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傲岸城附近的一座小島上,海水不斷沖刷着海灘與礁石,浪尖閃耀着暗藍色幽光,美麗又夢幻。
殊華赤足緩行其中,高興地喊道:“果然很美!殿下真會享受!”
棠莨坐於礁石之上,含笑看着她的身影,溫和說道:“好看是吧?蜃族稱之爲藍眼淚,鮫人則稱爲海的眼淚。傳說中,見到的人會擁有好運。”
殊華黯然。
如果真有好運,爲何她與靈澤之間經歷越多,越是意難平?
她很快將這種酸澀不快壓下去,飛回棠莨身側,掏出一堆美酒肉乾:“如此美景,當浮一大白。來,咱們喝酒,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棠莨一氣飲下半罈子酒,捏起一塊肉乾仔細打量:“只有靈澤神君才能做出這樣獨特的美味,他怎不陪你同來?”
殊華凝視着這個和她糾纏了三生三世的男人:“不是,我確信你當年是真的不懂情愛,也確信你現在真的把我放在了第一位。”
畫面絕美,殊華極爲開心,報復的感覺真好!只要想到某人的扭曲憋悶痛苦隱忍,她就格外興奮愉快,可這還不夠,她隨手拋出青驕斧:“去!”
靈澤躍出海面,殷紅法袍宛若殘血,春澤琴帶着凌厲的殺意,同時襲向青驕斧和棠莨。
話音未落,恐怖的冰冷氣息瞬息而至,幽暗的海面捲起滔天巨浪,這是來自靈澤的憤怒和嫉妒。
圓滾滾對此深表同情:“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欠下的都要還回去,神君這是把幾萬年的話全都補上了啊。”
殊華點頭:“我會和你一起努力。”
殊華目光冰冷地起身要走,靈澤見狀,立刻捧出繡鞋要爲她穿上,他不想讓棠莨再看到她的腳。
雲中宮的那段往事彷彿毒瘤,不提及,並不代表它不存在。若不徹底拔除,它只會隨着歲月越發潰爛腐敗,成爲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釘子,再次磨得彼此血肉模糊。
殊華淡漠地看着靈澤,眼神沒有任何波動。
殊華不置可否,心情倒是越來越好。
她受夠了!她要的是把她放在第一位的愛人,而非是大義凜然的神明。
靈澤的臉色分外精彩,但這一次,他沒有再忍着,而是直接地問道:“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對吧?”
他的聲音很大,驚得棠莨面紅耳赤,覺得自己聽了不該聽的話。
如果靈澤善於表達,不要總是自以爲是地憋着,很多問題可能早就解決清楚,不會有這麼多的波瀾艱險。
殊華面無表情地掙脫靈澤的手:“圓滾滾,我想戳瞎你的眼睛,再戳聾你的耳朵。”
圓滾滾吃驚地瞪大黃豆眼:“神君!鳥這是爲了誰?!是爲了你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卑鄙無恥!爲了討好殊華下限都沒了!”
沒錯,她一直都很在意從前的事,從未忘懷。
他不停地和殊華說話,把這些年來積存的隱秘心思全都說了出來,不再像從前那樣什麼都不說。
要打開這條通道並不容易,二人爲此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在這漫長的時間裡,愛說話的變成了靈澤。
殊華看着他的動作,淡然道:“繼續把你的話說完。”
靈澤不管不顧:“從前是我不懂情愛,但從我墮爲凶神的那一刻起,我就只爲你而活。這幾十年間,我一直都很自卑愧疚,覺得會被嫌棄拋棄,我小心翼翼,經常夢見你離我而去。每一次,都如同身在煉獄。”
“我雖有補償愧疚之意,但這世間補償的法子很多,若非是愛,我斷不可能以身肉償。我不是那樣不正經的人!”
靈澤後來確實對她很好,可謂傾盡所有。
靈澤先是狂喜,隨即更加驚恐:“你是因爲想要修煉晉級,所以決定放下前塵往事,不嗔不愛嗎?”
殊華並不想穿,她只想赤着雙足,自由自在,沒道理現在還得被他管着。
“我聽聞殿下這些年廚藝見長,做的海鮮與宮廷菜尤爲出色。我愛吃,以後也要煩勞你多做好吃的。”殊華臉頰浮着醉紅,雙眼晶亮含水,雙足粉白精緻,是平時所沒有的柔美風情。
靈澤一掌擊飛棠莨,再悄無聲息地跟上殊華的步伐,她不理他,他就不出聲。
“咔吧”一聲輕響,聆金印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哎呀呀,胸骨裂了!好痛!”
殊華卻是揉了揉拳頭,踢掉鞋子,淡聲道:“到底是神骨,硬!”
