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調性短歌

鄉村的土路很空曠,寂寞而長,不情願地伸向一個看不見的遠方。

我們的故事已經很長了,到今天,時間什麼也不能說明。也許我們該後悔,我們彼此並不相愛。有時,我們會陷入一種無望的掙扎中。愛不是掙扎。後悔也無濟於事。要說的話,好像最終都現出破綻,要不就是無足輕重,是無聊。我們反覆去那間咖啡屋,聽那些拙劣無比的卡拉OK.像被線扯着,不去不行,也像是在盡着彼此的義務。他說愛有時是責任,毫無章法。我有時哭,聽有調性的長笛曲《G小調柔板》。那是十七世紀典型的巴洛克風格的樂曲,浪漫而又充滿憂鬱和悲傷。人哭起來的時候,有時也不令人同情。因爲連我自己都厭煩我自己的眼淚。他就更不用說了。在我們彼此爭吵以後,讓步的那個人,永遠不是他。

我走上那條土路的時候,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好像我變成了一隻山林中的小鹿。好像又回到了什麼遙遠的期待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路兩旁的白楊樹枝杈很高地聳上夜空。月亮懸着。嘩嘩響的白楊樹葉隨四季而枯榮。那一年下了一場大雪,覆蓋了這條崎嶇而長的路。汽車駛過,捲過一路雪塵。那雪瀰漫着,再飄飄灑灑地飛落下來,重新覆蓋那條路,重新覆蓋歲月。

怎樣把無望變成有望?

我如此問起他關於那段往事。茶几上是他抽剩下的那半盒香菸,懶散而隨意地躺在那兒。因爲煙抽得多了,他總是咳嗽。關於那段往事他說他忘了。他確實忘了,無論怎樣啓發。他說,記憶,有時像被慢慢蝕掉的一片朦朧的背景。但他明明也有不忘的事。我對他講,盡頭就在眼前。他說我是言過其實。窗臺上的花兒都開了。是開花的季節,顏色很斑斕。他也很興奮。我告訴他,我想要的是那串藍色的瑪瑙石項鍊。那藍色閃動着奇異的光彩,是一種神秘的關於聖潔的啓示,也是天空和大海。他答應了,很不耐煩的樣子。我知道了我們尋求的到底是什麼。他走來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這是個愛情故事。不過是一段遲早該忘掉的往事。我讓他抓緊我的手。我讓他親吻。我總是渴望和他親近和他在一起。儘管總是分離,但卻誰也走不出對方的手臂。好像我已變得殘廢,變得不會走路,不會獨立思維,不會主宰我自己。那樣的事今後還會發生嗎?我竟然把心靈交給別人來操縱?

先是告別了年輕的母親,我就跟上了那支隊伍。在一場我們那個年齡的人誰也不可能倖免的從城市到鄉村的大遷徙中,我到了那個善良的外祖母家。到鄉下的親戚家落戶之於母親是不得已的最後的選擇;而之於我,可能就是爲了能找到一片最後的溫情的營地。那麼荒涼,荒涼而遙遠。然後我的外祖母就站在村口的那口枯井邊,無限憐惜地把我接回了她空空蕩蕩但卻溫暖的老巢。

這就是家。

荒涼而貧瘠、空曠,有一望無際的田野,雜草叢生,沒有水,有那通向盡頭的土路。

我步履蹣跚搖搖晃晃。遠方是西斜的落日。外祖母把一個大眼睛的姑娘叫到我面前。她很美麗頭髮很黑。她有點憨地直望着我,目光中沒有敵意。外祖母說,這就是你的表姐。你就叫她春兒。春兒是大姨媽的大女兒。從另一個城市來,卻像來自另一個國度。春兒的笑也沒有任何含義,傻乎乎的樣子。春兒沒有眼淚也沒有悲傷,一副知天安命的架勢。春兒戴着一頂破草帽。破草帽遮住了太陽,也掩住了她蒼白的臉。她友好地走過來拉住我的手。我告訴她我叫玫。就這樣我和春兒一道住進了外祖母的東廂房。土炕上是破舊的席子。春兒說家很好。春兒長年一直穿那件紫色的條絨上衣。

