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合縱,大多數情況下都會選出一位合縱長,這是慣例。
在先前幾次中原各國所組織的討伐秦國戰役中,魏國與齊國與多次爭搶這個合縱長的位子,目的很簡單,即借討伐秦國這件事,增強本國在各國間的威懾力與號召力,這跟爭奪中原霸主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遙想當年宋襄公與楚國的戰爭,就是因爲宋國號召了一幫半弱不強的國家準備討伐不聽話的鄰國,但楚國卻不甩宋國,以至於雙方起了矛盾。
而那次事件的最終,便是楚國當仁不讓地從宋國手中奪取了合縱長的位子。
由此可見,合縱長這個位子,當是不應該隨隨便便就拱手相讓的。
但這次卻很奇怪,明明是齊王田地朝令夕改拋棄了與其結盟的秦國,甚至於還倒打一耙讓世人看清了齊國視盟約如無物的無信義舉措,但最終,卻居然是趙國成爲合縱長,這着實讓蒙仲感到很不可思議。
魏國將合縱長的位子讓給趙國,這很好理解,畢竟現如今,魏韓兩國在歷年對抗秦國的戰爭中逐漸落入下風,迫切希望將趙國拉攏到自己這邊,締結三晉聯盟共同對抗秦國,但齊國將合縱長的位子讓給趙國,這就叫人有點想不通了。
名正言順借中原各國力量扯虎皮的大好機會,居然就這樣拱手相讓給趙國?齊國當真照顧趙國這個盟友!
魏王遫六年二月初,與家中住了一整個正月的蒙仲,僅僅帶着幾名近衛便直奔大梁,準備親自到大梁打聽一下情況——他始終覺得齊國這次的舉措太過於兒戲,實在不敢想象居然會是大國所爲。
在經歷了近半個月的路程後,蒙仲於二月下旬抵達大梁。
抵達大梁,蒙仲立刻便來到了薛公田文的府上。
說實話,以蒙仲如今在魏國的地位與聲望,他確實已經可以不甩田文,但問題是目前的魏國,除了魏王遫,他也只能跟田文、翟章二人商量這件事,甚至於某種程度上來說,田文應該是魏國消息最靈通的人,畢竟他的人脈與眼線遍佈整個天下。
得知蒙仲前來拜見,田文便叫幕僚馮諼出府相迎。
待等馮諼出府一瞧,他便瞧見蒙仲正負背雙手站在府門外的臺階上,氣定神閒地注視着面前的街道。
不得不說,看到蒙仲的氣度,着實叫人很難想象這位年僅二十一歲。
“郾城君。”
整了整衣冠,馮諼面帶微笑地上前施禮。
見此,蒙仲轉過身來,和顏悅色地抱拳回禮:“馮先生。”
感受着蒙仲對待自己的態度,馮諼心中很是感慨,感慨於眼前這位年輕人依舊是那般謙遜有禮、平易近人。
要知道,去年經魏王遫下召冊封蒙仲、再到西河儒家出面替蒙仲傳播善名,蒙仲如今在魏國的名氣已非常大,直追已故的公孫喜與如今在任大司馬的翟章,逐漸被魏人視爲本國的新晉名將。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蒙仲本人毫無傲色,依然如以往那般平和,這讓馮諼不得不在心中暗贊,感嘆這位不愧是道、名、儒三家聖人的弟子,在自身心境方面的修養,着實要趕超許多人。
在將蒙仲迎入府內的同時,馮諼笑着說道:“得知郾城君前來拜會,薛公立刻命在下出府相迎……話說回來,此前府上並未聽說郾城君返回大梁,莫非有什麼要事?”
