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豔欲滴的紅脣吹着紙上還溼的墨跡和手印,裘三娘看着外頭白荷拉墨紫到一邊說悄悄話,脣邊露出笑意。不管她這個決定做得對不對,至少這會兒心情很輕鬆。
“小衣,你一定在想我很壞吧?”裘三娘最喜歡對小衣說些心裡話,因爲小衣簡單。
“……”小衣東望望,西望望,在裘三娘尾隨的視線裡,逼得說了一句,“小姐,你渴不渴?我給你倒茶去?”其實,這等於已經回答了裘三孃的問題。
“小衣。”裘三娘假裝板臉。
“小姐,你不……還可以。”就是嘴巴壞,挺好的事從來不肯正着來做。
裘三娘被小衣的話惹笑,“我到底是可以還是不可以啊?”答案心中有數,但覺有趣。
“墨紫做到的話,你真放人?”想想這個主子精明到家,不過說話還算數。可是,墨紫不是別人。她瞧着小姐和墨紫說話的時候,小姐不但面上笑,心底還最樂。
“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了?”裘三娘拋一記白眼,“再說,我算是想明白了。這個墨紫,不是當丫頭的料,而我也不是當她主子的料。昨日老王妃要人上去扇巴掌,我火氣就上來了,真是看不得她讓別人壓過頭去。你想想,如今這王府,我都得小心翼翼,她那條小命,哪天我可能也保不住。賣身契在我手上,老王妃或者我婆婆問我要,我能不給嗎?內宅的爭鬥那可都是暗中厲害,看看我娘就知道,活生生折騰死的。她跟我一樣,最煩這種無謂的事。我好歹頂着三少奶奶的頭銜,她那麼聰明,卻偏生是個丫頭,誰不好拿捏。乾脆放她出去,沒人還能挑刺找麻煩。”
“小姐,我以爲你是聽了算命的話。”小衣眨細眼。
“算命的話,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我啊,有些信,有些不信。墨紫的身份,我一直都有猜疑。可你知道我的,向來隨心所欲,難得救個人,不能白救。不過,日子一久,就越覺得她不同一般。便是我不放她,她離開也是遲早的事。不若我送個人情,風水也好了,她也得償所願。”裘三娘將她和墨紫定的約摺好,放進小金平日躺的木盒子裡。
“那不如就把賣身契還她。”加什麼條件呢?
“小衣,她可是能從身無分文賺回二十萬兩銀子的人,固然跟運氣有關,可也是她的本事。我給她兩千兩,她要是五千兩都賺不到,還是乖乖留在我身邊的好。還有,我不是很壞嗎?這麼放她出去,我豈不是變成好人了?那可不行。”裘三娘就是喜歡折騰折騰人。她不介意別人怎麼看,也不介意墨紫怎麼看。她認爲,溫柔是讓人最容易被這個世間吞噬的弱點,而她必須克服這個弱點。
墨紫終究要走。她欣賞這個丫頭,但她並不期望人走後還會再有如今這般的深緣。小衣,白荷,綠菊也都會有自己的家。最後,她就像她孃親一樣,孤零零的一個人走。
沒有深緣,就沒有牽念,就沒有遺憾。
善良如果不會有好報,那她又何必委屈自己?想什麼,做什麼便罷了。
墨紫同白荷說完話,白荷在那兒唉聲嘆氣。她並沒有說訂約的事,只說奶奶讓她明日就出默知居,要白荷和綠菊幫忙搬東西。
手印她自是按了。雖然當着裘三孃的面,她是左右爲難,其實事情進展的,比她想像的順利。首先是沒想到這麼快,其次是沒想到竟然將紅萸坳交給她全權負責。原以爲要派個監視她的,契約裡卻隻字不提。不成白紙黑字,就有周旋的餘地了。
這裘三娘是遇到什麼好事了?墨紫暗道奇怪。
怎的?