聽那鐘聲。每個清晨,早上的太陽升起來。我和春兒去掙工分,掙自己的口糧。我們拿着鐮刀,清晨即起,走出小院。從此,我養成清晨即起的毛病。我把自來水弄出嘩啦嘩啦的響聲,驚擾了他的夢,他便痛罵這是創傷時代的後遺症。他詛咒創傷時代。而我卻總是懷念上工的鐘聲。那麼清脆而明亮的一種聲音,被生產隊長每日敲響。我開始喜歡上工,喜歡唱一些好聽點兒的革命歌曲。我被莊上穿破爛衣服的鄉親們寵愛,而我的表姐春兒卻總是默默無語地陪伴在我身邊。春兒在我的眼裡慢慢變得無足輕重又須臾不可離開。我可能是喜歡她就像我曾經喜歡你。

有人說,之於你這樣一個不息的女人,分離將是個永久的主題。那麼何以抱怨,何以後悔,何以再吝惜你的感情。我們已經走了很久。他已經聽過了我唱給他的不懈的歌聲。沒有什麼可留戀也沒有什麼可遲疑的,該說的已經都說過了。我們去過了街心公園,去過了深夜中的白楊林,去過了路邊的冷餐廳,也去過了白色的沙灘。我們的身影已無處不在。我們在激動、在瘋狂、在恐怖,也在柔情中經過。還該有什麼?但我們確實弄不清我們彼此是不是相愛,是不是能經受考驗。我決心不再提起藍色瑪瑙石。這藍色的瑪瑙石也是個了不起的禁忌。他永不負疚。他並不認爲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只是機遇。我放下了打給他的那個無聊的電話。我原以爲他一直在等這個電話。最後的結論是:一切具體的愛情都是短暫的。那麼,什麼是永恆?當月亮升起……當貧困的山莊緩緩升起黃昏的炊煙……當嚴冬到來下起了那場鋪天蓋地的大雪……當兩個**的肉體焦灼在一起……

生命誕生了。

靈魂也誕生了。

他終於決定和我去那個遙遠的城市探望我病中的大姨媽。他說他當然懂得愛將付出怎樣慘痛的代價,包括,一個人將改變他畢生的生活道路。而這一切很偶然。很偶然也很簡單。他說,你總是願意把簡單的問題搞得複雜不堪,現在我來告訴你什麼是愛情。愛情就是你不要總想着背叛和逃跑,而是一輩子老老實實地跟着我走。

我透過百葉窗上的白色亮光講起那段往事。他躺在牀上。他正在生病。他說,你過來,靠近我。然後我輕撫他光滑的肌膚,如流水般的堅硬。汗水使他的周身變得冰涼。我遠離他,聽任他的呼吸慢慢粗重。我想說,如果真到了那個過不去的時刻,但願我們彼此能坦誠。

他睡着的時候,臉上的那些鬍子就如雜草般偷偷瘋長了起來。他有很多的鬍子,匆匆忙忙,而心卻永遠單純而透明。醒過來後知道,原來他就在我身邊,一種伸手就可以觸到的安全與寧靜感就會即刻襲來。在每個這樣的夜晚,他伸出手臂緊摟住我。然後他睜開眼睛,那裡邊就會閃動着戰士的光彩。一種衝鋒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主宰着他。後來我把我的手從他的手中拿開了。我離開了他,離開了那個牀那個夜晚,那是第一次。

我離開他的那個時辰滿心憂傷。

我謹慎地打開西廂房的木門,發現那裡原來是一個穀倉。穀倉裡發出很濃郁的糧食味兒,並且密不透風。深夜裡,我總是聽到穀倉的木門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我睜開黑暗中的眼睛,看月光正透過窗櫺照射進來,像流瀉的水般的柔情。預感在形成着,可我們懵懂一如初生的嬰兒。只有着火熱的心,火熱的幹勁和汗水。那個時辰畢竟是已經遙遠了,被緩緩地蝕掉了。我們睡在東廂房的土炕上。春兒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穩,平穩而順暢。我透過月光看到了她蒼白的臉。她緊閉着雙眼。她的黑色睫毛在夜的包籠下瑟瑟抖動。那一晚春兒好像久久未睡。然後她輕聲呼喚醒着的我,她說,玫你懂嗎?其實生命對於任何人都是重要的。

我深夜撥通電話把他驚醒。

我說,其實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懂了,什麼叫嚴守秘密。你要我爲你守密嗎?守住你的心……

他憤怒截住我的話。他說,一些好女人就是這樣慢慢變得無聊起來的。他還說,他畢生最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有人把他吵醒。

我說,我們講和吧。找個地方去喝酒。聽卡拉OK,哪怕很拙劣。像我們當初那樣。

什麼時候?

就現在。

他竟然勃然大怒,他說你瘋了吧。要不就是你的愛情太浪漫,浪漫到奢侈。我幾乎無法消受。我同意給你買那串藍色瑪瑙石的項鍊。我同意。無論多麼貴。我同時還想提醒你,你已經是一個三十六歲的成熟女人了,浪漫將會使你變得做作。好吧!

