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換了藍色寧綢的長褂, 便要出門,李德全忙上前苦着臉道:“萬歲爺,這大好的日子, 您這不是爲難奴才嗎。”皇帝被他氣的反笑了起來, 道:“朕不過是去散散, 爲難你什麼?”李德全道:“萬歲爺若是想見哪個主子, 奴才去接來就是了, 這大半夜的,若是被旁人知道皇上沒在寢宮裡,奴才的就活不成了。”皇帝唔了一聲, 邊朝外走邊說:“叫小安子在殿外守着,有人問就說朕已經歇了, 若有軍報便先收了, 再送到景陽宮去。” 李德全聽皇帝如此說, 知已不能再攔着,只吩咐了小安子守着, 與皇帝二人出了暖閣。
夜裡風輕,撫動着絲絲雲彩,在暗藍的天空中遮掩着月色,那月彎彎長長,宛如女子的細眉。景陽宮門緊緊的閉着, 皇帝站在一旁, 李德全上前叩門, 半晌有人將門打開, 是伺候墨婉的小太監定德, 手裡也未提燈,仔細一端詳, 他見是李德全,先是一愣,隨即躬着身子打了千:“見過李公公。”
李德全道:“我來給你家主子送東西。”
定德有些猶豫,又一想李德全如今是御前總管,他來必是受了皇上的差使,忙道:“李公公里面請,我這就叫我家主子起來。”李德全卻未說話,回身看了看皇帝。定德本以爲李德全身後跟着的是隨行之人,並未注意。李德全向後看,定德才注意起來,因着天黑月小,也未看清,只聽一個極沉穩的聲音道:“不用叫她。”定德一愣,沒見過如此說話的奴才,再一細看,才覺不對,嚇的腿一軟,跪倒地上。
皇帝也未理他,直進了景陽宮門,見正殿果真熄了燈,只有外堂有微弱的光從窗綿紙透出來。一樣的景色,叫他想起上次,亦是深夜到此,終究鬧的不歡而散,不由慢下腳步。李德全上前挑了簾子,皇帝站在門前卻不進去,夜風微涼,撲到臉上,眼前便是那副春意盎然的卷軸,她送來定是知道自己會看到,也必知道自己會來,她終究還是想要相見了。
李德全見定德跟了過來,一擺手叫他退了下去。
皇帝進了門,瑾玉聞得響動已經迎了出來,藉着外堂微弱的燭燈看了一樣,未料是御駕到此,慌忙跪了,道:“皇上……”
皇帝未說話,只擡手叫她起身。瑾玉起了身,聽門前站着的李德全說:“你到宮門口守着去。”瑾玉應了一聲只得退了出去。李德全便輕輕將門掩了,自己順勢坐下殿前的月臺下。
皇帝穿過隔扇,便進了寢殿。那淡青色的軟簾垂在牀前,輕輕的,靜靜的,彷彿今晚的月光,叫人心裡莫名的柔軟起來。他走到牀前,將幔帳撩開,輕輕的束到一旁的銅鉤上。見墨婉睡在帳中,因帳簾掀開,月光照到她凝脂白皙臉上,好似是一塊晶透的白玉一般一塵不染。那蘇綢寢衣的領口頗大,露出曲線柔美的肩頭,烏黑的長髮潑墨一樣鋪在牀上,將那湖色錦緞的頭枕遮了大半,只隱約露出本布色的掐牙。她睡的頗實,側身朝外躺在牀上,一隻手從輕薄的錦被裡伸了出來垂到牀邊,纖長濃密的睫毛低垂着,隨着呼吸輕輕顫動,猶如蝶羽一般。亦不知是夢見了什麼,那眉頭卻是微微蹙着的,叫人覺得好像她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愁雲,他便生出一絲憐意。伸出手來撫上她的眉心,她尤在夢中,擡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翻了身,片刻只覺有什麼不對,緩緩睜了眼,仍是睡意迷濛,揉了揉眼睛,見着面前站了一人,看了半晌,又合上了眼,只一瞬間又忽的睜開了,定定的看着皇帝。
月光淡淡,照在他身上,似是比上次見他時略清減了幾分,更顯得頎長玉立。她坐起身,一下子竟不知如何是好。
見她醒了,皇帝道:“你醒了。”
墨婉點了點頭,嗯了一聲。皇帝便就勢坐在牀邊,握住了她的手,她才聞到一股悠綿的酒香彌散開來,不由往外掙了掙,他卻沒有放手,反將她攬入懷中,道:“那畫是你畫的?你知道朕會看到才送去的?”
