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透雕的花罩上垂着藕色的緋綾軟簾, 緋綾的質地極輕薄,殿內無風卻也飄飄輕搖着,在紗燈下泛出細膩柔潤的光來。牀邊案几上放着白釉茶盞, 祁門進貢的紅茶悠悠散發出醇厚的茶香。
皇帝握着她的手, 她只覺那手滾燙髮熱, 耳邊只聽得窗外風聲陣陣, 眼前燭光耀耀一片茫然, 心中卻一層層變得冰涼。他輕輕擁着她,不言不語,她卻輕輕將他推開, 挪了挪身子坐到一邊,說:“茶涼了, 我去換茶。”皇帝卻未放手:“你今兒怎麼了?”
墨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只說:“沒怎麼。”
皇帝柔聲道:“這話說的不盡實, 打一進門兒你就繃着臉,當朕瞧不出嗎?”
墨婉也不看他只瞧着那案几上放着的冬青釉茶盞, 湯色紅豔,茶盞內茶湯邊緣形成淡淡的金黃色的圈兒冷冷道:“墨婉本是包衣,出身卑賤,不配蒙受聖眷。”
皇帝一愣,也未惱, 笑着說:“你向來不注重這些, 這會子怎麼又講起出身來了?”說着又伸手去拉她, 她卻將身子一側, 躲了開, 說:“皇上若要臨幸後宮嬪妃需反牌子纔是,這樣不合規矩。”
那風越發的小了, 吹的外面的草木和隆禧館的窗子發出極細微的聲響,他看見她眼睛如那盞紅茶般溫涼見底。擎着的手臂一分分滑落,那指尖也漸漸涼了下去,他心中本就有事,經她這樣一說只覺得似有什麼東西敲打着胸口,許久,無力道:“來人。”
李德全應聲而入,皇帝沉沉道:“送雲答應回儲秀宮。”
墨婉起身,將那大紅羽緞的披風繫好,盈盈俯身,施禮後退出了隆禧館。
皇帝看着那兩柄宮燈引着她,那融融的月色照在一席紅裝上宛如一團妖嬈的火苗,他的心卻似被那火煎般。
墨婉的身影拐過小門,便再也尋不見了,他獨自坐在牀上,手掌按着那牀上輕柔的錦緞被褥,所觸之處一片涼滑,心卻如麻般凌亂,彷彿被千萬條絲線勒着,越勒越緊,越來越透不過氣來。
吳三桂起兵北伐的消息如響雷般炸開,康熙雖料到吳三桂會藉此機會反抗朝廷,卻未料及叛軍會有如此破竹之勢,偏偏此時朝臣們又發生了新的爭論。主張撤藩的人此時並無理可辯,而反對撤藩的大臣們卻把吳三桂兵變歸咎於主撤者,以索額圖爲首,要求處死主撤的大臣,將首級獻給吳三桂,以平息事端。
皇帝聽後怒不可止,拍案而起,道:“朕亦主張撤藩,你們是不是也要將朕的人頭拿去獻給吳賊?”
衆臣極少見皇帝如此,呼啦啦跪倒一片,皆呼:“不敢。”
皇帝復而坐下,道:“此出自朕意,他人何罪?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
吳三桂叛亂已成定勢,想要平息片叛亂無疑要出兵伐之。
西配殿,巨大的地勢圖高高的懸在北牆之上,夜深了,廷臣皆退了出去,此時便只有皇帝一人端坐在御案前,御案之側兩盞十六枝蟠龍的燭臺點了通臂巨燭,每四五步的距離便又有極大的紗燈置在當地,照得配殿明如白晝。此時極靜,他便細細思量着諸般事宜。
荊州,是長江南北咽喉要地,關係最重,而吳三桂北伐必犯湖南,荊州必先設防,想當以何人前往荊州保守……
所謂兵貴神速,爲爭取時間,又思糧草,當預先在沿途出征將士停留處備下糧餉,確保將士到糧餉亦到……
又想如何遣派大軍,後續大隊人馬如何增調……
又思慮廣西與貴州鄰境,不得不預先設防,好在四姑姑與孫延齡仍駐廣西,責其統兵固守想必並無大礙……
四川又與雲南接壤,凡自雲南入川的險隘之地,都必須堅守……
一時間事無鉅細,樣樣想來,直至天色微明才反回暖閣。
時值深秋,白晝漸短,皇帝回東暖閣歇了未滿三兩個時辰,便又起身至乾清門聽政。議政王大臣皆已候在乾清門前的廣場上,皇帝正襟危坐,下旨召樑清標、陳一炳反回京師,停撤平南王,靖南王兩藩,又分派前鋒統領碩岱率每佐領前鋒兵一名,兼程前往荊州,固軍民之心,然後,由荊州再進至常德以遏吳賊之勢;再令戶部尚書米思翰負責將士沿途糧餉。又立授孫延齡爲撫蠻將軍,線國安爲都統,命其統兵固守……樣樣安排妥當。
下了早朝便又直去了書房與衆臣商事,令派滿洲與蒙古八旗每佐領前鋒各一名,護軍各七名,驍騎各十名、漢軍每佐領出驍騎各五名,領兵官員視兵數酌量派出。
至酉時又召近臣擬旨與西安將軍瓦爾喀,四川與滇省接壤,今吳三桂已反,命瓦爾喀率副都統一員、全部騎兵,選拔將領,星夜赴四川。凡自雲南入川的險隘之地,都必須堅守。大兵不日即進剿雲南,待朝廷大軍臨境,賊勢漸分,如有可乘之機,即與提督相機進討。至於西安等處,朝廷當刻期遣發禁旅,前去駐防。