那麼,總該有個辦法補救。

我把那個空了的電話繼續抓在手中。我想其實當初我就知道,在我與他之間潛藏着一種看不出的無望。現在,那扇窗關閉了。但窗外的景色依舊。半空中沒有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他的聲音終止後,黑夜像正在擁擠而來的煙霧,越來越濃重地塞滿了那間空茫茫的小屋。清晨的時候,花閉合了,因爲花期畢竟短暫。我說,不,你別……他還是毅然放下電話,讓他自己的聲音消逝。沒有永不消逝的東西,包括一切。當然也包括我和他,肉體和精神。包括那一首十八世紀的《G小調柔板》,包括一切物質連同藍色瑪瑙石。

他說他已經說過他愛我。他說這樣的話之於一個像樣的男人他一生只能說一次。

後來,我再度聞到那穀倉的氣味。那氣味很濃郁,使人難以忘懷。再後來,我和春兒都象徵性地長了0.5的工分。再再後來,冬天到了,我就係了腰上的麻繩,開始穿着破棉襖在村中奔走。

沒有人對我們講過,所以我們什麼也不懂。我們是青春的傻子,卻全身心向往着那個歐羅巴大地上徘徊的靈魂。沒有卡拉OK,更沒有什麼藍色瑪瑙石,只是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雪。在那個下雪的夜晚,春兒開始低聲**。那**聲很遙遠,是從對面的穀倉裡發出來的。在那音樂般的**聲中,我睡着了。因爲大雪不停地下,使人感到安全和溫暖。有一度我可能是真的睡着了。但很快我被一陣哭聲和喊叫聲吵醒,心在胸口裡怦怦跳,像睡夢中被電話鈴驚醒。我們青春無悔。十七歲的時候沒有夢。我裹上破棉襖。炕上沒有春兒。我跑出去看。吵鬧聲是從外婆的房間裡發出來的。雪那麼大,漫山遍野。雪不終止也不停留。天很亮,是暗紅色的,很濃重的那種紅。然後我很奇妙地發現雪地上有一道爬過的痕跡,可能是在把一個什麼很沉重的物件拖走。被劃破的雪上同時有一道淡淡的血印伴隨着。春兒的**聲沒有了。穀倉的門開着。

然後是撕心裂肺的叫聲,在後院。

像有誰被宰殺。

那聲音讓我覺得陰森可怖。我們全家都聽到了。我光着腳踩着冰涼的雪飛快跑進外祖母的房間。我讓她緊摟着我。我被家裡這個下雪的夜晚發生的事情嚇壞了。

我聽見外公開始用尖厲的聲音喊着,你還不去看看她,怕是要養活孩子啦!

外婆開始推開我,顫顫巍巍地往門外走。

去問問那個雜種是誰?

外婆不講話,她只是不停地哭,不停用襖袖抹掉眼淚。

後院的枯井邊依然發出那叫聲。那叫聲疼痛,令人毛骨悚然。

我不知家裡發生了什麼,但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外婆步履蹣跚地推開了她的屋門,走到了鋪天蓋地的大雪中。外婆尖尖的小腳艱難地在雪中走着。她有時要扶住牆根,有時要扶住宅基或籬笆,纔不會被大雪滑倒。她這樣邁着滿天的大雪,好像走着漫長的路。她沒有看見緊跟在她身後的我。她瘦小的身體很快就被大雪淹沒了。

外公依舊在他的房子裡吼叫,捶胸頓足。

穀倉外那道淡淡的血印慢慢被覆蓋。紅的血被掩埋。疼痛和喊叫被掩埋。天空變得更加壓抑而濃重,那暗紅繼續着。

我終於找到了你。我對他這樣說。但你的形象卻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淡泊,沒有強烈的個性。我不知該怎樣解釋你,但我盼望你等待你。當我知道我的生活確實有了你時,才知道往事確實存在。

我躺在他身邊。有很多個這樣的夜晚了,直到天明。我知道他此刻就在我的身邊。他是暗夜裡向我走來的。我想叫醒他,在黑暗中聽那支長笛。但是我沒有叫。他病了。他沉睡過去。長笛已不再重要。音樂只在觀念中需要。然後,我們聽到了窗外的暴風雨。他說,就在此刻。他使一切變得濃重。他關閉了百葉窗,關閉了光亮。就在這一刻,他再度以衝鋒的姿態統治我。刻不容緩,而且沒有任何餘地。他汗水淋漓,一言不發。他已經不是年輕人。他是從暗夜走來的,他說無論結局怎樣,他終會走來。現在百葉窗關閉了。這個空間裡沒有他。他去了哪裡?我們不知道。然後雷聲響起來,像天空正在塌陷。沒有補天之石,也無回天之力。一切迅疾而緊張,撕裂出低沉而絕望的**。那**聲真的很動人。雷雨和暴風像戰爭。愛情被踐踏着走向永恆。有一天我們都累了。我們宣告戰爭結束。

