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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剩下最後的一天。
我已疲憊不堪已根本無法從牀上爬起。
他臨走前還有很多的事情。那些事情堆積着。
窗外是最後的雨。雨變得寒冷變得雪一般刺骨。捱過了四季,便是終期。
我躺在我們的那張牀上。
目光所及的地方,還都有他。
意識中則是那緩緩升起的銀灰色的飛機。那麼緩緩地,那飛機脫離了跑道,向藍天奔去。意識中沒有他。他就要走這扇現實的大門。
周身疼痛沒有一寸不疼痛的地方。
那癌已遍佈了周身遍佈了生命所存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液裡。我日夜亡命般同他貼在一起。我們消耗着最後的生命一旦翻過那最後的夜,他就永不會再屬於我。
愛到了什麼也都不再相信不相信他的許諾他的誓言他的無比珍貴的給予。
更遠的那地方有更明媚的陽光和綠色的叢林。
窗外的鳥不再鳴唱。而我女兒的鋼琴聲在迷濛的秋色中響起,我突然極想我的女兒,我不知她此刻在哪兒。沒有誰能來體驗我的絕望。幫助我拯救我。
有人來給我輸液,我看不清他是誰。或者誰也不是隻是彌留之際的噫語。那液體滴答滴答地響着。
我們最後臉對着臉。
我把雙手伸向他我想勾住他的脖頸而他卻緩緩地緩緩地離開了。
我們的動作緩慢。漂浮着如在海水中。
在海水中**。
那融入了大自然的**聲。
擴散的癌開始疼痛那是種真正的疼痛是死期將近時的一種疼痛。我想喊叫。但沒有聲音。發不出聲音。死人在死之前總會相信任何人向他描述的良辰美景。
目光所及的地方,依然有他。我把枯瘦的手臂伸向他,卻什麼東西也觸不到。
我是一片廢墟。
而他是一個幻影。
讓我的靈魂死去,在我的肉體之前。
而他說這纔是真正的開始。
我不懂他的話。
我是我們家族的女人。
他繼續說,從此你就在家裡寫作男人出去闖世界。
我們家族女人的命運是由不得任何人來支配的。
我怕那飛機墜毀怕他到不了那個遙遠的國度。感受不到那重逢。重逢的喜悅,和性。
他以無限的柔情。
他輕撫着我的臉我的飄散的黑髮。在黑夜。一切開始了。我們的未來。飛機已飛出了國境。閃光的地平線。他說已全然沒有愛。不再等待。不能等待。吸吮着那低聲的**。許多許多的汗水。飛機中巨大的投影電視。兒子要解小便。他聽不懂任何語言。許多許多的汗水。被他摟起。讓抽搐的頭緊抵他寬闊的胸膛。他身陷真正的孤獨。他看見滿街的藍眼睛金頭髮他誰也不認識。連最後的那熱情也消退了。無盡的瘋狂。他要成爲打工仔他要掙一份能通國際長途的電話錢。一次又一次留不下的舊情。那女人說難道就真成了我們的永訣?什麼是愛呢什麼才堪稱真正的溫情?身體像被水洗過一般。汗水流淌着他一次又一次爲我抹掉。怎麼回事?我翻轉着身體。那女人說你怎麼就不能幫幫我?自從她走的那一天事實上我們的緣分就終止了。說不出的疼痛。沒有人可以同他講話他寂寞到數着街上穿過的狗。你病了。他又以無限的溫情。汗水溼透的棉被。他們去了海灘。
這裡的海灘最美麗。
沒有人爲死了的藍眼睛大呼小叫。
那麼富饒那麼田園詩般的景象那麼悠閒。而梵•高是窮困的。
不受一座小小的洋房的誘惑。
火柴的光中只是祖母溫暖的眼睛還有一棵聖誕樹。
一切的憂傷。安徒生和大海的女兒全遭遇着人類的苦難和不幸。我沒有很多的錢我寫上一天頭暈眼花還不及打工一個小時的報酬。
別讓我疼痛別再碰我。
我不敢翻身不敢大聲喘氣不敢碰醒那個身邊的男人。心頭慢慢適應着離別。護照。公證。簽證。兌換美金。購物。一切的程序如鎖鏈般套住了我們的脖頸。並一環環緊着。
再給誰打電話?
有誰需要聽你的聲音?
你們每一分每一秒地盼望着彼此的來信。是爲了斷絕?他說好不容易找到就絕不再丟棄。很多很多的困難。彼此的不熟悉不理解。但應該傾談,以讓所有的人都平靜。
不再等那深夜響起的電話聲。
那遙遠的聲音說,來接我,我要在機場見到你。
我就是那份禮物。我就是禮物。
血的霧散過去。我們終於在那個星期天的早晨,一道讀了北歐的那個美麗的女作家卡倫《走出非洲》中“山中的墳墓”那一章。
卡倫那麼美麗。
這是很多人不知道的。
他們派了斯特里普去演卡倫。
而無數的人說,那個斯特里普簡直就是你。你們的神態你們笑的方式。你們的眼睛鼻子和髮型還有,那,所有的氣質。
那麼卡倫也如我。
我近來的所有照片都告訴我,你的高貴來源於你的家族而你又是整個家族中最最美麗的那個女人。
而關鍵是,卡倫的方式。
卡倫的沉靜。
卡倫的沉靜是我所沒有的那是種真正的沉靜。
那個狩獵者那個卡倫最愛的男人當他死去當他駕駛的那架飛機在非洲的森林中墜毀。 шшш✿тTk дn✿¢ ○
那個死去的人叫丹尼斯。
卡倫沒有哭天搶地,她只是客觀而冷靜地描述了那個死亡的過程。因爲她親歷了那一切就如同我現在親歷那絕望的分別。
你爲什麼不沉靜下來呢?
已經不再有話說。
如果把死融入了自然,那死將變成一個怎樣的美麗。那超然的美麗。
然後,還剩下最後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