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嬌音柔,聽着渾似老天爺派來救她的一般。
後頸疼痛難耐,眼皮沉重,她艱難地仰起頭望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人,那面紗,白雪一般,那樣乾淨又純粹。然而朦朧的視線尚且來不及變得清晰,眼前的人已然嬌聲笑了起來,當着她的面漫然吩咐下去,“給我取條鞭子來。”
黑漆漆的一條,也不知是什麼制的,一旦觸及皮肉,便是血紅一片,皮開肉綻。
鞭子舞得很快就只剩下一道殘影。
若生甚至直到如今都還記得自己想躲卻不論如何也躲不開分毫時,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驚惶。
她怎能不慌,莫名其妙就被人擄了來用鞭子抽打,疼得暈過去便被用冰水兜頭潑醒,一下下似乎沒有盡頭。四叔命人帶她回府,爲的是送她與人爲妾,這事不該有假。局勢早就到了沒有轉圜餘地的時候,他如果圖的是旁的,也根本不必瞞她。
然而眼前的人是誰?
這件事同四叔有沒有干係?
她皆不知。
呼喝也好,喊叫也罷,直至嘶聲力竭,在場的人也只視她爲死物。
漸漸的,身上的傷口多了,麻木了,也就好像真的不疼了,只剩下些辣,鑽人心。她亦如那些傷口般,麻木起來,情不自禁地暗暗想着,左右都是要死的,自己了斷與被別人了斷,終究都還是殊途同歸。
於是,再掙扎、抗爭,皆彷彿沒有任何意義。她便不動,咬緊了牙關生生受着。這是連家人最後的骨氣,她不能哭着哀嚎着求饒而終。
但是她竟沒有死!
明明揮着鞭子的人都已氣喘吁吁換了人動手,明明她已幾次三番暈死過去,明明渾身上下都已遍體鱗傷,可她直到最後都還活着。若生從不知道,原來人的一口氣竟然能漫長到這個地步。苟延殘喘,求死不得,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最後一次醒來時,她穿着乾淨的衣裳。
身上的傷口不知何時被敷了藥,就連口中都還殘留着些微米粥帶來的淡淡甜味。
屋子裡卻是黑魆魆的。
她動了動手腕,僵的,被牢牢捆縛在身前。再動動腳,同樣被捆着。也不知是不是被捆得像只端午時節的糉子,沒有一點能動彈的餘地。她只能大睜着眼睛在目所能及之處胡亂掃視,然而四處空蕩不見一星東西或是人。
那人知道,她逃不掉。
就像是四叔一般,當時也覺得她逃不掉。
但那時她雖怕卻沒有怕成而今這般,因爲那會她心中有數,若求死饒是四叔再厲害也攔不住她。可事到如今,她竟連求死也沒有法門了!
從此,折磨、醫治、復折磨。
她還活着,卻越活不像是個活生生的人。
頭一個月,主事的那個女子來得很勤。似拿她當個新鮮玩物,變着花樣折騰她,拿炭火烙印、拿蛇來咬、拿刀來剮肉……層出不窮,永無止境……
那麼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裡,她心裡頭唯一還熱的那一塊,便是盼着繼母帶着弟弟若陵成功逃離四叔毒手,好好地活了下去。
至於她,日復一日,早晚有一日還是會下去九泉陪伴父親的。
她念着他們的模樣、聲音、名字,逐漸再不會害怕。
大抵也正是因爲如此,再後來那人就來得少了。她只一日日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裡,像只角落裡的臭蟲,發黴腐敗。
她斷了雙腿,沒了舌頭,身無完膚,可一雙眼睛卻毫無損傷。她一開始想不明白,後來卻想通了,留着她的一雙眼遠比剮出它們更爲殘忍。因爲她要她看着,要她親眼目睹自己是怎樣被人折磨的。
真是……惡毒的趣味……
若生禁不住看了一眼陸幼筠的眼睛,清澈明亮,水波瀲灩,漂亮得很。
着實看不出一分刻薄毒辣來。
人常說,舌頭能騙人,眼睛卻是騙不人的。可事實焉是如此,真正的惡人,必是從頭髮絲僞裝到眼神,半分破綻也不露的。
她又向來是個連人的長相也記不清楚的,若非重活一回,只怕還是看不穿。
說來,她還得好好謝謝他們。
忍耐、等待、人心、手段……
她過去不懂,而今懂的這一切,委實都多虧了他們,是他們一點一點教會了她,這人世有多險惡,那些曾被她無視的溫暖又有多來之不易。因爲期盼着繼母跟幼弟能夠平安康健地活下去,她才能沒有**於黑暗之中,她的心,還是暖的。
然而她還是逐漸分辨不了時辰,遺忘了歲月。
玉寅出現在門口的那一日,除了天氣尚且炎熱外,她便什麼也不記得了。
她神智迷糊,胸悶氣短,耳朵裡嗡嗡作響,蜷縮在地上無力動彈,當真是連多看玉寅兩眼的力氣也沒有。
她只聽到有個女聲在問他,已經成這副模樣了,你可還要她?
“你且自留着玩吧。”他看了她一眼,語氣沒有絲毫起伏,隨即轉身而去。
若生就聽見自己喉嚨裡“嗬嗬”作響,也不知想要說些什麼。
她今時才知,那是陸幼筠在問玉寅。
陸相的女兒,捉了她,折磨她,卻同玉寅語氣熟稔。那樣的語氣,曾幾何時她從自己的口中也聽見過。是以她知道,那時的陸幼筠,必然是歡喜於玉寅的。
那也是她前世最後一次見到玉寅。
自那以後,陸幼筠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最後徹底不再出現。
直至那一日,她被腿上傷處痛醒,甫才睜眼便聽到外頭一陣喧囂,足音雜亂。她循聲望去,發現一向緊閉的房門竟是開着的,不由得心中震盪,遂咬緊牙關朝着門口爬去。
凌亂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她倒在門檻內,吃力地探頭往外看去。
入目之處是大片大片悶濁的灰綠色。
那是天空,又是地面。
還有遠處零星的幾抹白,在風中飄搖着。
落雪了!
不知何時,天已入冬了。
很快,四處都寂靜了下來,靜悄悄得再沒有半點人聲,靜得能聽見落雪的聲音。
似乎再沒有人記得,她還活着,這裡還有一個人。
天色從亮到暗,又漸漸發白。
她還在爬,爬一段歇一段,渾身都是血。沿途之中,沒有半個人影。
冬雪霏霏,她又渴又餓,疼痛難忍,一點點一點點終於爬到園子門口。天氣越來越暗,越來越冷,她聽見遠處似有鞭炮聲。
好像,過年了。
她大口喘息,知自己命不久矣。
眼皮重如山巒,她再無力撐着。突然,頭頂上落下了一片陰影。她一驚,吃力地仰起脖子,瞧見了一張臉,一張陌生的臉。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雀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