“小殊,我覺得你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功德。”靈澤親暱地貼上她的額頭,與她呼吸相纏。
她希望無論何種情況下,靈澤都能堅定地說,我選小殊,然後她再選擇與他一起完成應有之義。
不等靈澤笑出聲來,她一本正經地補充:“和你一起努力在這片新的天地立足,晉級長生。合作愉快!”
但在她看來,那更像是補償與愧疚,她不稀罕。
“贊同。”靈澤毫不猶豫地附和。
無人能夠拒絕這樣的殊華,棠莨大笑:“知道你愛吃,我早就想讓你嚐嚐我的手藝,這回正好,保證菜式每天不重樣……”
“殊華,我錯了!我說要留下來守護蒼梧境是假的,我是怕你嫌棄厭倦於我卻又不好開口,我捨不得你委屈,想讓你過得更好!我以爲我能做到,但看到你和棠莨相伴說笑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永遠做不到!”
這次若是被丟下,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吧?靈澤全身發涼,拼盡全力死死纏住根鬚,大叫出聲。
海水被劈爲兩半,暗藍色的熒光飛濺上天,再跌落下來,仿若滂沱的眼淚。
他本想告訴殊華,自己雖然學得慢,但會終其一生去學習更好地愛她,不料被這不識趣的鳥給打斷了!有些話,一旦錯過機會便不好再提,委實令人沮喪。
如果是這樣,那比恨他嫌棄他還要更加可怕,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然而幾經避讓,靈澤始終固執地要給她穿上。
“滾!”殊華怒極,一拳砸出。
青驕斧自是不會放過這種能夠徹底傷透靈澤,斷絕他念想的機會,當即氣勢洶洶暴漲爲巨斧,朝着靈澤惡狠狠劈去。
漫天金光狂舞,靈澤並不去管身後的戰場和棠莨的死活,只管紅着眼睛盯着殊華,妒意不加掩飾:“小殊,我錯了。”
而非是這樣僅憑一己猜測就輕易放棄退縮,說什麼要留下來守護蒼梧境之類的屁話。
無數根鬚從她身後探將出來,張牙舞爪地纏住靈澤,試圖將他拋向遠處。
某一天,來自外界的強烈陽光照進南淵深處,殊華仰着臉看了片刻高遠廣袤的天地,回頭看着忐忑不安、等待宣判的靈澤,平靜地道:“我原諒你了。”
但很多時候,人很難控制扭轉自身的性情,而性情往往決定了命運,所以修道也是在修養自身的性情。
他一心想給殊華尋找好吃的,結果看到她在這裡和棠莨喝酒聊天賞景,甚至盛情邀請棠莨陪她遠行!還說他壞話!那酒是他爲她釀的!肉乾也是他精心爲她準備的!
她甚至對他動手!想到殊華即將與其他男修互相愉悅,結爲伴侶,有人會爲她做飯做菜,百般討好於她,靈澤又妒又痛,覺得撲打在臉上的海風特別潮溼,整個人都要裂了:“棠莨做的飯特別難吃,不及我萬分之一!”
他曾經犯過很多錯誤,幸好有漫長的歲月和強悍的生命血肉去修復彌補。
靈澤小心翼翼地牽住她的衣角,見她沒有揮開,便悄悄地吐出一口氣,以往那些痛苦折磨在這一刻全都變成了甜蜜。
棠莨雖然意外,卻不多問:“當然願意。你我向來相處得益,正好這地方我也待煩了。只是我頗爲愚鈍,今後恐要煩勞你多多照料。”
靈澤的眼睛瞬間變亮,他再次握住她的手,認真地道:“我雖學得慢,但我會用餘生所有的日子盡力去學習愛你,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誠意。”
殊華徑直入了南淵深處,尋找可以通往天外天的通道,她一句話也不和靈澤說,但只要她想什麼,他立刻就能知道並默默施行。
殊華微偏了頭,無所謂地露出一個冷酷的微笑:“那又怎樣?和你無關。”
殊華也沒爲難他:“是在開玩笑。但要一起配合,努力修煉也是真的。”
圓滾滾忍不住跳出來幫忙:“因爲神君天生就缺這個呀!”
殊華又羞又惱,迅速召回被收拾得很慘的青驕斧,木着臉往前走。
靈澤直接將它禁言並扔進靈獸袋,還在袋口下了幾十道封禁咒,順便將戰戰兢兢的青驕斧再狠狠收拾了一頓。
靈澤不退不讓,硬生生受了這一拳。
“我們相處不諧,已然分手。我想去天外天,缺一個同伴,殿下是否願意陪我?”殊華淡淡地瞟向幽暗的海面,她知道靈澤就藏在海中偷聽偷看。
靈澤嚥下喉頭腥甜,固執地盯着殊華,希望能從她臉上看到一點點憐憫。
他試探着進一步握住殊華的手:“我學別的都很快,唯獨這一樣學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