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玉真所擔心的事,並未發生。
浮光長公主離開後,雲甄夫人隻字未言,並沒有責罰他。
千重園裡一片風平浪靜,氣氛安寧,丁點不見雲甄夫人發火的徵兆。但衆人仍惴惴的,暗想雲甄夫人會不會憋呀憋,最後憋出滔天怒火來,反比現如今生氣更糟糕。
不曾想,一行人惴惴不安地等了兩天,千重園裡仍舊安安靜靜的,就連偶爾飛來棲息在綠樹枝頭的鳥雀,也是動作輕緩,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一樣。
山雨欲來,似乎便是如此。
雲甄夫人素來脾氣大,喜怒無常,要發火的時候從不忍耐,像今次這回明顯已經觸及了她的逆鱗,卻久久沒有動靜,着實古怪。
衆人暗暗思忖着,又過一日。
雲甄夫人照舊每日裡去點蒼堂辦事,來回千重園。夜裡有時也會召了人前去值夜,吃酒,一切瞧着都同過去沒有區別。
玉真那顆自從那日琴絃斷掉後,就一直高高提着的心也終於落回了原處。
只要雲甄夫人沒有因爲這件事,厭了他,將他趕出千重園,一切就都尚且安泰。
唯獨令他不安的,就是斷絃一事。
七絃琴被玉寅帶了回來,他便仔仔細細查看了一遍。
這把琴是他用慣了的,絲絃亦是,琴絃驟斷,生生將他心裡的那幾根弦也給崩斷了。他前一天夜裡,纔將這把琴從頭至尾細細擦過,一根根琴絃地檢驗過。琴是好的,絲絃也是堅韌的,理應不會這麼容易就斷掉了就是。
而且四弦跟七絃容易斷。剩餘的那些卻沒有這麼易斷。
可這回,三絃也斷了。
一口氣斷掉三根,是他學琴至今,從未遇見過的事。
不說他,就是玉寅也起了疑心,湊近來同他一塊查看斷絃。
一根根捏着湊到眼皮子底下,去看斷口。
他練琴無數回。斷絃也是見過的。細看之下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琴絃不是自個兒斷的!
他當場低低驚呼起來:“有人動過手腳!”
玉寅聞言面色亦是微變,但到底顯得比他鎮定一些,只讓他莫要慌亂。好好想一想這琴都叫誰給碰過。
“並沒有什麼外人碰過呀!”玉真深吸了幾口氣,搖了搖頭。
玉寅不信:“當真?”
如果沒有,這琴又是誰動的手腳?
玉真見狀,也不覺揣測起來:“難道是那夥子人?”
他們兄弟二人雖然進千重園的時日尚短。但打從他們在晉州跟着雲甄夫人回京來的時候,雲甄夫人對他們便現出了對其餘人不同的偏愛。這份另眼相待。久而久之,難免惹人嫉恨。
玉寅聞言卻皺緊了眉頭,說:“不像。”
他們住的地方臨近雲甄夫人所在的上房,那羣人想近身來。也是不容易。
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遂冷笑了聲道:“怎地忘了那件事!”
玉真疑惑:“哪件事?”
“先前往花園去時。路上不是有個人撞上了你嗎?”玉寅定定看着斷了弦的七絃琴,“二房三姑娘身邊的人!”
玉真跳腳:“對對!怎地就把她給忘了!八成就是她動的手腳!”言及於此。他聲音一頓,而後愈發困惑起來,“難不成是三姑娘派人做的手腳?可她爲什麼?”
連三姑娘若生,不過就是個嬌縱的臭丫頭罷了。
玉真心裡頭從未將她當回事,想了想又覺不對:“會不會是你我想多了?”
玉寅沉吟不語,半響才徐徐開口說:“沒個準。”
連家的這潭子水,保不齊遠比他們早前猜測的更加深。
然則事情已了,浮光長公主也已掃興而去,未再提玉真半字,就算如今他們知道琴絃是被誰動的手腳,也於事無補。眼下更爲要緊的,應是穩住了雲甄夫人。
可他們並不知道,雲甄夫人的心思,已經浮動了。
她以一己女兒身,執掌連家多年,再糊塗也糊塗不到哪裡去。
若生那日提了裴家、梅姨娘等人的事,又特地點出了“笑春風”這支號稱只有玉真會彈的曲子,雲甄夫人答應她回頭會命人去查,自然就不會說過便忘。
但昔日,她將人從晉州帶回來的時候,已派人暗中查過一遍。
那時,不管是玉真、玉寅兄弟倆人的身世來歷,還是他們出現的時機,都顯得極爲尋常,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如今結合若生說的話再想,這裡頭,八成是出紕漏了。
所以這一回,雲甄夫人特地叮嚀竇媽媽親自去查,從根裡挖。
一旦發現任何不尋常的地方就來稟報,不可有一分延遲。
竇媽媽已有許久不曾見過她這般正色吩咐自己辦事,領了命就匆匆下去準備起來。
結果一查幾日,沒有絲毫進展。
竇媽媽心中生疑,終於還是覺得拖延不得,回來稟報雲甄夫人,說同先前查到的一模一樣,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就連玉真兄弟倆人出生的時辰,接生婆子說的話,全都能對上號。
這二人的身世,看着再清白不過。
至於笑春風這支曲子,則根本無人知曉。
但每一個知道玉真的人都說,他在琴技上極有天賦,自幼是當成樂師來教養的。
所以,他能寫出笑春風這樣的曲子來,似乎也不奇怪了。
任何看似說不通的地方,查到最後,通通都能說的清楚。
雲甄夫人聽完,靜默了片刻。
良久,她忽然道:“去查一查平州裴氏。”
竇媽媽愣了下:“平州的裴氏?”