看得出來,馮諼對於蒙仲趕回大梁也抱持着幾分疑問。
聽聞此言,蒙仲便解釋道:“正月月末時,我收到了大司馬的書信,得知齊國自廢帝號,反過來藉此事號召諸國討伐秦國,對此心中有些困惑,是故前來大梁,看看能否從薛公口中得知一些其中的內情。”
“原來如此。”
馮諼恍然大悟,旋即捋着鬍鬚神色怪異地說道:“此次齊國的舉措,在下亦覺得……過於兒戲!”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停頓,旋即又點了點頭,覺得用“兒戲”來評價這次齊國的舉動,倒也不失恰當。
可不是嘛,去年十月時,齊國才同意了秦國提出來的秦齊互帝主張,與秦國相互稱帝,結果不到兩個月,齊國便自行廢除了帝號,還反過來號召中原各國討伐秦國,這等同於無端端地將秦國往死裡得罪。
似這種騷操作,一般人真是做不出來,也不曉得齊國的君臣到底在想些什麼。
片刻之後,蒙仲便在府上的書房見到了薛公田文。
看到蒙仲的第一眼,田文照舊地皺了皺眉。
也難怪,哪怕蒙仲如今在魏國的地位已越來越穩固,且田文也承認此人的存在對魏國大爲有利,但他還是不喜蒙仲,一方面固然是因爲蒙仲曾經得罪過他,另一方面,恐怕就像是馮諼所說的,田文私底下妒忌蒙仲在魏國的順風順水。
畢竟,蒙仲投奔魏國僅僅不到三年就被魏王遫拜爲郾城君,似這等事幾乎是前所未有,要知道魏國可不像燕國。
“薛公。”
“……郾城君。”
在不情不願地跟蒙仲見禮之後,田文皺着眉頭問蒙仲道:“你來大梁做什麼?”
蒙仲輕笑一聲,在旁,自有馮諼這位和事老代替蒙仲向田文解釋。
“收到了翟大司馬的信麼?”
在得知內情後,田文也不感到奇怪,畢竟他也知道翟章很欣賞蒙仲。
想了想,田文點頭說道:“不錯,趙國的奉陽君李兌,確實有意組織聯軍討伐秦國……至於你所說的,齊國爲何默許趙國作爲合縱長,這件事我也曾仔細考慮過……我覺得,或許是因爲先前我三晉的頻繁走動,使齊王察覺到了危機。”
不得不說,田文的這個猜測也有點道理,畢竟就像中原各國極不希望瞧見秦齊兩國結盟那樣,秦齊兩國也不希望三晉聯合對外,要知道三晉一旦聯合,幾乎就等同於舊日中原的霸主晉國,那可是就連秦齊兩國都無法抗衡的強大力量。
更別說還有宋國站在三晉這邊。
因此,當得知三晉有聯合對外的跡象後,齊國立刻放棄與秦國結盟的立場,反過來討好三晉,這倒也說得通……但總感覺哪裡有點不對勁。
見蒙仲仍然有些懷疑,田文冷笑着說道:“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這不就是齊王一貫的做法麼?”
“……”
蒙仲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田文,很難想象這句貶低齊國君主的話,居然是出自田文這位齊國的貴公子口中。
話說回來,從就事論事的角度來說,其實田文說得倒也沒錯,倘若說當今世上,秦國的君主最不在乎臉皮,那麼排在第二的,肯定就是齊國。
明明是跟趙國結盟,結果在趙國討伐秦國時,偷襲趙國;明明是扶持中山國牽制趙國,結果在趙國攻打中山國時,趁機攻打中山國;明明是與燕國結盟牽制趙國,結果在燕國發生內亂時,趁機進攻燕國。
不得不說,倘若要排一個“最不可信任的盟國”名單,那齊國肯定是榜上有名,不要臉皮的程度與秦國簡直就是難分高下。
只不過這些話,從外人口中說說也就算了,從田文口中說出來,總感覺怪怪的,畢竟田文這一席話,可等同於是罵了齊威王、齊宣王、齊王田地三代君主,而田文正是齊威王的孫子、齊宣王的侄子。
只能說,田文對齊王田地的恨意已經到了某種高度,連帶着將他祖父齊威王也給恨上了,也不曉得是否是惱恨他祖父當年未曾將王位傳給他的父親田嬰。
“薛公……慎言。”
馮諼小聲提醒了田文一句。
經馮諼提醒,田文穩定了一下心神,沉聲說道:“關於你的疑問,我是這樣認爲的……可能齊國其實並不想討伐秦國,只是齊王見我三晉日漸親近,心中惶恐,是故搶先號召諸國討伐秦國,表明欲與秦國撇清關係的立場,順便唆使我三晉與秦國互鬥,一方面削弱秦國、一方面削弱三晉……這是解釋地通的。”
“唔……”
蒙仲沉思了片刻,覺得田文這解釋倒也有幾分道理。
此時,就聽田文說道:“郾城君還有別的事麼?若沒有其他要事,郾城君請自便吧。”
見田文暗示自己離開,蒙仲也不在意,拱拱手說道:“那在下不就打攪薛公了。”
說完,他剛準備轉身離開,就聽田文忽然對他說道:“對了,郾城君,田某前一陣子招攬到一位叫做芒卯的奇人,此人深諳兵法,恐怕不在郾城君之下。”
『……』
蒙仲當然聽得出田文口中的挑釁意味,聞言有點好笑:“那就恭喜薛公喜得良將了。”
“哼!”
