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進了西屋, 見屋內擺着書案,椅子等物,三面圍合的書架盡是本木之色, 面上露出笑意, 回身對一旁的墨婉道:“倒是清淨。”墨婉卻沒搭話, 直走到窗邊的彌勒榻前坐了下來。
皇帝這纔看到, 黃花梨的彌勒榻上三面都圍放着厚厚的軟墊, 連着座面也鋪着極厚實的墊子。此時天氣頗熱,軟墊上還鋪了竹條編制的涼蓆。
墨婉索性拖了鞋,赤足窩在榻上, 隨手拈起中鼓腿桌上擺着的桑葚吃了起來。
窗外和風煦煦,陽光被窗上掛着的青色紗簾遮的恰到好處, 既沒了燥熱的暑氣, 又不失明媚。陽光從沒有掛嚴實的簾子縫隙照了進來, 落在她露出來的腳上,玉骨冰肌。
滿洲舊俗, 女子的腳是極金貴的,不得旁人看到,她似乎全然沒有顧及,將兩隻腳疊在一起,輕輕登着榻沿, 指着案几後面的圈椅, 對他說:“那兒是你的地盤兒, 這兒是我的地盤兒, 從今往後, 你看你的書,我吃我的美味, 互不耽誤。”然後,乾脆將鼓腿桌上的瓷盤抱在懷裡,一把一把的將桑葚往嘴裡送。
他不禁笑着搖頭,走到榻邊,伸手抹去她嘴角上殘留着的淡紫色的汁液,說:“這纔像你的樣子。”
墨婉也覺得這些日子過的有點憋屈。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還真叫這皇宮大染缸給染上了顏色。甩一甩腦袋,試圖把鬧人的思緒甩掉,墨婉繼續歪在彌勒榻上,揮了揮手道:“看書去吧。”皇帝便很聽話的走到案几後面,環顧了一下四周,把瑾玉叫了進來。
墨婉斜着眼睛看着皇帝:叫我的人幹什麼?你的人不也候在外面嗎?
皇帝沒理會墨婉的眼神,吩咐瑾玉去把外面小太監帶的書取進來。
爲什麼不叫御前的小太監直接把書送進來 ?因爲屋子裡有個沒穿鞋的,旗下女人的腳是私家珍藏品,決不能叫自己老公以外的男人看到。到了康熙這裡,就又加了一條——不男不女的也絕不能看!所有非雌性生物都不能看!
又覺得爲了看本書,就不要折騰老婆大人了,既然她喜歡赤着腳,就赤着腳吧,反正自己喜歡看她無拘無束的樣子。
皇帝取了一本前幾日沒有看完的書,繼續看起來。
墨婉就半躺在榻上看外面雲捲雲舒,一開始還覺得挺愜意,不一會,就覺得——哎呀呀,無聊啊。歪頭看看康熙,倒是專心致志的看着書。墨婉就納悶了,怎麼這麼愛學習呢?真想把他腦袋撬開,看看裡面是什麼材質的?
有心上去搗個亂什麼的,轉念又一想,還是算了。且不說人家此時乾的是正事,就衝着人家這份好學的勁頭,自己多少有點汗顏——好歹自己受了16年應試教育,也算是中級知識分子,人家學習,自己就算沒什麼進取精神,也不能上前攪局不是?
可就這麼一邊吃這零食,一邊望天發呆也不是長久之計啊。墨婉豁然起身,決定同皇帝大人共同進步。於是道:“你看書,我習字。”
琴瑟和鳴是不大可能了,畢竟沒練過基本功,不過看書寫字什麼的,還是可以嘗試一下。
叫人取了筆墨紙硯,一一擺在案几上。筆是浙江湖州的“湖筆”,尖、齊、圓、健,筆穎之穎技甲天下。墨是徽州府進貢的徽墨,入紙不暈,舔筆不膠,經久不褪,馨香濃郁,實爲墨中尚品。紙便是宣城貢上來的宣紙,經久不脆,紙壽千年。硯臺便是松花江石研磨雕刻而成,御用極品。
文房四寶,樣樣皆是尚品。
墨婉看着,滿意的點了點頭:幹不幹,三分像。樣子還是要做足的。
立身案邊,提筆在手,飽蘸墨汁,運氣凝神,開始寫字。
可寫什麼呢?
憫農?三歲的層次,若是布貴人的格格端兒寫還好,若是自己寫……幼稚!膚淺!沒水準!
出師表?(有進步,層次一下升級到初中了)先不說內容是不是太過嚴肅,只那長度,就已經在精神上把墨婉戰敗了,忒長啊!
正字醞釀,皇帝卻走到身後,道:“字如其人。”說着便在紙上書了“清慎勤”三字,字字清麗灑脫,博雅大氣。寫畢,將筆放下,說:“你先臨這幾個字吧。”墨婉點了點頭,心情頗好,畢竟“清慎勤”比“鋤禾日當午”還要少好些個字呢。
於是認真的臨摹起來。
因先前臨了清雁的字,筆畫間不可避免的待出了清雁的痕跡。皇帝看着倒是眼熟,終究想不起來這字哪裡看着眼熟。只批墨婉臨的不夠傳神。叫其反覆臨摹。並說:“字有字骨,好像人的脊樑,要端正,方能不阿。”
初始,墨婉臨的那叫一認真,何處起筆,何處頓筆,間架結構,逐一分析,寫了一遍叫他看,他道:“運筆不對。”走到身後,握着她的手,寫了起來。
他這樣手把手的教了幾遍,墨婉終於有了靈感,拋開他,又臨了幾遍,再叫他看,他道:“並無神韻,再練。”
墨婉便將臉沉了下來,站了半晌,舉着胳膊寫了這麼多,一句讚賞的話都沒聽到。將筆一撂——不玩了!
