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巫溪鎮時。
已經是第三天頭上。
好在鎮中經常有來往收取巫鹽的行商走販,並不起眼,加上封思北這些年裡,往來巫山和巫溪之間不知多少次,也是熟面孔了,所以並未引起什麼人注意。
等一路回到先前的酒樓。
顧不上其他,在山中連着幾天幾夜沒怎麼閤眼的衆人,各自去到房間裡,倒頭就睡,這一覺足足睡了十多個鐘頭,才消去一身疲憊。
等醒來時,天色已經入夜,不過鎮子裡卻是一改往日平靜,四處敲鑼打鼓,不時還能聽到鞭炮聲打破沉沉夜色。
一衆人推門出來,聚集在二樓走廊處。
靠着圍欄俯身望去。
長街上燈火通明,穿着古怪服飾的當地人,擡着一座轎子四處奔走。
所過之處,無論男女老幼,頓時嘩啦啦跪了一地,雙手合十,臉色虔誠,口中唸唸有詞,無非就是保佑來年風調雨順、一家老小安康順遂。
幾人眼力遠超常人,所以即便隔着數十米,加上轎子上供奉的神像也被簾子遮住,但他們還是一眼就看到轎中模樣。
身形矮小,通體漆黑,雙目猩紅,凶神惡煞。
哪有半點威嚴氣象,一身邪氣幾乎都要透過簾子散向四方。
再看跪了一地的鎮中百姓。
陳玉樓眉頭不禁皺成了個川字。
雖說這念頭邪祭淫祀數不勝數,山中精怪、墳頭妖鬼,都被請入廟中郷食香火,就如古狸碑那頭老狸子,但它至少還知道化身白老太太。
眼下這具神像,就差沒把邪神兩個字刻在身上。
也不怕驚嚇到小孩子。
“這……是炮神廟供奉的那具邪神?”
“錯不了,這他孃的,沒想到在這還能見到。”
“那不是很正常,你也不想想巫溪鎮這幫人靠什麼活着?”
就在他遲疑間,身側老洋人幾人卻是一眼就認出了轎中神像來歷,聞言,陳玉樓眼角一跳,這才反應過來。
前幾日地仙村中。
他並未進入武聖廟。
自然也就不曾見到炮神何等模樣。
他只是沒想到,如今大明都過去了數百年,巫溪鎮此地祭祀之風竟然還是如此之盛。
不過,就如老洋人所言,留在巫溪鎮裡的百姓,就指着山中鑿井伐鹽過活,自然年年祭祀,就像湖邊漁民,跑船把頭,都會拜一拜河神龍王,乞個心安。
等神像經過酒樓前。
早就準備好的老掌櫃趕忙上前奉上香火,幾個夥計則是點燃掛在樓頭上的炮竹,霹靂啪嗒的聲音裡,煙火四起,一如過年般熱鬧。
看了片刻。
幾個人便失去了興致,陸續離去。
不多時,就只剩下陳玉樓和封思北,對了,還有那頭白猿。
此刻的它穿着一身長衫,明顯還有些不太適應,不時拉拉扯扯,好似長了跳蚤一樣,不過,一雙眸子通透,比起往日更爲靈性,垂手站在一側,幾乎與人無異。
當日出山時,陳玉樓隨口提了一句。
結果封思北還真動心了。
不但打算將白猿帶回青城山天師洞,更是已經將它收入門下,按照天師洞‘玄清大鑒、牧與齊天’八個字,爲它取了個道號清溪,恰好合上了清溪鎮。
見他如此鄭重其事,陳玉樓自然也不會小氣,花了點時間,爲清溪開竅通靈,煉化橫骨。
只不過,從地仙村出來的時間尚短,封思北還沒來得及教它讀書認字,所以它也不知道清溪這個名字是好是壞,意味着什麼。
但它卻是興奮不已。
畢竟大家都有名號字姓。
如今自己也有了,就不能再算是山中一頭孤苦野猴。
除此外,作爲它同族前輩,袁洪將它先前所用的那把鐵棍送與了它。
白猿也是珍惜無比。
特地一層層封好,負在了身後。
不過那根鐵骨比它都要高出一截,看上去略顯古怪。
“道長打算何日起程?”