枯井邊的嘶叫聲更加絕望和低沉。每一聲喊叫都像是在結束一次生命,我看不見那個無望喊叫的人,看不見那血泊中的慘痛。

他終於擁有了那張畫兒。

那個黑色背景中的吹長笛的女人。

那女人低垂着眼睛。金黃色的頭髮。臉很瘦削,瘦削而憂鬱。

有一天在商店裡他看到了那幅畫兒,他說他喜歡因爲那女人很像我。

那麼古老而憂傷。在黑色的緊張之中,那女人寧靜而沉入。她消融了我們之間的一切,所以我把畫兒送給了他。我想拯救的辦法總是能夠找到的,但畫兒依舊擺在那兒,他卻不知何方。那女人不知是不是在吹奏着古典的《G小調柔板》。她的神情那麼悲傷。我讓那長笛聲響起。我覺得想哭而且毛骨悚然。我們不再對話。而這時暴風雨已經過去。

結果那個被外祖父罵作雜種的,是個叫密的青年。他出身於富農之家,長相很英俊。他的高大而美麗的富農母親每天清晨被罰清掃鄉村的土路。那個高大老婦人的臉很蒼白,眼窩深陷,她總是用很黑很善良的眼睛看人。她的神情令人不忍。她代表六類分子勞動每日不掙工分。起因是土改時,她和她已經過世的丈夫共同擁有一掛馬車。那馬車被農會收繳以後,那個真正的富農分子也就隨大勢已去而同去。待他深埋土中之後,富農的帽子就責無旁貸地戴在了他遺孀的頭上。密是遺腹子。於是那個蒼白美麗的女人就開始艱辛地、持久地將密撫養成人。她使密成爲了那個高大英俊但卻永遠無法擡起頭、舒開心的富農子弟。密從此沉默寡言。密從不奢望和貧下中農的女兒交往。密是那種很守本分的青年,我和春兒沒下鄉的時候,密始終負責爲身邊沒有子女的外公外婆挑水。密根本不知在遙遠的地方,還有春兒和我,就像我們彼此不知還有相遇的那一天。

去姨媽家的時候也是個冬季。一樣的大雪,一樣的鋪天蓋地。我們不再等車。等車已毫無意義。我緊挽住他的手臂,在黃昏的時候,沿着寧靜的紅牆走過。我們不知有昨天還有未來。我告訴他很小的時候,我就夢想走這條路。原以爲是秋季,是小雨,滿目淒涼,還有悽悽惶惶隨風飛舞的飄零的葉。想不到是這樣一場大雪,還有你。我說還有一片神秘的地方我沒有去過。我崇尚那裡但遲遲未去,像遠古的圖騰般。我想應該有個世上最好的男人陪伴我。也許過去的那些男人都不是最好的。所以我終是沒有去成那神秘的地方,如禁忌般。或是一個咒符,一個命,我等待着。

姨媽睜大驚奇的眼睛望着我和他。

姨媽不可能想到在這個大雪的夜晚會有幾千裡地以外的我,來看她。

姨媽驚喜極了,她說,來得正好,春兒剛剛回來,你們有多少年沒見啦?

怎麼才能讓他相信眼前的春兒就是早年那個漂亮的姑娘呢?連我都不信。春兒的頭髮幾乎全白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得多。春兒操着一口家鄉的土話與我寒暄。我卻怎麼也看不到春兒的眼睛。

春兒不看我,也不看他。

他幾次想同春兒對話,春兒都猶疑着,最後把話題轉向我。

春兒有一天叫醒我。她說,玫你必須知道,其實密是個好人。我不懂春兒好人的意思是什麼。但我也並沒有提醒她關於密的富農成分。我想這事衆所周知,春兒不會不知道。後來春兒告訴我一件事,那事發生在一個蒼茫的秋天。那時天氣依然炎熱,春兒和密被分配到一塊大田裡幹活兒。他們割高粱。那一天春兒正好來月經。她臉色蒼白,紫色的條絨上衣全都溼透。然後一陣驟然的疼痛,春兒幾乎昏厥。她躺倒在潮溼的地上,緊抓住泥土。然後,她矇矓看見密從很遠的地方,穿過密集的高粱林向她奔來。

