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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時她問及玉寅時,玉寅笑稱“笑春風”此曲乃玉真親自所譜,世間無二。
她彼時正是滿心只有他的時候,聽了這話並不懷疑分毫,且又因只是單單一支琴曲而已,並沒有放在心上,所以偶然間從錦娘口中得知梅姨娘最拿手的那支曲子也叫做“笑春風”時,她心下只覺熟稔又疑惑,卻還不曾將事情想得太深。
然而梅姨娘聽到“笑春風”,便提及了母親……
若生一手扣在雕花的扶手上,五指漸漸收緊,道:“這支曲子,莫不是你娘所著?”
梅姨娘望向她的眼神似淬了毒,聲音卻還是逐漸低弱了下去:“是也不是,與你有干係?你休要再言,不如一刀殺了我!”
她已知自己活不長久,讓若生殺自己,不過是憤恨所至,口不擇言,言罷竟自牀上掙扎着要坐起來,口中聲音忽輕忽重,神情也慢慢變得恍惚起來,眼瞧着就要不成了。
心念電轉,若生驀地鬆了手,低下頭去看她,問:“平州裴氏一門十二年前便已無人生還,世人皆知,可你即便不明着承認,我也知道你就是十二年前偷生的裴家女!但當日裴家不肯認罪,抵死反抗,惹得皇上震怒,派兵鎮壓,將偌大一個裴家圍了個水泄不通,見一則殺一,沒有人能活着逃出裴家的門。以你如今的年歲來看,你當年也不過才十歲上下,便是再聰慧能幹,也絕不可能孤身而逃!所以,是陸立展救的你?”
梅姨娘眼中的光亮已像是火盆子裡的灰燼一般,即將熄滅。面上黯淡無光。
可聽見“陸立展”三個字的時候,一叢火苗飛快地就從她眼底“噌”一聲躥了上來,將她一雙眼燒得通紅,燒得亮如星子,目光銳利。
她咬緊了牙關,從齒縫中吃力地擠出話音來:“你胡言亂語!”
朝廷鷹犬突至平州,鐵蹄得得而響。將自祖上起便只做花木營生的裴家踏得粉碎。
連宅子帶花木。從壯年男子到嗷嗷待哺的稚兒,皆像是螻蟻一般,被人碾碎成齏粉。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唯一活着的裴家人,如果沒有陸立展,她也一定早早就下了黃泉去見父母了。
陸立展如今身居相位,十二年前卻還離這個位置頗有距離。他那時已是官身,卻敢爲了一份情義潛入裴家。救下了她,這樣的事,一旦被人知曉,他亦犯下了逆謀大罪。是掉腦袋的事。
所以梅姨娘明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去了,卻也忍不住揚聲反駁若生的話,不能叫人知道!
然而她慌亂之中脫口而出的辯駁。卻恰恰驗證了若生心中所想所猜。
如果不是陸立展救下的她,她何至於這般激動?
若生當即明白過來。如果說是陸立展在十二年前救下的梅姨娘,那她如今身在陸立展旗下,當他的棋子,也就說得通了。
可她心中念頭一閃,突然出聲道:“姨娘好糊塗!”
梅姨娘咬牙撐着一口氣,聽到這話心頭莫名一顫。
若生搖頭:“皇上震怒之下派出的人馬,將裴家包得鐵桶一般,除非他帶了重兵來救你,不然你們都只有死在一塊的份!但便是我也知陸相當年還不是陸相,他焉能調兵遣將同皇上抗衡?姨娘這麼多年來,難道便沒有想過,他如何能出現在裴家?”
這事思來想去,分明就只有一個可能!
——陸立展,就是當年奉命帶兵去裴家鎮壓的官員!
梅姨娘怎麼會從來也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若生目光如炬看向梅姨娘,卻見梅姨娘面上浮現出悽苦之色來。
她震驚,瞧這樣子,梅姨娘也是疑心過的!
可她爲何仍舊認定是連家的罪孽,卻聽從陸立展的命令?
梅姨娘一言不發,嘔出一口血來。
若生盯着她面上神情,眸光倏忽一黯,緊緊皺起了眉頭,她再試一句:“你送出去的信鴿,叫人射殺了。”
“你胡說……”梅姨娘聲若蚊蠅,語意慢慢變得淒涼起來。
她初遇陸立展的時候,年紀尚小,還是孩子,只知自己能逃出生天,不叫裴家的百花譜落入惡人手中,終不會辜負祖父母跟父母的殷殷期盼,心中歡喜而難過。因陸立展救下了她的命,她感激不盡,聽他說是父親的故友,她也從不疑有他,喊他展叔叔,視他爲父爲友。
可人終究是會長大的。
隨着歲月長河逐漸湮沒往事,她心中的疑竇卻像是枝頭上的花似的,凋謝結了果,一日日變得碩大。
終於有一天,她開始回憶起自己逃出人間煉獄般的裴府時,那些她本不願意回想的沉重往事。
她依舊深信陸立展的話,慘案的源頭,便是雲甄夫人的貪婪跟毒辣。
可雲甄夫人是不會親自領兵到裴家去鎮壓動手的,那時連家的幾位爺也都還未入仕,這自然也不會是他們做下的。但當時一定有人領了嘉隆帝的命令帶兵前往平州府,那領頭的官員是誰?