撤藩本是他的主意,眼下吳三桂兵變,眼見無辜百姓又要飽嘗戰亂之苦,他事必躬親,又至深夜方回了暖閣。
李德全見皇帝靠在引枕頭之上,微閉雙目,便上前道:“萬歲爺兩天三夜就只歇了不到三個時辰,好歹歪一會兒也好,若太皇太后,皇太后知道了定要掛心。”
皇帝並未睜眼,只揮了一下手,李德全爲難的瞧了一眼皇帝,並也不再言語。
再說那馬慶福忽然消失,沒了半點音訊,宮外與他接應的人便知宮中有變,報與楊啓隆。這楊啓隆自知自己並無很多本事,只想着吳三桂起兵,定會藉着自己朱三太子的旗號,到時便可乘吳三桂之勢成就大業,誰料吳三桂竟撇下他,自己號稱什麼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拉起大旗發兵北伐。將他處於尷尬境地,現宮中內應又銷聲匿跡不知生死,這楊啓隆便將心一橫,召手下千餘人夜至亥時聚與德勝門,皆呼“剷除滿清,光復大明”,手持利刃兵器直向宮城殺去。
一霎時京師內外,天子腳下,婦人驚呼,幼孺啼哭,人心動盪,凡富碩之家皆動思遷之心。守城御林軍飛報與宮內侍衛,侍衛見非同小可,不敢怠慢,又告與奏事處太監,太監便一路小跑着到了東暖閣,叫起了值夜太監開了宮門,一層層報進去,進至內寢殿前,李德全提了燈出來,因連日雲南起兵叛反,常夜裡有摺子遞進,他便也幾夜未曾睡實,眼圈已青黑微陷,接了摺子道:“你切等着,我去請駕。”
皇帝因連日戰勢緊迫,神情焦慮,又思太皇太后之言及墨婉那日冷態,更是不得安眠,聽見外面響動便坐起身來。
本以爲又是南邊驛遞戰事的摺子,不想卻是宮城之內變亂,忽的站起身來,只覺一陣眩暈,身子一歪,手中的摺子落到地上。嚇得一旁的李德全驚呼:“萬歲爺。”忙上前攙扶,又叫人傳太醫來。
好在皇帝片刻便恢復,攔下傳太醫之人,只道:“不妨,只是起的急了。”又說,“傳朕的旨意,急召曹寅覲見。”
沒出半刻的功夫曹寅便到了暖閣,他在宮外早已聞聽起事之事,料得皇帝定會差派他協辦此事,便早有準備,此時領了旨意便胸有成竹的退下堂去。
李德全見曹寅退下,便躬身道:“萬歲爺,夜還深着呢,您再睡會。”
皇帝哦了一聲,進了內殿,躺在牀上。
李德全吹熄了燈,依在西牆上,正欲閉眼,卻聽龍牀幔帳內悉索的響動,便忙立起身子,只聽皇帝道:“李德全。”
李德全忙應道:“奴才在。”
皇帝道:“掌燈。”
李德全一咧嘴,未敢多言,只應了聲:“嗻。”便叫人燃了紗燈。皇帝起身,只穿了江綢中衣,在牀上坐了片刻才起身向外殿走去。
深秋時節,涼意已深,外殿雖也是地炕,但到底比內殿裡冷許多,他不免微微一凜,李德全忙取了緞錦大氅替他披上,說:“奴才狗膽說一句,還請萬歲爺贖罪。”
皇帝道:“有什麼話就說。”
李德全俯身跪倒,才道:“奴才知道朝堂上的事兒多,可再這樣熬下去怕是銅澆鐵築的人兒也要磨亮了,奴才求萬歲爺,好歹歇幾個時辰。”
皇帝面露煩色,道:“朕睡不着,只坐一會,你起來吧。”
李德全暗自嘆氣起身,心思一動,偷瞧了一眼皇帝,又道:“萬歲爺若是煩躁,召雲常在來可好?”
皇帝一愣,將手撫上眉心道:“去吧。”
李德全聽皇帝這樣說,便是允了,才吐了口氣,着人取了腰牌,往儲秀宮傳人。
秋夜風涼,瑾玉將翡色鑲滾的披風爲墨婉繫好,又將她扶上肩輿,才目送一行人順着宮牆往南去了。
夜色已深,個宮各院皆熄了燈,一片靜謐,只留着銀白的月光灑在紅牆黃瓦上,那月色彷彿輕柔的紗罩,任是一草一木都被這紗罩住,模糊而朦朧。
下肩輿,至暖閣,有宮女引着到了內寢殿,見皇帝斜靠在炕上,墨婉便俯身施禮。
衆宮人便退了出去。
皇帝見她罩着翡色鑲滾的披風,眼角還留有一絲睡意,好似半醒,便心中一暖,嘴角一抿,含笑道:“深更半夜,你定是睡的香甜,叫你來,你沒惱朕吧。”
墨婉卻未擡眼,神色淡漠,道:“臣妾不敢。”
皇帝心下一緊,強笑道:“瞧你這樣子,便是惱朕擾了你的好夢。”
墨婉依舊冷淡,只道:“臣妾不敢。”
皇帝本欲起身去攬她,卻又覺得一陣眩暈,只好作罷,只伸出手臂道:“你不要這樣,這幾日舉朝不安,朕夜裡睡不安穩,只想瞧瞧你,你坐到朕身邊來。”
墨婉擡眼,只三兩日未見,燭燈下的皇帝卻面龐消瘦,心中不免一陣憐惜,旋而又憶起梨香學與她紅珍說的那番話,又恨自己情深心軟,一時間萬般滋味涌上心頭,整個人好似被那雜亂的思緒漲得裂開一般,將牙一咬,恨恨道:“皇上本待我不是真心,後宮女子衆多,你又何苦在我面前惺惺作態,我以赤誠心對你……”話未說完,眼淚卻險些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