春兒講的故事就到這兒。春兒並沒有說密就是她夢寐以求的那個白馬王子。然後春兒就不見了,總是在夜晚。穀倉繼續發出令人窒息的氣味。

接下來很可能是那個寧靜的黃昏到來。層林盡染。那是一片溫馨。是一種需要。無比深邃的親情在密不透風的高粱林裡飄蕩。高粱是自然的屏障,爲人類的一切行爲守密。不再需要遮掩。哪怕什麼都發生了。哪怕流出更多的血。哪怕鮮紅。哪怕黑夜降臨星羣墜落。

那晚重聽《G小調柔板》,興奮極了,像剛剛喝過咖啡那樣神不守舍。然後窗外下起了雨,小雨。他並不在我身邊。他的目光卻不知留在了這個小屋的什麼地方。他好像無處不在。他審視我。我走出家門,走到雨中。天很灰暗。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我在很灰暗的小雨中行走。我知道前邊肯定是那條寂寞的鄉村的土路。他也知道這一切,但他還是走了。從此我們彼此尋找。我一直想要找到一些什麼,那真正屬於我的。我不知我們之間的事情是不是已經無望,而我願再試試,再做最後的努力。可他說,情感和努力毫不相干。

可能就是那個高粱林的深夜,我被一陣吱吱呀呀的門聲弄醒了。我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那木門的軸缺油了或者太古老了已年久失修。然後是貓一樣輕的腳步。我記起外祖母說黃鼠狼的腳步總是狡猾而輕的,所以它們總是偷雞成功。這些總是在暗夜中進行。我不知推開門的是黃鼠狼還是貓還是別的什麼,比如秋天的風。我看見院子裡忽忽悠悠地亮起了一盞油燈。我聽見了外婆的聲音。外婆用很小的聲音講話,但卻嚴厲。外婆好像說,你爸今天來信,他已經搞到了指標,很快就能把你辦回城。對方沒有響應。然後外婆深深地嘆息。她最後說,你爸最疼你。後來油燈遙遠了,熄滅了。四野重新變得黑暗。再後來有人閂住了大門,謹防黃鼠狼或貓來偷雞。再再後來我又迷迷糊糊地翻身。我看見了春兒坐在炕沿兒上的身子和她在暗夜中蒼白的臉。我不知她目光是癡呆還是無限深情。她的黑頭髮是散亂的,有泥土的芳香。紫色的條絨上衣被揉皺了。她的樣子很奇特。我問她是否知道剛纔外婆在院子裡同誰講話。她沒有回答我。後來她問我,要是我爸真辦來回城指標,玫你願意去嗎?我突然覺得春兒變得神秘起來,而我們的家我們的穀倉我們的後院的枯井,也都變得神秘起來,讓人費解。

那就像個發生在古堡中的神話,我還能繼續說下去嗎?我有那樣的勇氣和能力嗎?能出色地如泣如訴地描述往事的,應該是什麼人?

在很深的秋季,鄉村的沉睡總是被上工的寂靜鐘聲驚醒。然後,村莊升起復活的炊煙。

他慢慢不再說你是美麗的。他慢慢不論我披散着頭髮還是把髮髻挽起都已失去感覺。已經到了這樣的境地,已經無望。在一個漆黑的夜裡,他聽我講述歷史。那歷史之於他應是個強烈的打擊。因爲歲月太長了。因爲我命定並沒有在離開春兒的那個早晨遇見他。那一年我十八歲,十八歲的純潔。當我們把十八歲的歲月已活過了第二遍,我現在的年齡不可能沒有慘痛的歷史,我對深夜中看不見的他說。我理解,你講吧。這是他寬容地啓發我,從一開始就暗示了饒恕。很可能是骯髒的,充滿了罪惡的,面對天空,我們誰又可能不是那個罪人呢?爲什麼不能忘卻,爲什麼你要引導我記憶罪惡,我不是已無數次對你說我已經丟失了純潔嗎?很久了。然後纔有今天,纔有你從暗夜中向我走來。他說你講吧。漆黑的夜,儘管我們彼此不能望見。他緊緊地抱着我,那麼緊。他讓我忘記恐懼和羞愧。他讓我感到安全和寧靜。他讓我面對堅實的保護。然後我說了那全部的歷史。那是僅屬於我的全部的隱秘。那是我從不向任何人暴露的罪惡。全部,沒有絲毫的隱瞞。第一次,我把一個男人一個親人當作了我交付靈魂的懺悔牧師。