皇帝正在一旁看書,聽見筆撂在桌子上的響聲,擡起頭來:“怎麼不寫了?”
說自己半途而廢,好像不太光彩,找個藉口吧:“硯臺裡沒墨了。”文具不給力,不能怪我不刻苦。
皇帝擡眼瞧了瞧墨硯,果真已經有些幹了,便起身,舀了水,潑在硯臺裡,又拿起墨碇緩緩的研磨起來,道:“你習你的,我來研墨。”
墨婉抽動了半邊臉:“這……不好吧?要不我自己來?”
皇帝也不理她,依舊不急不緩的用墨碇畫着圈,那臉上赫然一副心甘情願的表情。叫人覺得,這個時候若是墨婉問上一句“萬歲爺辛苦了。”他定會一臉正色的冒出一句“爲老婆服務。”的話來╮(╯_╰)╭
看着身邊的“金邊書童”,墨婉終將一腔怨氣壓了下去,乖乖的回到几案前開始寫字。一邊寫一邊暗暗悔恨:閒的!純屬是閒出屁來了,乾點什麼不好,非要寫字。剛纔就應該研究廚藝,這會兒就能琢磨點好吃的出來……
還在愣神,卻聽身後聲音略帶磁性:“發什麼呆?臨得好,便待你去湯泉。”
這話……好像在哪聽過呢?
一拍腦袋,墨婉緊着鼻子,彷彿看到一個怪叔叔對小蘿莉說:“乖,聽話,叔叔給你糖吃……”然後叔叔帶着蘿莉@¥¥&%&@¥…%*&…
叔控的邪惡畫面充斥了墨婉的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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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姑娘的字還是按着康師傅的要求臨完了,雖然依舊沒能讓師傅滿意,卻也被帶去湯泉行宮了。
不過,爲了避免墨婉再次成爲“星星”,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墨婉便按着皇帝的吩咐,裝扮成御前宮女的模樣,隨着御駕出了宮。
雖是扮作宮女,皇帝卻依舊叫帶着兩個隨從跟着。瑾玉向來行事穩妥,又能臨機行事,墨婉便將她留在宮中應對,只帶了梨香與趙奇二人。
待墨婉隨御駕出了宮,景陽宮便每日將門緊所,唯恐露了馬腳。
清雁聽聞御駕已出永定門,頗有些煩惱,好再皇帝雖未攜她同去,也未帶其他妃嬪,心中才微覺平和。準了紅珍半日的假,叫她自個兒散淡散淡。
紅珍當然很高興,新領導比老領導通情達理多了,又想到自己的階級戰友——以前同被墨婉起欺負的梨香同志,紅珍覺得實在有必要去告訴一下梨香自己現在的生活,比起以前,簡直是質的飛躍啊。
可以理解,換了一個工作環境,而且新工作要比老工作的待遇好很多,人們大概都有想老同事顯擺一下的慾望,更何況是不到二十歲的紅珍呢?
紅珍去了景陽宮,梨香自然是見不到,只見到了瑾玉。雖然瑾玉慌撒的很圓,但是紅珍依舊覺得不對勁兒啊。
墨婉不見了,去御花園了?剛剛自己從御花園裡穿過來,怎麼沒見着?再說了,真是去御花園,或者是去鹹福宮看布貴人,也應該是梨香和瑾玉兩個人陪這個,絕無讓趙奇跟着的道理。
若是換了別人估計想不出什麼來,不過紅珍不是別人,她畢竟被墨婉直接領導了好長時間,雖然在平時的工作中她不盡心盡責,但是對景陽宮裡的習慣再瞭解不過了,她很快就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不太美妙的味道……
想自己從不拿墨婉當一回事,墨婉也從不待見自己,若真是她復寵……那可是大事不好啊。
紅珍果斷的從景陽宮拐去慈寧宮,將近日之事一一告與太皇太后,見她眉心越蹙越深,最終凝成一個深深的川字,擺手對紅珍道:“你下去吧。”
蘇末爾在一旁,將水菸袋遞了過去,太皇太后卻沒有接,只看着窗外白晃晃的陽光道:“你瞧瞧,如今他倒學會移禍江東,全叫人覺得是在捧着清雁,便將矛頭都指向了她,保全了這個雲墨婉。”頓了一頓,說:“連我也被他瞞過去了。”
蘇末爾道:“萬歲爺總是睿智。”
太皇太后卻道:“睿智?花這樣的心思護着一個不清不楚的人,還叫什麼睿智?全沒當自己是皇帝,心裡還有沒有祖宗基業?”
蘇末爾侍奉太皇太后多年,心中清楚她是怎樣想的,便說:“萬歲爺是主子一手撫育的,皇上的秉性主子也最是明白,自幼便是萬事分明的,依我看,主子也不要過慮,待看看再定也不遲。”
太皇太后迴轉身來,陽光順着窗子映進來,照在她暗青色的妝花長袍上,那長袍的滾邊皆爲金絲包裹,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緩緩道:“蘇末爾,我們這一輩子,這樣的事情,看了多少回?難道還要再看嗎?”
蘇末爾聽得心中微顫,腦子裡竟像是走馬燈一樣顯出許許多多個陳年舊影來,那些個豆蔻年華的女子,那些個身名顯赫的男子,似乎依舊在她眼前,卻是失了顏色。
蘇末爾擡眼看着太皇太后,見她怔怔望着窗外那一盆盆雍容嬌豔的,輕輕的喚了聲:“主子。”
太皇太后也未回頭,那眼神不知停在了哪裡,口中緩緩道:“都道帝王最無情,其實,他們又何嘗是無情的?不過這江山和癡情只能留着一樣,他們一個個都選了情,一個個都撇下身後事不管,叫我怎麼辦?我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