墨婉聽她提起那畫,正說中了自己的心思,臉上微紅,是啊,自己想要見他,要對他說,可真的見到了,卻又好像什麼都不想說,什麼都說不出來。
皇帝見她不語,又說:“你的心思,朕是知道的,便來了。”淡淡的龍涎香從他衣領袖口傳來,夾雜着酒氣,鋪灑在她臉上,賞賜惠嬪的玉如意,那破裂了的玉佩,清雁的那句“不過是過眼煙雲”彷彿鬼魅一般纏繞着她,直叫一顆心變得雜亂無章,孰是孰非竟也分不清了,越發不知該說些什麼。伸手推着他,想要掙脫,說:“放開我…你喝醉了…”
皇帝只道是她又要動氣,驀地將她擁緊,她能感到他胸膛的起伏越來越快,低沉的聲音略帶沙啞:“你不要躲着朕,朕知道你在生朕的氣,怨朕疑你,不信你,可你不能總是這樣躲着朕……”他的話越發快了起來,猛的將她從懷裡拖拽出來,面對着他,一雙手緊緊的鉗着她的肩膀,肩頭彷彿要叫他攥裂了一般,她便不得不看着他,他的臉色微紅,許是吃醉了酒,許是動了情愫,一雙眸子卻是極明亮,那樣的黑白分明,又似是燃了火一般,幾乎把她也灼透了。
“可朕沒法子,朕要擔當起這一片江山…朕不能錯半步…一錯便是生靈塗炭,萬劫不復…”
“三藩叛亂,吳三桂已佔全楚之勢,陝西有王輔臣,臺灣有鄭經,交趾躍躍欲試,蒙古虎視眈眈…”他的手緩緩的鬆開,聲音也跟着低了下去:“我沒有山盟海誓,更沒資格說什麼情比金堅,甚至連一個白頭偕老都不能許給你,我是皇帝,可以坐擁江山,卻不能與自己心愛的女子長相廝守…”
“…我不想要什麼‘谷則異室,死則同穴’,我只要現在執子之手,只要你能知我,懂我…不要躲着我…”
“我只想你能信我,哪怕只這一次…便有我護着你…這一世都護着你…”
她早已經看不清他的臉,嗚咽道:“我信你……”驟然間,她已不願再去想那些猜測,那些懷疑,那些傷痕和苦悶,一切都都變的那樣輕飄,在這暗夜中浮散開去。掙了那一雙手,緊緊的將他抱住,伏在他的肩頭泣不成聲。
月籠輕紗,將遠處的歇山屋頂在這月色的籠罩下彷彿罩了層仙氣一般,淡青色的錦緞幔帳將本就朦朧的月光變得更加微茫。墨婉靜靜的望着頭上那懸着的銅鉤,依稀反出昏黃的光,耳邊傳來極勻稱的呼吸聲,叫她安心。他睡的很實,許久不動一下,環着她的手臂卻一刻不曾鬆開。一個姿勢久了,她覺得有些痠麻,仰頭,只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顎,柔聲低語:“縱是三世輪迴,我心不變。”只願意就這樣一直下去,一夜,一年,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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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宮正殿裡,夏蝶半跪在杌子上,輕輕的爲佟貴妃叩着腿,趙景豐跪在地上,此時偌大的正殿裡便只有她們三人,他偷偷窺了佟貴妃一眼,見她正擺弄着手指上的金掐絲的護甲。佟貴妃斜挑着看他,問:“辦妥了?”
趙景豐垂首道:“回佟主子的話,都辦妥了。”
佟貴妃又問:“她沒起疑?”
趙景豐一笑:“主子放心,奴才辦的妥妥的,那個魚吉爾半點沒起疑心。”
佟貴妃點頭,道:“那就好,那藥丸她收着了?”
趙景豐道:“奴才親眼看到她揣進懷裡了。”
佟貴妃一揚手,夏蝶便起身,將預備好的布袋遞給了趙景豐。趙景豐用手一掂,分量十足,不由露出笑來,道:“謝主子賞。”
佟貴妃不再言語,夏蝶卻道:“差事辦得好,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若是有什麼閃失,你也自己擔着。”
趙景豐連連叩頭,說:“奴才曉得,奴才曉得,主子放心。”
夏蝶道:“下去吧。”
趙景豐又磕了頭,方退出了承乾宮。
夏蝶回到佟貴妃身邊,見佟貴妃怔怔盯着前面殿角處燃着的宮燈出神,輕喚了一聲:“主子。”
佟貴妃纔回過神來。夏蝶道:“主子,這個趙景豐靠得住嗎?”佟貴妃道:“靠得住靠不住也就是一條命,待事成了,難道還留着他?”
夏蝶點了點頭,又問:“若是魚吉爾不用那藥,咱不是白忙活了?”
佟貴妃緩緩將套手指上護甲取下來,說:“她一心想着攀龍附鳳,上次已經弄巧成拙了,如今鬧了個沸沸揚揚,若是哪一日被皇上知道,就什麼路都沒了,她便只得冒險試一試。”佟貴妃輕哼一聲,“今兒又告訴她靜言是因爲用了藥才受了聖寵,我不信她不去試試。”
夏蝶問:“主子,那靜言……”佟貴妃見她吞吞吐吐,便說:“你有什麼話?說就是了,我主僕這些年,還有什麼瞞我不成?”夏蝶道:“奴才不敢瞞主子,只是奴才想不明白,這,這樣的藥主子哪得來的?”夏蝶畢竟是個未出格的宮女,提起紅丸,便微微臉紅。
佟貴妃倒是掩嘴笑了起來:“哪裡有什麼紅丸?那不過是養神的藥罷了。”
夏蝶驚詫:“原來不是?那給魚吉爾這藥有什麼用?”佟貴妃卻嗔道:“糊塗!難道真要給萬歲爺下藥不成?咱不過是想牽制住這個魚吉爾,手裡有了她的把柄,到時候行事才方便。”
夏蝶恍悟,點了點頭,又道:“既然沒有藥,那靜言……”
佟貴妃漸漸收了笑臉,道:“靜言,是我送去的。”
夏蝶不平道:“別人都去爭寵,偏偏主子您,把別人往皇上懷裡送。”
佟貴妃卻將那掐絲的金護甲輕輕擺在炕桌上,道:“皇上寵誰能寵上一世?唯有要個子嗣纔是根本。但願這靜言能生個阿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