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細小的雪花從天降下。
根據許多老人的說法，這恐怕是今年冬天最後一場雪了，再過一段時間，春天即將來臨。
然而在薛邑之中，註定有很多人看不到春天了。
薛邑宮中，一場無比激烈的戰鬥正在進行着。
遊俠們發動的叛軍以一種幾乎離譜而不可能的態勢僅僅在一個晚上幾個時辰內就徹底的顛覆了和官府之間的兵力對比，並且殺入了官府的大本營宮中，直取田文而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雙方之間已經再沒有任何退讓的可能，就是單純的你死我活！
看着面前的猶如潮水一般涌來的叛軍，薛公田文雙腿戰戰，險些就尿了出來。
雖然叛軍已經進宮，但是聞訊而來的禁衛軍依舊在堅決的抵抗着，雙方就在田文腳下的平地上展開了一場極爲慘烈的廝殺。
但禁衛軍畢竟人數不佔優勢，況且此刻叛軍連連得手更是士氣大振，眼看宮城就在前方更是一個個拼命向前以取全功，因此即便是田文的一千多禁衛軍也只能夠死守在宮殿之外，甚至還被壓得步步後退。
前來報信的薛國大臣一把抓住了田文的手臂，厲聲道：“君上快走，否則遲則生變！”
和常年處於後方的田文不同，這名大臣也是領過兵的人，一眼就看出來戰敗已經是時間問題了。
田文慘笑一聲，道：“走？這個時候能走去哪？”
田文是真的後悔了。
當看到叛軍殺進來的時候，他其實已經知道是哪幾個人背叛了自己。
在大臣們之中和遊俠關係密切（或者說原本就是遊俠出身）、又有能力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其實就那麼三四個人。
那可都是田文倚重爲心腹的人啊！
這對田文的衝擊是很大的。
如果這些人都背叛了田文，那麼這薛國雖大，又有那些人還保持着忠心呢？
看着心如死灰的田文，這名忠心耿耿的薛國大臣也急了，乾脆不去理睬田文的想法，直接招呼人架起田文就走。
然而纔剛走兩步，田文就猛烈的掙扎了起來。
“快，快放本侯下來！”
薛國大臣還以爲是田文心存死志，一邊在前面開路一邊沉聲道：“君上無憂，只要留得青山在，君上遲早都能夠東山再起！”
“東山什麼東山！”田文喝道：“你這蠢貨自己看看，是援軍來了！”
“援軍？”薛國大臣聞言都懵了。
這個時候哪裡來的援軍？
然而等他回頭一看，接着就發現——還真有援軍。
在雪夜之中，突然又有一支軍隊從另外一側殺了過來，加入了戰場之中。
這支軍隊人數只有一千人，看上去極爲整齊而具有氣勢，他們揮舞着寒光閃閃的鐵製兵器，猶如一把利劍般重重的扎入了叛軍的側翼。
蘇代身邊的一千趙國甲士殺到了。
正在激烈和禁衛軍交戰的叛軍根本就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還有人來援，整個叛軍從上到下都已經完全沉浸在了勝利即將到手的狂熱氣氛之中，因此當趙國甲士們突然殺出來的時候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的防備。
在極爲短暫的幾分鐘之後，整個叛軍的側翼就完全潰散了。
叛軍畢竟只是由少部分禁衛軍加上大部分遊俠組成的班底，或許在面對同爲薛國軍隊的禁衛軍時能夠憑藉着士氣取得一些優勢，但是在橫掃了半個華夏的趙國甲士面前，他們的戰鬥力簡直就是渣渣！
無論是在陣型還是在戰鬥力面前，叛軍沒有任何一樣能夠佔據上風！
田文一個健步衝到了欄杆面前，看着瞬間就逆轉過來的局勢，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田文！”
當側翼潰散之後，在趙國甲士和薛國禁衛軍的兩面夾擊之下，叛軍的主力也被殺得大敗而逃。
終於，在一刻鐘之後，叛軍丟下了無數的屍體，剩餘的殘部丟盔棄甲，狼狽無比的逃出了宮門。
這一場突然掀起的政變，到此已經徹底的分出了勝負。
這讓不久之前還以爲自己已經一隻腳踩到了死亡深淵邊緣的田文無比欣喜，這種起死回生的感覺實在是太棒了！
渾身浴血的侍衛長重新出現在了田文的面前：“君上，趙國使者蘇代等人請見！”