陳玉樓俯身靠在欄杆上隨口問道。
“就這一兩日了。”
封思北則是從已經走遠了的隊伍中收回目光,應聲回道,看他語氣,顯然也早都做好了打算,畢竟地仙村之事已經結束,他們都不可能在此多留。
“陳掌櫃呢?”
“是隨貧道去青城山上休息幾日,還是?”
聞言,陳玉樓不由搖頭一笑,嘴角勾起一絲苦澀。
青城天下幽,當日一行給他留下的印象極深,他倒是想去幽隱避世修行一段時日,但壓在身上的事情頗多,實在抽不出身。
“這一兩天,我們也會離開。”
“不過,大概率會北上。”
“北上?”
聽到這話,封思北不由目露錯愕。
要知道,北方戰事禍起,這些年南下避禍躲災的人不計其數,如今他卻要反其道而行之,此刻北上可不是好時候。
“也不是臨時起意。”
陳玉樓哪會不懂他的意思,擺了擺手。
當日從君山島出發,他和老九叔說的是長則半年,短則數月,地仙村難度雖大,但絕對花費不了這麼長時間。
是以那時,他其實就做好了打算。
從巫溪鎮轉道北上。
自然也不是去遊山玩水,而是另有目的。
其一,是許久之前便曾許諾楊方,但有閒暇,便會抽身去一趟津門,見一見與他當年一起大鬧洛陽城,圍殺屠黑虎的把兄弟崔老道。
這第二嘛,都去了津門,也不差那點路,再繼續北上過居庸關到漠北,去百眼窟取了那枚無眼龍符,順便去見識下古神寶相花。
若是時間充裕,還能去趟老爺嶺,或許還能和那位關外金王馬殿臣碰碰面。
“既然陳掌櫃早有計劃,貧道就不追問了。”
看他神色平靜,封思北頓時回過味來,點了點頭,“只是,藏骨樓中那些天書異器、道藏古經,一時半會怕是難以理清……”
“不急,道長慢慢來,從長計議就好。”
聽出他語氣裡的爲難焦慮,陳玉樓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那些古經,對他而言其實並沒有太過重要,畢竟,在此之前,連玄道服氣築基功、七星橫練真氣功以及神光璨、洞玄金玉集一類的道法,他也從不曾嘗試。
再如何神品玄妙,難道還能勝過青木長生功?
能夠用於佐證輔助修行就夠。
何況,長生何等之難,就是如今已成元神,他也看不到半點登仙飛昇之象,元神不過邁出了一小步,渡過神橋,纔算是站穩腳跟。
別說三五年,封思北能夠在十年內做成,他都覺得不晚。
兩人閒聊了一陣。
夜色漸深。
隨後各自返回房間。
不過,陳玉樓並未休息,而是走到書桌前,簡單收拾了下,隨後大手一揮,頓時間,足足三四十隻玉盒在桌子上一字排開。
隨手打開其中一隻,藉着一旁油燈火光,一株七葉老山參映照在他視線中。
濃郁的藥力靈機緩緩瀰漫。
赫然是株三五百年的大藥。
這些藥草都是烏衣、袁洪以及羅浮三妖,從嚇魂臺下地淵深處帶回,那地方几百年都不曾有人去過,龍氣深重,生長着無數天靈地寶,比起瓶山藥壁更爲驚人。
這幾天裡,一直忙於其他,眼下方纔有空整理。
將其放在一旁。
陳玉樓又繼續打開第二隻玉盒,其中躺着一枚近乎於人形的何首烏,通體玉潤,隱隱還能見到一絲金光流轉,藥力之濃郁,即便是他都有些爲之心動。
而且,與一旁那枚老山參不同,這株好何首烏上特地用符籙將其鎖住。
分明就是衍化出了一絲靈異。
只等契機便能化而爲妖。
到時候再想抓到它,恐怕就是千難萬難。
陳玉樓眸光掃過,視線彷彿能夠洞穿何首烏,清楚捕捉到那一縷金光,赫然是靈機凝神。
要知道,他下鬥尋找修行資材這麼久以來,靈物不是沒有見過,但能夠及得上這株何首烏的卻是少之又少。
思來想去。
也就那尊崑崙胎以及人形肉蓕。
而前者準確的說,都不能算是靈藥,而是地生靈物。
至於那株肉蓕,雖成人形,但神異不足,比之這株何首烏還是有些差距。
“此物倒是不能浪費了。”
“等到突破時服下,或許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陳玉樓目光灼灼,喃喃自語間,順手打出一道符籙將玉盒封住。
不同於其他大藥,這株何首烏已然成就靈物,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化妖,何止是吊命寶藥,簡直就是一枚道家金丹。
做完這一切,他又陸續將剩下的玉盒一一揭開。
無一例外,幾乎全都是上百年份的老藥,只可惜如何首烏者,卻是再不曾見到第二枚。
“貪心不足蛇吞象。”
“第二枚……怕是普天之下,也難找的出來。”
這念頭一起,站在書桌外的陳玉樓,又忍不住搖頭一笑。
要不是烏衣在,就算他親自進入懸崖地淵當中,估計都很難察覺到它的蹤跡,能夠找到一株就已經是僥倖,哪裡還敢奢望第二株?