他說盡管流水落花往事一去不返,但存在過的東西就永遠存在了。

他說你原是那麼弱小那麼可憐那麼需要保護,我緊抱你就像是緊抱受到傷害的孩子。

他又說來吧,你應該懂什麼叫真正的男人,什麼叫真正的好人,你該有個真正的家。

然後我們衝撞,從未有過的瘋狂,像受到傷害的不是我而是他。我哭了。我喊叫。我乞求說你離開我吧。平息下來的時候,像有冰涼的海浪漫上來,淹沒併吞噬了我們。

愛絕不是掙扎。

也無須等待。

春兒和密很可能已信誓旦旦。

雪依舊不停。天開始發亮的時候,我看見密和他蒼白高大的母親正雙雙跪在外婆屋外的白雪中。外公的叫罵聲不停。還有嬰兒的啼哭聲。一個嬰兒就這樣誕生了,在後院雪中的枯井邊,是個男孩兒。我一直弄不懂春兒幹嗎要拖着流血的身子爬向那兒。她可能想神不知鬼不覺將一個生命溺死。那樣可能會息事寧人,一切如初,煙消雲散。但外婆卻英勇地將她們母子全都帶了回來。莊上本沒有任何人知道春兒懷了孩子。在這個夜晚的白天,春兒還和我一道跋涉幾十裡去鄉里開了知青會。幹嗎要帶回那個孩子?如果不是孩子春兒可能會走上另外的道路。

外公說,是春兒斷送了自己。

春兒說,是外婆帶回孩子把事情搞糟了。

外婆說,我不能眼看着斷送那孩子。

黃昏的時候,他把電話打過來。他問我,來嗎?我問他,爲什麼?他說,想你。我說,算了吧。他扔下電話。我後悔已極。我重撥他的電話。但不再有人來接。我幾乎如子彈般射出家門。我已陷入一種深沉的懼怕中。我渴求每一個黎明醒來的時候身邊能有他。我們彼此相望,不再有時間。那樣可能嗎?

雪片飛落時竟發出一種沉悶的聲響。天空依舊空濛而紅。後來一切平息。外公以絕望的憤怒離家出走。密的母親和外婆在欣喜中照顧春兒和嬰兒。竈上是嘩啦嘩啦煮沸的開水。密坐在蒲草墩兒上拉風箱。風箱發出如歌的聲響。密的臉被火映紅,顯得幸福而寧靜。春兒躺在牀上,一副母親的柔情。像一幅米勒的鄉村繪畫。外婆讓我進來。外婆讓我看到這一切。我知道夜晚的陰森神話般變成了白天這深沉的歡樂。外婆總是輕手輕腳走過去,看那熟睡的嬰孩兒。外婆告訴我那是個男孩兒。外婆還說,這個孩子他畢竟到來,他是必然要到來的。這生命也是天意。我對外婆說,就叫他雪吧。

雪如此恬靜地沉睡。

只有那個蒼白高大的密的母親依然驚恐而緊張。她機械地做着一切,臉上沒有熱情。她像在等待着什麼。什麼呢?

冬天的村野是不毛之地。凍裂的硬土,又有大雪來覆蓋。那條寂寞而長的土路伸延着,好像隨時準備着承載什麼,輕的或重的,好的或壞的,可能有善良也可能還有罪惡。

總之是有個命定的時辰。我再也不想去那家咖啡廳,不想聽那拙劣的卡拉0K了。他本來靠近我的時候已經是歷盡艱辛。我們好不容易彼此找到。我們可能就是因爲這些,所以在該分手的時候又表現出優柔寡斷,遲遲疑疑。他告訴我他不能拒絕,他要去看一個單身女人。那女人打來電話,僅僅一個電話。同時他說他可能會在那裡待很久。他說那個女人很憂傷,需要安慰,所以他必須去。沒有商量。他一直沒有把他的意志交給誰。他主宰他自己。他離開家走了。一切變得神秘。也許還需要別的。也許這並不是想象,但是他回來不會說。他一定什麼也不會說。他也許會變得更加熱情,而永遠把一個癡心的女人套在網中。我獨自躺在牀上。我什麼也不想。我只巴望在那一刻,他能去洗澡,並且別碰我。總有完結的時刻。但人們總要等到最後。最後總是絕望。在絕望中放棄。再以後便是歲月無情流逝。一切變得淡泊。並且一切都不會留下,連同他撇下我同呼喚他的那個女人單獨在一起。而我們到哪裡去尋找歸宿呢?