她暗中打探過,無人知曉。
她去問陸立展,陸立展不答反問,你若是報仇,應當尋誰報?
自是雲甄那毒婦!她斬釘截鐵地道。
他頷首,說這樣便足矣。
可足嗎?
其實她心底深處一直覺得是不足的,她恨不得殺光當年所有參與過裴氏滅門慘案的所有人!
但那麼多的官兵,官員,昔年選貢花的人,運送的人……她怎麼有能耐一一查清楚,又一一殺掉?
所以陸立展的話也委實沒有錯,報仇便要衝着雲甄夫人去報,報得這一仇,自己也就勉勉強強能夠有臉去九泉之下見裴家人。
她將自己心底裡的那點疑惑盡數壓了下去,壓得深深的,再不叫它出來。
她從未明說,可她也是疑心過的。
這會若生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那薄薄的一層紙,她強壓下去的那些東西就都彷彿決堤的洪水奔涌而出,擋也擋不住。
她惶恐、害怕、茫然失措。
他不會騙自己的……一定不會的……
他是個好人,至少對她而言,是個天底下再好不過的人……
梅姨娘通紅的眼眶裡終於流出了淚水來。
一滴兩滴,奔流成海。
她緊緊閉上了雙目,身子一軟,朝着牀鋪倒了回去。
若生輕聲說了一句:“會彈笑春風的人,是個男子,今年足十九。”
梅姨娘眼皮微掀。
她繼續道:“他還有一個兄弟,小他兩歲。”
梅姨娘睜開了眼。
“他二人,如今皆在連家。”若生話音淡漠,“你有幾個兄弟,想必並不是多難查的事,裴家上下攏共那麼幾十口人,翻一遍總會找到的。”
“呵……”梅姨娘似笑了聲,“你錯了,我並無兄弟……”聲音一頓,她閉上眼,急促地喘息了兩聲,沒了氣。
扈秋娘上前來拉若生:“人沒了,姑娘莫要站在近旁,過會沾染了晦氣。”
若生蹙着眉,卻只淡淡說了句“人都沒了,哪裡還有晦氣可沾”,一邊上前彎腰,抓起被子蓋上了梅姨娘的身子,靜靜看了兩眼而後轉身吩咐下去:“尋塊地方將人葬了吧。”
時已入夏,屍體久放不得。
扈秋娘聽她話音堅決,也就不再多言,讓綠蕉送了她出去,自己也往另一邊去。
誰知出得門去沒一會,她就叫老吳給攔住了去路。
扈秋娘不虞:“什麼事?”
老吳眯着眼睛:“你瞧你這做的都是什麼事,打從望湖鎮開始就事事都聽三姑娘的,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知道什麼,你倒好,她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如今又是要做什麼去?”
若生用着老吳,可劉家的事,暫且一個字也沒有透露給他,是以他只知道若生從劉家接出來個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做什麼就更不知道了。
扈秋娘並不待見他,聞言冷笑了下:“該叫你知道的時候,姑娘自然會吩咐。”言罷,她轉身即走。
老吳被遠遠落在身後,瘦小的身形在夜色下顯得愈發猥瑣。
他衝着扈秋娘的背影“呸”了聲,吸吸鼻子,扭頭往亮堂處走去。
至廊下,他遙遙看見若生,不由“咦”了聲。
天色已暗,扈秋娘在外走動不奇怪,怎麼三姑娘也出來了?
他上前去,彎腰請安:“三姑娘怎地這會出來了?”
“哦,方纔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交給誰辦我都不放心。”若生眉目間神色如常,“想來想去,也就交給你去辦,我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老吳聞言,想着到底還是得讓老子辦事,心中一喜,腰就稍直了些:“不知三姑娘要辦的是什麼事?”
若生皺了皺眉,面上露出爲難之色來:“是極要緊的事。”
老吳見她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到點子上,不由笑了起來:“三姑娘只管吩咐小的,只要不是那上天摘星星的活,小的都能給您辦得漂漂亮亮的!”
“你趕明兒打扮成我的模樣,乘了馬車,領幾個人和我一道出門,出了巷子我往東走,你往西面去。”
老吳詫異得嘴裡的話都磕絆了:“打、打扮成您的模樣?”
若生上下打量他一眼:“換了衣裳,身量瞧着必是差不多,不看臉,只怕認錯也是有可能的。怎麼,你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