一揮長袖。
書桌上玉盒剎那一空,被他盡數重新收入丹田洞天當中。
兩百年份以下者,他打算用於服食,以青木真身足以將其中藥力盡數煉化,至於兩百年份以上,則用於煉丹,這樣方能最大程度汲取藥力。
收起藥盒,轉眼書桌上就只剩下一隻。
白玉匣上鎮字符籙時隱時現。
面對這隻玉盒,陳玉樓神色明顯凝重了幾分,其中所藏並非尋常大藥,而是從九死驚陵甲中剝離出來的那枚九死還魂草。
此物就算是他也只聽過。
這兩天,他私底下也問過花靈,一行人中,她最是精通藥理。
但可惜最終也沒有個定論,花靈只說此物在本草求真中有過記載,但藥書中所畫又和它截然不同,那還魂草準確的說是卷柏。
沒了下文的他,也沒有繼續追問。
卷柏陳玉樓還是見過的。
民間確實有些傳聞,但絕對和九死還魂草沾不上邊。
此物能夠讓妖甲在棺材峽中不死不滅,而且他認真看過,那株還魂草看似尋常,其中卻是蘊藏着一股極爲妖異的力量,似乎能夠不斷循環生死。
“按照道家說法,飛昇登仙絕非簡單,需歷三災九劫,一旦承受不住,則魂飛魄散,身死道消,但……若是將這株九死還魂草融入青木真身呢?”
陳玉樓負手站在書桌前,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就如當日封思北臨死之前說的那番話。
他如今已經是元神境,也就是道家所言的陽神修士,遲早都要走到登仙那一步,自然就要未雨綢繆,開始蒐集能夠渡劫之物。
九死還魂草是否真有如傳聞中那般驚人。
他暫時還不敢確認。
但只要有三分之一的效果,也就是替死三次,就等於擁有三次渡劫機會,這對古往今來的修士而言,簡直是難以想象的神物。
這念頭閃過,陳玉樓越想越覺得這條路或許可行。
隨手一揮。
將玉盒收起。
走近窗戶前推開,外面夜色沉沉,先前遊神的隊伍已經離去,小鎮也歸於寂靜,遠處大山輪廓隱隱可見,一輪清月不知何時爬到了半空。
迎着夜風,陳玉樓也沒什麼睏意,乾脆取出一枚草藥仰頭吞下。
隨後盤膝坐地,打坐修行。
雖然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吐納呼吸對於突破幾乎沒有太大作用,但也聊勝於無,這時代也沒什麼樂子可言,還不如鞏固修爲。
一轉眼。
天色大亮。
衆人並未急着離開,而是抽出一天時間,在古鎮碼頭租了搜船,沿着大寧河一路,走山訪水,撐船的老把頭在當地生活了大半輩子,對巫溪一帶極爲熟悉,有他領路,一行人見識了不少古遺蹟。
甚至還能專程登上崖壁,去懸棺峽看了眼。
也算是滿足了楊方和老洋人一路心願。
只不過,那些容易靠近的懸棺,早都被人捷足先登,只剩下一具枯骨,隨葬明器被人橫掃一空。
老把頭說一到災荒年,地裡礦上養不活人,就只有劍走偏鋒,去做些偏門勾當,聽說還有人在深山中發現古城遺址,挖了不少好東西出來。
當然,他就是道聽途說,一行人也只是一笑而過。
倒鬥這行當古來有之。
算是最爲古老的職業之一。
在江湖上甚至一直流傳着三十六行盜墓爲王,七十二偏古玩當先的說法。
只不過,大多數人都是小打小鬧,如他們這種有着完整傳承,秘法、奇術、規矩者少得可憐。