田文連聲道：“快，快把他們請上來！”
這一刻，田文的腦袋無比的清醒。
雖然叛軍已經被打退，但是田文麾下的城衛軍已經被打的近乎全軍覆沒，禁衛軍也元氣大傷，趙國的這一千甲士恐怕已經是薛邑之中最強的一支軍事力量了。
所以，必須要和趙國人搞好關係！
片刻之後，蘇代、韓文、昭齊三名調查團的最高層就出現在了田文的面前。
“蘇大夫！”田文上前一把就抓住了蘇代的手臂，臉上的笑容極爲燦爛：“若非是蘇大夫及時援手，本侯今日真真不知該如何是好。蘇大夫和趙國對本侯有救命之恩，本侯是沒齒難忘啊！”
田文也不管旁邊韓文和昭齊的異樣眼神了，能渡過眼前這個難關比什麼都強。
蘇代哈哈一笑，同樣極爲熱情的握住了田文的手：“薛公客氣，客氣了啊。薛國和趙國乃是友好鄰邦，蘇代既然在這裡，又怎麼能夠坐視那些亂臣賊子在此肆意妄爲呢？”
田文笑容滿面，正想要說些什麼，突然打了一個噴嚏，這纔回過神來，熱情的抓住蘇代的手臂往裡走：“走走，蘇大夫，我們進去詳談，詳談！”
兩人並肩在前，在他們的後方，昭齊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虛僞！”
就在昭齊身邊的韓文看了昭齊一眼，笑而不語。
作爲一個老江湖，韓文覺得自己多少已經看明白了這位昭氏一族的新掌舵人。
有衝勁、也有手段，但是同時又因爲自己出身昭氏的緣故，傲氣很足。
不過畢竟是年輕人嘛，這樣也很正常，又有誰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走過來的呢？
只不過，想要掌舵像昭氏這樣的大家族，昭齊這種性格就未必是一件好事了。
但是……這又和韓文有什麼關係呢？
唯一讓韓文有些疑惑的是，其實以蘇代現在的力量，趁勢攻上來殺死田文然後佔領薛邑屬於非常輕鬆的事情。
如今的薛國完全以田文爲核心，只要田文一死，那麼薛國就土崩瓦解了。
爲什麼蘇代沒有這麼做呢？
韓文搖了搖頭，突然失笑。
這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反正自己只需要抱緊趙國這個大腿就行，趙國人說什麼自己就照辦，其他的事情嘛……就讓趙國人操心去吧。
操心的越多，死得越快啊。
另外一邊，昭齊也是斜着眼睛看了韓文一眼。
昭齊不是瞎子，雖然韓文和蘇代這些天都在掩飾，但是昭齊還是能夠看得出來，韓文恐怕也如自己一般和趙國達成了某種合作。
這也是昭齊看不起韓文的地方，趙國和昭齊之間的合作更多的是互相利用，昭齊利用趙國的力量來除去政敵，而趙國利用昭齊來削弱楚國的力量。
但不管怎麼說，如果有朝一日趙國真的南下伐楚，昭齊必然也是要和趙國死戰到底的。
至於韓文嘛……這個老小子到時候要是不投降趙國就有鬼了。
身爲公族卻賣國求榮，真是一個無恥的老東西啊。
一老一少心中都帶着對對方的不屑和嘲笑，並肩邁入了薛國的大殿之中。
……
宮城之外的某個僻靜巷角，候的身影隱在黑暗之中，靜靜的看着遠處無數的叛軍士兵奔出宮門四處逃散，最終發出了一聲嘆息。
“這些遊俠，果然還是爛泥扶不上牆啊。”
在候的身邊，一名秦諜低聲道：“其實這種局勢也未嘗不是好事，這一場薛國之中的內亂全是因爲趙國調查團到來而起，想必薛公也會因此而深恨趙國了。”
候搖頭道：“你錯了，如今薛國元氣大傷，薛公就算心中對於趙國有再多的不滿，也只會更加堅決的去當趙國人的走狗。這一次老夫……唉，失算了。”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即便是以候的堅忍心志，也不免出現了幾分挫敗的表情。
薛國的動盪是候想要看到的，然而動盪如此之大到最後變成了政變，那就是候沒有想到的事情了。
歸根結底，還是因爲秦國在薛國之中的間諜網絡實在是太弱了，根本無法接觸和察覺到那些上層大人物們的想法，才最終導致了局勢的脫離控制。
所謂人算不如天算，想必便是如此了。
沉默半晌之後，候終於再次出聲：“罷了，此間事情已罷，走吧。把全部人都帶上，一起離開。”
有人問道：“這一次我們去哪？”
有一個十分爽朗的聲音答道：“這一次，你們哪裡都去不了。”
