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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說我們肖家的女子怎麼可以不裹腳?爺爺吹鬍子瞪眼。爺爺的權力是獨一無二的。奶奶暗自垂淚。她只好坐在炕頭上,把姑媽細長的腿放在她盤起來的雙腿上。
也是細長的腳。
奶奶講給了我那個關於纏腳的故事。奶奶如父親般用她的手輕撫着我的額頭。那是個很寒冷很寒冷的冬天。奶奶說她纏過的腳踩在冰凍的磚石上如針扎一般。奶奶說她不肯下地。那地上是冰錐是尖刀,天上飄着大片的雪花。奶奶的母親流淚把奶奶趕下了炕。奶奶的母親用鞭子趕着奶奶沿着缸邊轉。奶奶不是牲口。奶奶的母親也不是牲口。冰天雪地。疼痛刺骨。奶奶走啊走啊轉啊轉啊,她用手扒緊着缸沿兒。淚水和汗水。然後便有了尖尖的小腳的奶奶。奶奶已不認識她的腳了。那個揚着鞭子的女人死了。她欣慰而死是因爲奶奶有了尖尖的小腳,才得以嫁到肖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她不管是不是疼痛。她篤信是必須先苦其心志勞其肌膚才方爲人上之人的。
奶奶流着淚也做了奶奶的母親做過的事。奶奶說人拗不過命。但姑媽卻因爲是肖家的女人而沒有奶奶的運氣好。姑媽的腳儘管被裹得小了,但她卻也逃不過被休的那個命數。她哭哭啼啼地回來。她一進門就投在了奶奶的懷裡。她閉上眼睛就落淚,她問奶奶她怎麼辦。
奶奶用力抹去了姑媽的淚。她說哭什麼你本是如花似玉的閨女。方圓百里沒有誰能趕上我閨女的。咋辦?搬回來住唄。
奶奶立刻爲姑媽騰出了她出嫁前一直住着的那間廂房。奶奶說沒什麼難看的,你就是咱家的人。
爺爺從此陰沉着臉。他不想看見姑媽,他認爲這是丟了肖家的臉。他說我沒有你這麼沒能耐的閨女。他心疼。他以莫大的憤怒與冷淡表現着他對姑媽的心疼。他真的疼愛姑媽。姑媽是他所有四個孩子中最疼愛的。但他卻只給她陰沉的臉色。
姑媽偷偷地哭。
她不懂爺爺爲什麼不理她。
結果在一個禮拜天,尖尖的小腳的奶奶就帶着纏過足的姑媽來到了那座灰磚砌起的小教堂。
總得有個想頭兒。奶奶說。
姑媽覺得那一切那麼陌生。
她想不出母親的熱情是從何而來的。
奶奶說,當初要是聽我的咱們不裹腳……
姑媽受不住這個話題嗚嗚地哭了起來。姑媽被她在北平做學生的丈夫休掉,其中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就是:姑媽是一個裹過腳的鄉下女人。姑媽的臉儘管漂亮,但那個北平的學生認爲小腳並不美。他不想要小腳的女人,他於是才說,你,回家去吧。
姑媽那時候已有了貞姐。
姑媽牽扯着明晃着大眼睛的貞姐沿着鄉村的上路回了家。車輪發出呀呀的響聲。貞姐睜大新奇的眼睛看兩邊的綠地。還是四匹瘦馬拉着的膠輪車。還有鈴鐺一路響着。姑媽盛着晦暗的心覺得日月無光。她想起她嫁出去時的風光。紅色的綵綢一路飛揚。她與那北平的學生同牀共枕她愛他。她愛他的身體他的眼睛他的柔情他猛烈衝破她的那最初的瞬間。那一切回想起來至今令她心悸令她懷戀那一切她才流淚。但貞姐是個女孩。爲什麼是個女孩?她垂淚送那個北平的學生到北平去。爲什麼還要讀書呢?北平兵荒馬亂的……他不讓她說。他轉過身來親她的臉。他要她。爲什麼還要讀書呢?北平兵荒……她聽到了他即刻傳來的鼻息聲。那麼快。她知道她即或是再說他也聽不到了。她不敢叫醒他。他放假從北平回來的時候就丟給了她那最後的——句話,你,回家去吧。
她拉回了她的陪嫁她自己的那兩口木箱。
她還帶回了那個大眼睛的貞姐,守着她幼小的夢想。
奶奶說,哭得夠了。你該有個想頭了。
奶奶又說,咋不把腳放了呢?
媽……
奶奶說這一次你必須聽我的了,我主持着咱們把腳放了。我也發誓絕不再給你妹妹裹。
就放了。
纏過了又放了。放是因爲奶奶成爲了那個虔誠的基督教徒。
姑媽走進那個鉛灰色禮拜堂的時候覺得一切那麼神秘。她看着灰色的牆,屋頂,前方的講臺和木凳。她小心翼翼如奶奶般在那粗糙的木凳前跪下。她兩手在胸前合起,閉上眼睛,她聽到了她從未聽過的歌聲和琴聲。她覺得那聲音好聽極了奇妙極了仙樂一般在四壁叫響。她在這聲音的安撫中忘了那被拉回的木箱、眼淚和可憐的貞姐。一切那麼美好。美好到令她心跳,她覺得她簡直都承受不了了,她想流淚。她覺得這裡好極了。有聲音在導引她。她被吸引被蠱惑。她並不知她將在此開始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的新生活。神聖誕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