大餅再加一碗涼茶酒水,也算是筆不菲的收入了。
只是,見掌櫃的,還有花靈和紅姑娘被衆多車伕圍在中間。
崑崙眉頭不由一皺。
咚——
一步踏出。
渾身氣勢如瀑流轉,剎那間,原本還嘈雜的唧唧咋咋聲,一下戛然而止。
近兩米的身高,放到哪個時代都是少見至極。
更何況,這些年裡他行走江湖,倒鬥下墓,看似平靜的臉上,殺伐之氣深重,此刻就算一言不發,只是向前走了半步,帶來的壓迫感都是極爲可怕。
僅僅是站在那。
就如一堵門樓城牆,一頭山中熊羆。
那些人力車伕,甚至需要擡頭仰望,才能看清他的樣子,下意識吞嚥了下口水,一個個面面相覷,再不敢隨便出聲。
這他孃的,前些年在天津衛橫行霸道,號稱打遍江湖無敵手的沙皇大力士,站在崑崙面前,估計都有些不夠看。
更何況他們這些人,踮起腳尖,都夠不着人家胸口。
見嘈雜聲消失,崑崙這才點了點頭,轉身看向掌櫃的,靜等他的下文。
“此處離娘娘宮有多遠?”
陳玉樓也不遲疑,隨口問了一句。
“在……三岔河口,宮北街,過去得差不多一個來鐘頭。”
一幫車伕哪敢悶着不說話,但你看我我推你,最終還是個年紀稍長的老頭壯着膽子站出來,小心翼翼的迴應道。
先前光想着賺銅錢。
如今崑崙往前一站,他們這才後知後覺,這些人哪裡還不明白,這年頭敢這麼走南闖北,又是道人又是女人,怎麼可能是善茬?
“一個來鐘頭。”
陳玉樓沉吟了下,當即隨手挑了老頭在內的七八個人。
“送我們去娘娘宮。”
老頭原本還有些兢兢戰戰,忽然被點名,臉上的皺褶因爲欣喜都被撐開,沒有半點遲疑,趕忙回去將車拉了過來,剩下幾個亦是如此。
他們一行,總共九人。
放平時,能租個三輛車都算不得了了。
這位主顧果然是大手筆,竟然一人一輛車,一行人猛然有種否極泰來的感覺,畢竟上一刻還在惴惴不安,下一秒潑天的富貴就落在了頭上。
沒被點中的車伕,則是個個垂頭喪氣。
只恨自己剛纔緘口不言,沒能出口回話。
但懊惱也沒用,機會這東西轉瞬即逝,轉眼間,車子已經穿過老街,消失在鼓樓城門,直奔城內而去。
一路上,陳玉樓簡單詢問了下。
這些車伕常年拉客,對天津衛大事小事瞭如指掌,閉着眼睛都能精準找到哪條巷子衚衕,何況還是娘娘宮那等名勝古蹟。
據說始建於元代,之後明代永樂、正統、萬曆,以及清乾隆、道光、同治年間都有過改建、修繕以及擴張。
因爲它的存在,早於天津設立衛所的時間。
所以,民間一直流傳着‘先有天后宮,再有天津衛’的說法。
雖說天后宮是皇家敕建媽祖宮廟,不過時至今日,娘娘廟中可不止有祭祀媽祖的正宮,還有戲樓、牌樓、藏經閣、鳳尾殿、啓聖殿,以及鐘樓、鼓樓、關帝廟、財神殿。
佔地數十頃,屋舍儼然,鱗次櫛比。
一千多年下來,娘娘廟香火鼎盛,至今不絕。
天津衛家家戶戶,大事小事,求財嫁娶、起宅趕路、生辰吉凶,都會去廟裡問問。
“那如今娘娘廟可有道人在?”
聽着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着娘娘廟的興衰過往,陳玉樓眸光一動隨口問道。
“往些年是有的,但庚子年,那幫洋鬼子從塘沽打進天津城,四處燒殺搶掠,娘娘宮裡道人被驅逐一空,然後要建什麼教堂,最後還是義和團給打了回去。”
“娘娘廟空閒了好些年,不過,七八年前,有個從南方來的老道,聽說本事不小,算卦極其靈驗,那年王三奶奶顯靈,就是指定他當了廟祝。”
“我還聽說,他好像就是那個什麼殃神,有斬妖除魔的手段。”
那老頭拿着毛巾擦了把臉上的汗,笑着回道。
廟祝、道人、奇人異士,離他們這些市井裡討生活,混口飯吃的底層人太遠,也就是平日在坊間聽人說起在,當做飯後茶餘的談資。
只是。
這番話落到車上一種人耳中,卻是足有判斷個九八不離十了。
娘娘宮廟祝,測字算命、鐵口直斷、斬妖除魔。
除了崔老道還會是誰?
一個鐘頭後。
車子進入河海那頭,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絲毫不比碼頭冷清,甚至更爲熱鬧,入眼所及幾乎全都是人,路旁兩側則是商鋪林立。
路上車子已經不算稀罕。
陳玉樓甚至還看到了照相館、西裝店。
長沙城在這時代,雖然也算是大城,但遠不如天津衛繁華,想來其實也算正常,畢竟挨着京城,另外漕運水陸發達,城內光是各國租界都有好幾處。
等上了宮北街。
坐在車上衆人遠遠就看到了那座氣勢恢宏的古廟。
外延的戲樓上,隱隱還有人在登臺唱戲,牆角下滿是聽曲的人,正墊着腳尖聽得入神。
廟外長街上,則是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攤鋪,行人摩肩接踵,人力車根本擠不過去,紅姑娘拿出荷包付過車錢,一行人順勢下車,打算走路進去。
一路穿行其中。
耳邊盡是嘈雜之聲。
唱戲、雜耍、瓷器古玩、衣食雜物,一眼望去,琳琅滿目,應有盡有,看得人目不暇接。
還好白半拉在,他之前去湘陰時,就先來過此地在,慕名找上崔老道替他算了一卦,也是因爲那次,他才決定找到陳玉樓,將發丘遺物盡數相贈。
如今時隔大半年,重回故地,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心境卻已經是截然不同。
自從通讀陵譜後,如今他差不多也能在此地擺個攤子,替人測字算命,推衍生辰,搶一搶崔老道的生意了。
帶着一行人繞過戲樓、鼓樓以及關帝廟。
在娘娘宮內左拐右繞。
不多時。
遠遠就看到一衆百姓,圍在一座小攤外,各自手裡拿着一根竹籤,正靜靜地等待着解籤算字。
而在攤子後,則是靠坐着一老道,身上髒兮兮一片,木釵束髮,長衫道袍,攤邊則是豎着一面旗子,寫着算古通今一類的話。
只遠遠看了一眼,楊方瞬間就確定過來。
原本平靜的氣息一下變得急促。
也顧不上其他,飛快穿過人羣,幾步便走到了算命攤前,大手在桌子上輕輕一拍。
“聽說崔先生善於算命,不知道能不能幫我看看,楊某命數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