那契上寫明,若船場所得超過五千兩,多的歸她——墨紫。
大大出乎墨紫的意外,且忘了和裘三娘討價還價。想了又想,從來吝嗇小氣的人,居然列出這麼一條大方的來,是十分反常的行爲。可她終究當不了蛔蟲,和小衣一樣,認爲裘三娘好歹說話算數,或者就是因爲對船業的不瞭解做出的錯誤決斷,反正這張契是她和裘三孃的最後較量。掌事,可當可不當。銀子,能賺私房當然好,都進裘三娘腰包也無妨。她要的只是能走出去的契機;一個女子也能悠閒安居的契機。
原本十年的死契,不過大半年,已經鬆垮垮不堪一擊。一年,說長很短啊。
次日,墨紫搬到竹林後的小屋。
因爲屋子平時沒人住,專用來堆放雜物,所以花了不少功夫清理,不過傢俱都是現成的,而且數數還有四間房。竹林就是天然的屏障,讓墨紫的新居成了個小獨院。一間當作寢房,一間工房,另外兩間照堆雜物。
白荷很熱心,說要不要弄個小廚房。
墨紫雖然愛吃,煮東西的能力是部隊食堂大鍋飯的水平。她不挑食,但吃過白荷做的飯,不到彈盡糧絕逼上梁山的地步,絕對不想吃自己煮的。藉口單開伙食會引起府裡其他人的不滿,竹林外就是默知居大門,她不介意到點過去吃飯,因此白荷纔打消了念頭。
綠菊還說呢,反正不用多久就會住回去,是不用麻煩。
墨紫只得笑笑。心想,這一住,如無意外,恐怕是要一年了。
就這麼住了幾日,發現好處真是多。幽靜當然不用說,除了鳥叫,聽不太到人聲。只有一回,來了蕭家的幾位姑娘,由一堆丫環圍着,笑音如鈴,傳進竹林。還有,沒什麼活幹。裘三娘說是打發她來照顧竹林,可竹子這種植物那麼霸道,一旦生根,周圍寸草不生,哪裡需要她照顧,一根根鬱鬱蔥蔥的,不缺營養,陽光下滴綠,比她肥。每天早上起來,在默知居門前那幾排竹子前,背個鋤頭拿個水桶遛達一圈,就算完成任務。接下來一日的光陰都是自己的,看看書,雕雕木頭,還能睡午覺。到點,就去吃飯,且不用洗碗。
這日子一天兩天還行,三天四天開始無聊。到第五日,午覺醒來竟已黃昏,對着滿目晃動的竹葉子發呆。怪道南人不敵北人之驍勇,南德更是從上往下得貪。江南絲竹雅韻中,鬥志真會被消磨乾淨,哪裡還能有爲國爲民的心思呢?
第六日,天微亮,小衣來到屋子前,見墨紫拿着鋸子在一根竹子上比劃。
“鋸竹子幹什麼?”她以爲墨紫只喜歡玩木頭疙瘩。
“做梯子。”墨紫回頭衝小衣一笑,“你要再不來,我就自己爬牆了。”這話沒開玩笑。如今一寸光陰一寸金,她只有一年的時間賺錢,已經白白去了五天。
“那要做很高的梯子才行了。”小衣看看牆頭,再看看竹子。
墨紫擺擺食指,“不能做普通的梯子,太容易讓人發現。我要做摺疊滑動那種梯子。”具體怎麼弄,要靠實踐驗證理論。但願不要試驗太多次,把竹林砍禿了。
小衣抖抖肩,那是她沒有興趣的表示,手掌一攤,手心裡兩張銀票,“小姐給你的。她還說,船場不是幾天就能建好的,不如住在望秋樓,出入方便些。你三四日回來一趟,給別人瞧個面就行。”
“別人問起我,你們怎麼說?”雖然把她遣到這竹林裡,就是爲了出去方便,可她若真幾天都不出現,默知居里的丫頭們一定會奇怪的。
“小姐本來讓你來這邊就是受罰的,你一日三餐頓頓回去吃飯,似乎罰輕了。今天就要宣佈你會在竹林裡幹苦活思過,以後三餐都由我送過來。”小衣轉達裘三孃的話。
裘三娘也算費盡心思。
墨紫卻比她考慮還要周全些,“小衣,開始要沒什麼着緊事的話,我還每日來回。萬一有疑心重的丫頭好奇來瞧,總不太好。等大家習慣我幾日才露面一次,那時再在外頭住。”
“隨你。”小衣用嘴努努高牆,“小姐讓你去看看岑二那邊如何。你是想我今日送你過去,還是等梯子造好再去?”
墨紫笑嘻嘻,“倒是少見你幽默。當然靠你送我過牆,這梯子,有得整呢。”
墨紫回屋放好工具,又拿了變裝那套的揹包,跟着小衣站到牆下。擡頭仰望,想這飛檐走壁,也是走得一次少一次。
小衣挽住墨紫的胳膊,說了聲抓緊,提氣就往上衝。
墨紫又聽一遍風聲。
這樣的一個越牆動作,小衣已經做過無數遍,而墨紫作爲乘客,也被順帶了無數次。雖然,小衣時有花樣,常常翻新,着地總是很穩很妥。然而,奧林匹克體操能拿冠軍的那種完美收勢,今天沒有。
當墨紫突然感覺到將要落地的身體失去了支撐,唯一冒出來的念頭就是事事無絕對,哪怕同樣一件事已經做過百遍千遍,引發大事故的機率微乎其微,卻一定不是完全不可能。
重力加速度讓她頭朝下,軍人的本能,墨紫硬把上身往後掰,拉起頭來。雙手先撲,就地翻了個跟頭,彎腰縮頭單膝跪住。出色補救之後,回頭要跟失手的小衣算賬,竟發現身後除了草和牆,根本沒人了。
欸?搞什麼?
“這位姑娘,何須行此大禮?”
原來男子的聲音,也能有珠玉落盤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