那老把頭見衆人一臉平靜,似是不信,還有些失望,不過他或許這輩子都不會想到,船上一行六七人,便是當今江湖上最爲頂尖的盜墓客。
集齊了摸金髮丘、搬山卸嶺以及觀山太保諸多門派。
陳玉樓幾人自然也不會道破。
純粹是以放鬆的心態,看看山水景色,乘興而去盡興而歸。
翌日一早。
還是古鎮渡口。
不過這一次卻不是走山訪水,而是送別。
岸上,陳玉樓一衆人目送封思北帶着大小箱子數十口,登上大船,白猿則是緊隨其後,隔着船舷雙方互道離別。
等到一聲古老的銅鐘聲起,大船破開河上茫茫霧氣漸行漸遠。
屍仙禍斷,心結已解。
四派與觀山一脈的舊仇也已經說清。
封思北再無遺憾,也待不住,一心只想早些返回青城山天師洞,藉着餘生剩下的時間,將那些成百上千的道藏古經整理出來,另外還有天師洞傳承,交付於白猿清溪。
“陳掌櫃,人都走遠了,我們是不是也該出發了?”
從遠處大寧河上收回目光,楊方搓了搓手,一臉的期待急切。
關於接下來的行程,昨日登山賞景時,陳玉樓就已經提了出來,不過,並未如以往那般,而是讓他們自行決斷。
一來北邊時局不穩,戰禍四起。
倒不是能夠威脅到他們。
只不過,誰會願意冒險北上幾千裡,有這時間都不如返回君山島上閉關修行了。
二來,此行並無驚世大藏,如崑崙山、地仙村這種,無需借力,加之路途遙遠,來回可能要花費數月時間。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
無論鷓鴣哨師兄妹,還是袁洪烏衣,誰也沒有選擇返回君山島。
袁洪烏衣還好理解。
畢竟一輩子被困在瓶山和島上,能夠有機會走南闖北,去見識下天下的風土人情,也不算一件壞事,另外路途中也能修行。
但鷓鴣哨確實實打實的老江湖,走過的地方,或許比他還多。
津門京城、關外漠北,對他而言並無太多驚奇。
不過他卻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下來。
按照他的說法,枯坐修行遠不如行萬里路。
聞言,陳玉樓先是一怔,隨後倒也不算意外。
當日青城山建福宮中,與行崖道人坐而論道,他在山中枯坐大半輩子,境界卻始終停滯不前,最終離別時說起入世凡塵纔是正道,或許就是記下了這句話。
而站在他的立場。
這種說法其實並非不無道理。
“這就等不及了?”
聞言,陳玉樓搖頭一笑。
楊方這小子自從得知拜把子兄弟還在人世,而且還在津門混出了不小的名頭,就一直想要去見上一見,如今終於有了機會,哪裡會拒絕?
楊方咧嘴一笑,“幾千里路呢,這不是早些出發,儘早抵達。”
“成,正好我們的船也到了,登船吧。”
看着水霧中,一艘大船緩緩靠近碼頭,陳玉樓也不耽誤,負手穿過渡口,一路登船而上。
不多時。
等衆人盡數上來。
船隻也如時啓程。
身後古鎮漸漸遠去。
站在船頭處的陳玉樓,眼底則是閃過一絲憧憬。
此行津門,除了四神三妖之外,還有件事藏在他心裡已經許久。
崔老道身懷的龍虎山五雷殿一行半天書。
以及……妖道李子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