太陽升起的時候,雪停了。好像一切都恢復了原狀,這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有一種溫馨的發自人體的香瀰漫開來。我們靜悄悄穿行於這溫馨的氣息中。我們的家好像已經不是我們的家了。我們的家變得溫暖而寧靜。我們全家人在歡樂的沉默中迎接那早晨的雪中的太陽。

雪醒了。

雪發出音樂般美妙的哭聲。

雪並不知是誰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

雪更不知他的到來將會帶來怎樣的災難和苦痛。

雪甚至不懂他自己本身就是罪惡的。

雪不停地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發出美妙而動聽的音樂般哭聲。

雪把他的聲音混入了自然,混入了天籟。

雪也迎接了那個雪後異常美麗而且迷人的清晨。

我們嘗試着各種補救的方法,像鐵匠在補一隻破舊的鍋。而破舊的鍋絕不是牆上的畫兒,也不是那段長笛憂傷的樂曲。我們的分歧在於是不是沉迷於黃昏。我對他講這不夠公平。氣壓很低,天變得陰沉而多雲,令人煩躁的蟬鳴。沒有進展。我甚至不敢擡起眼睛看他。我們彼此的厭煩是在暗中偷偷進行的,這就使前景變得更加複雜。還來嗎?試試看吧。他拿出煙來想抽。我突然極想走了。我站起來。我把書包背上這樣就不會再留下來。他扔下香菸抓住我的手臂。他說就不能再試試嗎?我抽出了手臂,看到了一雙清澈的眼睛。他哭了,發出低沉的抽泣聲,男人的眼淚。我對他說,我如果不走就走不掉了。

那條鄉村的土路果然等來了它的承載。一輛綠色的吉普車風馳電掣般向我們莊子馳來。雪被揚起,捲起白色的旋渦。吉普車不斷髮出警笛般的呼叫。它的到來使整個村莊沸騰了。

連空氣都在傳播着關於雪的消息。

儘管人們不相信,雪畢竟出生了,存在了。於是人們奔走相告。莊上的鄉親們都從他們自己的破房子裡鑽出來。他們聚集在村口,站在冰冷徹骨的白雪中。人們麻木而緊張地看縣公安局的警察走下吉普車。人們都知道他們是來幹什麼的。人們等待着。

誰是那罪人?

人們等待着。

誰都在等待。

有人能逃得掉他那個神秘無比的命數嗎?

唯有我們的院落平和而寧靜。牆外邊發生的一切我們都不知道。雪像早晨的太陽一樣把所有人的臉,照耀得明麗。我們誰也不知道那幾個穿綠衣服揹着槍的男人正朝我們的家走來。雪使我們忘掉一切,忽視一切。雪只給我們溫馨和幸福。唯雪纔是最最重要的。

後來敲門聲響起。有人去打開了院門。腳步聲越來越近。但誰也不因此而放棄自己正做的事。可能遲早會有什麼發生。春兒緩緩從那個密專門爲她燒的土炕上坐起來。她兩眼茫茫注視着前方。她挪到了密的身邊,把他從竈邊拉起來。她緊握他的手。然後她說,他們來了。

他告訴我你不要胡思亂想。他說我如果不愛你就是不再愛世界上任何女人了,沒有人能跟你比。這一點你懂嗎?我們的歌漫長而憂傷。我們選擇了吹長笛的女人,選擇了那首永恆的樂曲。當我們能講述我們之間的故事時,我們已遍嘗悲傷。

但那時我們走不出那封閉的歡欣與寧靜。我們不相信還會發生些什麼別的,也不可能接受。雪就像那個溫暖的屏障阻擋了一切。直到,直到密已被五花大綁地捆縛起來,並被押出我們的院子。這一切都是在默默中進行的。沒有人反抗,也沒有人喊叫。我們全都睜大眼睛看着這一切完成,連眼淚也沒有。連雪也不再哭叫。

我拉過被子蓋在身上。我覺得四壁很冰冷,覺得黑夜真恐怖。他的胳膊在黑暗中伸過來。他不斷咳嗽不斷咳嗽,像整個大地都在震動。他說,你必須學會面對困境。

密被押走了。風箱不再呼響。竈裡的火也熄滅了。人間的事情永遠也無法猜度。密被穿綠色衣服的男人塞進了吉普車。

全莊的鄉親都聚攏來,看着這一切。沒有人講話,沒有人辯解,沒有人來說密這樣是對還是錯。那時候用吸宮術終止懷孕還並不普遍。那時候,突然太陽消失了。雪又下了起來。漫山遍野的大雪。大雪覆蓋着。