片刻後,待蒙仲走出府邸後,送他出府的馮諼連連告罪道:“郾城君,薛公的性子您也知道,請千萬別放在心上……”
蒙仲笑了笑,寬慰道:“馮先生放心,在下與薛公相識已有五年了吧?哪裡會不知薛公的性子呢?話說回來,方纔薛公口中的芒卯……”
馮諼會意,立刻解釋道:“此人乃臨汾人士,在當地頗有名望,經夏侯章親自前往勸說,此人雖投薛公……”
“臨汾?”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驚訝問道:“我記得臨汾就在安邑附近一帶吧?那不是在河東郡麼?……這人,當真諳熟兵法?頗有名氣?”
馮諼當然明白蒙仲的意思,聞言搖搖頭說道:“具體情況,在下亦不清楚,只聽說是此人拒絕出仕,也不曉得是真是假……去年入冬前,夏侯章將那芒卯帶到了大梁,如今就住在府上,每日與薛公交流兵法,深得薛公喜愛……”
“薛公也知兵法?”蒙仲隨口問了一句,畢竟在他印象中,田文雖然當做一兩次聯軍統帥,但那只是名義上的統帥,真正統帥軍隊的是齊國的名將田章。
但這話一說出口,難免就變了味道。
這不,馮諼面色尷尬,訕訕地說道:“雖不及郾城君,但薛公……多少還是知曉一些兵法的……”
“在下不是那個意思……是我失言了。”
“郾城君言重了。”
告別了馮諼,蒙仲帶着幾名近衛前往段幹氏的府邸,準備去拜會段幹氏,畢竟來一趟大梁,不拜會段幹寅、田黯、公羊平等長輩,在禮數上着實說不出去,更別說去年當國內的魏人對他受封郾城君一事產生爭議時,正是段幹氏、田黯等人用自己的名望替蒙仲消除了一切質疑。
而在前往段幹氏府邸的途中,蒙仲自然也難免想到了田文口中的那個芒卯。
說實話,田文的意圖,他一眼就能看穿,無非是給他添堵罷了——但也僅僅只是如此。
以他蒙仲如今在魏國的地位,哪怕那個芒卯在用兵方面強悍如秦國的白起,也無法動搖他蒙仲如今的地位,這就跟翟章當年無法撼動公孫喜的地位一樣。
考慮到田文在提到那個芒卯時頗爲自信,蒙仲亦對那個芒卯頗感興趣。
可惜眼下他沒有空暇,否則,他倒是想會會那芒卯,看看此人是否有真才實學。
倘若那芒卯當真有能耐的話,他並不介意幫田文一把。
而與此同時,馮諼正返回田文的書房。
說來也奇怪,雖然蒙仲方纔說了“薛公也知兵法?”那樣無禮的話,但馮諼倒也不氣惱,一方面固然是蒙仲有資格說這話,另一方面嘛,馮諼也相信那只是那位郾城君的無心之言。
可惜田文與蒙仲始終不對付,否則,馮諼其實很希望這兩位能攜手合作,畢竟這也有利於田文在魏國立足。
走着走着,忽然右前方有人喚他:“馮先生。”
馮諼擡頭一瞧,旋即便瞧見有一名目測三十幾歲的男子正站在小徑上,他微笑着拱手施禮:“芒先生。”
原來這位目測三十幾歲的男子,便是田文最近招攬到的臨汾奇才,芒卯。
“馮先生這是……從府外回來?”芒卯好奇問道。
馮諼搖搖頭解釋道:“不是,我方纔代薛公相送郾城君。”
“郾城君?”芒卯聞言雙眉一挑,驚訝問道:“莫非就是伊闕之戰的功臣,郾城君蒙仲?”