雲甄夫人掀了掀眼皮,懶洋洋道:“列份名冊出來,一共有哪些人,生於何時。死於何時,皆寫清楚了。”
“是。”竇媽媽恭聲應下,轉身出了門。
誰知剛走至廊下,她便又折了回去。
雲甄夫人微訝:“怎地了?”
竇媽媽忙笑:“二爺跟三姑娘來了!”
“哦?”雲甄夫人從美人榻上坐起身來,“什麼時辰了?”
竇媽媽便去看沙鍾,回來一面服侍她吃茶,一面答:“巳時三刻了。”
雲甄夫人笑着無奈地搖搖頭。同她說:“讓廚房多備吃的。”
眼瞧着都要午時了。依連二爺的性子,這午飯定然是要留在千重園用的。竇媽媽便也笑着退了下去,打發了人去廚房傳話。後將已至廊外的若生父女倆給迎進了門。
連二爺喊了一聲“竇媽媽”,率先往裡頭走。
若生落後一步,笑着問竇媽媽:“姑姑一個人呆着?”
竇媽媽答:“是,夫人近些日子大多是獨自一人呆着的。”
若生微微頷首。沒有再問下去。
如果是這樣,那姑姑一定已經開始着手在查玉寅兄弟倆的事了。
她思忖着。擡腳往裡走去。
雲甄夫人雖然畏冷,但時已入夏,天氣一日日熱起來,她屋子裡的陳設。仍是換了一番。門口的簾子,也換上了湘妃竹的,看着就覺涼爽。窗紗則全用了薄如蟬翼的水綾紗。乾淨透亮。
再往裡走,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楠木雲紋翹頭案桌。上頭擺了只細頸白玉的花瓶,但裡頭並沒有插着花,案桌上也是空蕩蕩的。
千重園不小,人也不少,可若生每一回來見姑姑時,都覺得四周空蕩蕩的。
這人心裡頭,似乎也就隨着變得空曠起來。
深吸一口氣,彷彿都能聽見回聲。
她遠遠聽見父親的說話聲,在問姑姑今兒個中午都備了什麼吃的,姑姑也就笑吟吟地答,不像平常待人冷漠疏離。
她暗歎口氣,也許很久以前,這樣笑吟吟說着話的人,纔是姑姑原有的樣子。
雖然闔府上下對雲甄夫人過去的事,都諱莫如深,鮮少說起,但若生零零碎碎還是聽過一些,知道姑姑是曾吃過大苦頭的人。
正想着,她一側目,瞥見了牆上掛着的一隻皮褡褳,癟癟的,皮子看着也是十分陳舊。
這屋子裡的東西一年四季總在更換,唯獨這隻皮褡褳永遠留在這個位置。
誰也不知這東西是打哪兒來的,若生過去也並沒有留意過。
然而她這會看着,心中忽然一動。
這東西的樣式跟皮質,瞧着似乎頗有些東夷之風!
“阿九快來!”
她怔愣着,耳邊驀地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
“快來快來!你可有什麼想吃的?”連二爺伸長了手臂揮舞着。
若生失笑,將思緒一收,快步朝他走去。
到了近旁,連二爺一抓她的胳膊,將她拽到雲甄夫人面前,問:“吃魚好不好?清蒸的!”
若生當然應好。
連二爺就自個兒樂上了,又問雲甄夫人:“都有什麼魚?”
“你隨竇媽媽去廚房看看?”雲甄夫人放下青瓷茶盞,拿起手旁的牡丹薄紗菱扇輕輕搖了兩下,“喜歡什麼,就讓廚房做什麼。”
連二爺一琢磨,這也好,便起身出了門。
雲甄夫人就來看若生,聲音微微沙啞地道:“查過了。”
若生一怔,旋即反應過來,不由面露吃驚。
她雖然告訴了姑姑笑春風的事,但並沒有指着姑姑能回頭來時時知會自己。
畢竟,她不過是個半大孩子。
“太完美了,查得再深,都似毫無破綻……”雲甄夫人輕咳了兩聲,放下扇子,“世上哪有這般完美的事?”
早前查的雖也細,但只是底下的人查過了,來稟報她一聲而已,她粗略掃一眼,並不多加在意,所以纔會漏了這一點。
太過完美,本身就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