候的身體一下子好像被定住了。
過了好幾息時間之後，候才慢慢的轉過身來。
在小巷的深處，一名趙國中年官員靜靜的站在那裡，臉上的笑容十分淡然。
就連候自己都不知道這傢伙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候眯起了眼睛，緩緩說道：“趙國調查團首席顧問——蘇秦？”
蘇秦笑道：“不用說這麼多字，我以前有過比這個更厲害的頭銜，叫我蘇秦就好了。”
候點了點頭，道：“既然你出現在這裡，那麼想必我今天是走不了的了。”
蘇秦打了個響指，笑道：“你果然不愧是聰明人，都出來吧。”
突然，巷子的兩邊冒出了上百名弓箭手，齊刷刷的指着候和他身邊的幾名秦諜。
小巷的地形讓他們避無可避，只要動一步，就是亂箭穿心的下場。
候身邊的幾名秦國間諜臉色大變，同時拔出兵器護衛在了候的身邊。
候深吸了一口氣，看着蘇秦道：“你是怎麼發現我們的？”
蘇秦笑道：“其實不是我們發現你們，是你的人太不小心，自己撞上來了。”
蘇秦說的是實話，由於提前就知道秦國人在暗中煽風點火，所以蘇代和蘇秦也是秘密派人去了那些遊俠們經常聚集的地方觀察，幾天的觀察下來也錯抓了不少目標，但最終還是成功的抓獲了一名秦國間諜。
這名秦國間諜是最近才被髮展成爲間諜的，自己還有家人在陶邑之中，所以幾乎沒有費什麼勁就全部招供了。
蘇代聞言自然是大喜過望，然而就在他剛剛想要動身捉拿候的時候薛國宮中卻傳來了叛亂的消息，於是蘇代只好親自入宮去平亂，將對付候的事情交給了自己最信任的兄長蘇秦。
候的臉色依舊十分平靜，道：“看來今日我是必死無疑了。”
蘇秦搖頭，道：“不，你的價值有多大你自己清楚。我可以很負責任的說，只要你願意投降，那麼大趙保你一生無憂富貴。”
作爲秦國的間諜首領，候知道太多關於秦國、乃至於其他各國的秘密了。
趙國的對外情報處雖然這些年越做越大，但是和秦國這種早在商鞅時期就已經開始大搞間諜活動的老牌國家來說還是差了許多。一旦能夠從候的口中得到這些秘密，對於趙國絕對是極大的助力。
至於候和蘇代的那點小小仇恨……只要候願意投降，那麼勸降的蘇代就是大功一件，兩者完全可以抵消掉，甚至是蘇代蘇秦這邊佔了大便宜。
對於蘇秦的提議，候幾乎是想都沒有想就做出了回答：“此事絕無可能。”
蘇秦攤開雙手，道：“雖然早就知道你的答案，但是真的聽到了還是讓人有些不太痛快。”
候沉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吾不過一介卑賤寺人，能夠得大王賞識已經是僥倖之至，若是還做那二心之徒，豈不是被人嘲笑千古？”
蘇秦點頭道：“也是，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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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沉默良久，道：“你說，趙王所說的那種天下大同，中原再無大戰的世界真的會出現嗎？”
蘇秦道：“一定會的。”
候自嘲的笑了笑，道：“這麼說來，某和大秦，還是那螳臂當車之流了？”
蘇秦嘆了一口氣，道：“誰知道呢？”
候朝着蘇秦拱了拱手，道：“多謝了。”
蘇秦還了一禮，道：“請。”
候不再猶豫，拔出了腰間長劍，朝着脖頸猛然抹去。
一蓬鮮血灑落在雪地之上，隨後是候的屍體重重倒地。
這位一直以來籍籍無名的秦國間諜首領，就這麼籍籍無名的死去了。
幾名秦諜默不作聲，紛紛拔劍自裁。
蘇秦靜靜的看着這一幕，突然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如果在齊國的時候自己間諜的身份被發現的話，恐怕……也就是這麼一個下場了吧？
好在，沒有如果。
蘇秦長出了一口氣，有些興致索然的說道：“收隊吧。”
這一次該做的已經都做完了，接下來，就看那位在邯鄲之中的大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