沒有回天之力。不知人類能否拯救她自己。誰來救出罪人?誰又能來補救憂傷。

我們已明知無望,卻還在做着最後的掙扎。我們相信奇蹟。因我們又確實分不開。像兩個被捆縛在一起的俘虜。或者一起跑掉,或者一起死掉。

春兒穿得很單薄。但她還是無聲走來。她一步一步走出堅定的步伐。她鎮靜地穿過人羣。她看見了那輛綠色的吉普車。她大概也看到了吉普車裡被捆縛的密。

她說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

然後她跪下。

跪在冰冷徹骨的茫茫白雪中。

跪在押解着密的吉普車前。

沒有人勸她起來,沒有,連那些揹着槍的人也沒有。人們默默看着她,看着大雪不斷落在她的身上臉上睫毛上。她不起來。她不管那個生下不到十小時的雪。她跪在雪地上就像是一尊白色的石雕像。她跪着。

慢慢地,人羣中發出女人的抽泣聲。

緊接着,在春兒的身後,密美麗而蒼白的母親也無聲跪了下去。然後外婆。然後我。然後那綠色的吉普車被髮動了,響起巨大的轟鳴聲。再然後,莊上的鄉親們不知是誰帶頭,全都緩緩走到了我們這個家族的後面,跪下。全都跪下了,跪在了雪地裡。像在進行着什麼**而隆重的儀式,人們向那個綠色的吉普車向那些背槍的人膜拜。人們不出聲,默默等待着那個時辰。總得有個結果。在寒冷的皚皚的白雪中,人羣跪下,在那個單薄的產婦的身後。他們只是跪着。

沉默。

巨大的沉默。

像要把一切都窒息,都壓倒。

終於,吉普車遺下了已鬆綁的密,沉重地駛上歸途。

他就那樣無聲地坐在那個遠的黑色的角落裡。那個吹長笛的姑娘就在他的身邊,黑暗中只能看見她憂鬱的臉。他以沉默來接受沉默。他拿出了一根菸。他想抽。他用手抹掉了他自己的眼淚。

他說他知道什麼叫力量,也懂什麼叫愛情。他又說,一切終會有報答。

春兒就那樣呆坐在那裡,眼睛茫茫看着遠方。在春兒那裡,穀倉的味道已成爲永恆。我問她,家好嗎?春兒依舊樸素,穿着件樣式很古老的外衣。春兒很濃重的鄉音。我說春兒我有時很想你。春兒很平靜地說大家變了。她和密蓋起了三間瓦房,她已經成了鄉供銷社的售貨員,吃商品糧。春兒很滿足的樣子。我問她還想回來嗎?她第一次認真看我,用疑問的目光看我。這時候一個一米八高的小夥子走進來。春兒即刻站起來,走近他。春兒對我說,這是雪。雪?雪嗎?雪很靦腆地,鄉下小夥子的笑。雪今年二十歲。他要低下頭才能看見他媽媽的白頭髮。雪並沒有看春兒。雪走了春兒就重新平靜下來。她依舊不看任何人。她的頭總是低垂着。

他說他相信春兒是我們這個家族裡最漂亮也是最勇敢的女孩兒。

他還說其實春兒勝過一切卡拉OK,勝過一切柔板,勝過咖啡和健牌香菸,勝過“愛”這樣矯情的字眼兒。

我不問他爲什麼這麼想這麼說。我原以爲愛情中應只有黃昏綠蔭和藍色的瑪瑙石。我們都有了。而下一步呢?

然後在轉過年來的那個秋季,金色的茅草搖曳着,四野變得輝煌。我終於用春兒的那個返城指標,告別了家鄉的土地。春兒送我最遠,直到走上了那條村外的土路。土路依舊空曠而長。我們停了下來。春兒懷裡抱着雪。雪既漂亮又強壯。雪咿呀學語,總是把胖胖的兩隻小手伸向天空。

春兒說,就奔你的前程吧,你回去比我有用有出息。春兒又說,你根本用不着過意不去,是我自願放棄的。春兒還說,其實找到了密也不那麼容易,何況又有了雪。

然後春兒就停了腳步,讓我獨自去走那條無盡的路。路兩旁依舊是高聳入藍天的白楊樹,那葉在秋季已枯萎變黃,並開始隨風飄落,鋪滿了空曠的未來。

那首憂傷的長笛曲再度響起。

我不知爲什麼當那首動人的樂曲把整個黑暗都佔滿了之後,反而覺得空曠。

我摸他滿臉的大鬍子。

我問他,人們如果把路走到了盡頭,他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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