“正是!”馮諼笑着點點頭,旋即對芒卯說道:“說起來,薛公方纔還在郾城君面前提及過芒先生。”
“提、提及在下?”芒卯不知爲何神色有些僵硬,舔舔嘴脣問道:“怎麼說的?”
“怎麼說的?就是在郾城君面前稱讚先生……”馮諼笑着說道:“芒先生恐怕不知,雖薛公與郾城君同朝爲臣,此前還一同出使趙國,但這兩位私底下交情卻不佳……也談不上私交不佳,只是薛公對郾城君有些偏見而已,事實上,郾城君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有德之人。”
芒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跟着馮諼來到了田文的書房。
此時在書房內,田文正端着一冊竹簡正在觀閱着,眼角餘光瞥見馮諼、芒卯二人走入,隨口問道:“那傢伙走了?”
馮諼無奈地笑了下,點頭說道:“是的,郾城君已告辭。……薛公,在下方纔與郾城君聊了幾句,聽他說,他準備在大梁住上一陣子,靜觀這次諸國討伐秦國的戰事,薛公要不要請他到府上做客?”
“請他來府上?”
田文皺皺眉,心說我煩那個蒙仲還來不及,請他來做什麼?
剛想說這話,他忽然看到了站在馮諼身邊的芒卯,心中微微一動,問道:“芒先生。”
“薛公。”芒卯心中一驚,硬着頭皮答應。
只見田文捋着鬍鬚,正色問芒卯道:“若我請那蒙仲前來赴宴,你可有把握用你那‘無懈可擊之陣’難倒那蒙仲?”
“這……”芒卯嚥了嚥唾沫,不甚自信地說道:“在下……不知。”
“不知?”田文皺眉問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說,天底下無人能破你那無懈可擊之陣麼?”
“不不,在下此前說的是,迄今爲止無人能破,但那蒙仲……我是說郾城君,相傳此人諳熟道、名、儒、法、兵諸家學問,在下……”說到這裡,芒卯偷偷看了一眼田文的神色,見其滿臉不悅,遂當即改口道:“倘若要難倒郾城君,在下以爲我的兵陣需再做改進……”
一聽這話,田文面色稍霽,點點頭說道:“好,那先生便好生改進兵法,待功成之日,替我狠狠教訓一下那蒙仲!”
“喏、喏……”
芒卯唯唯諾諾地答應,旋即拱手說道:“那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嗯,去吧。”田文點點頭。
看着芒卯神色不安地低頭從身邊走過,馮諼微微皺了皺眉,覺得芒卯的神色有些驚慌,不復此前的信心十足。
不過轉念一想,馮諼倒也釋然了,畢竟田文要求芒卯難倒的對象是蒙仲,換做是他馮諼,難道就不爲此慌忙麼?怎麼可能!
芒卯爲此感到棘手,很正常。
一個月後,即三月下旬前後,趙國派奉陽君李兌來到大梁,與魏國商議出兵討伐秦國的具體事宜。
期間,魏王遫將河東守公孫豎,以及大司馬翟章召到大梁,與李兌商議。
數日後,韓國的大司馬暴鳶亦趕到大梁,共同商議討伐秦國的事宜。
刨除掉事先已表明立場不參與這次討伐秦國之戰的宋國,目前就只有齊燕兩國尚未派使者參與這次針對秦國的討伐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