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選章)3

於是,太子被鴆殺的事成爲了婉兒和母親談話時的一個禁區。她們誰都小心地繞過那個話題。只是到了睡覺之前,鄭夫人突然莫名其妙地抨擊起了那些專愛傳播謠言的後宮婢女們。鄭夫人說,別去理她們,都是些長舌婦,就會製造流言。好像除了造謠惑衆,她們就沒有事情可做了。她們恨所有比她們好的人,整天像餓貓似的睜大眼睛到處搜尋着。聽見風就是雨,甚至沒聽見風就有了雨。把白的說成是黑的,你怎麼能相信她們呢?

鄭夫人的話讓婉兒有點摸不着頭腦。她睜大眼睛望着母親,不知道母親是真的不信那些關於皇后的流言,還是僅僅爲了平息她滿腔的怨憤。她有點疑惑地面對着母親。她想讓母親告訴她事情的真相。但是她最終還是什麼也沒問。她可能也是害怕真相的。

而對於武皇后鴆殺了她自己的兒子的傳言,鄭夫人其實是深信不疑的。以她自己所親歷的那場家庭的大災難,那個心狠手辣的皇后又怎麼不敢殺了自己的兒子呢?既然是太子爲了兩個姐姐而敢於同皇后對抗,既然是太子敢揭母親的瘡疤並且敢當衆羞辱她,皇后又爲什麼要容他呢?以殺戮而清除異己,在皇后那裡早已是家常便飯。而死在皇后刀下的人,也早已屍骨成堆,又何必在意添上一個她自己的兒子呢?

皇后就是那個兇手。這是確定無疑的。這是鄭夫人毫不猶豫的判斷。但是她卻並沒有把她的這個判斷告訴女兒。鄭氏到底是鄭氏,她終於沒有把她的想法說出來,就像是她始終沒有把她們家族的恨事告訴婉兒一樣。她不願意打碎女兒的夢想。她或者並沒有意識到,在女兒這樣的女孩成長的過程中,是需要有一個夢想來支撐的;但是鄭夫人卻深知,一旦婉兒也深懷了他們這個被皇后所滅絕的不幸家族的深仇大恨,那婉兒的性命便也就危在旦夕了。

所以鄭夫人說了那些抨擊後宮長舌婦們的話。她甚至說了任何的母親都愛她們自己的孩子,只是愛的方式不同罷了。

然後婉兒安靜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婉兒醒來。她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皇后。皇后說她沒殺太子。太子是死於政治。那麼政治又是什麼呢?

幸好武皇后有很多兒子。幸好當弘逝去之後,他還有三個兄弟可以依次搬來東宮,接替他太子的生涯。

首當其衝的便是李賢。李賢當時二十二歲。正是英姿煥發,風華正茂。李賢是極不情願地搬來東宮的,他更不願意從此在母親的監視下生活。

賢是朝野盡知的一位風流才子。但是賢卻從來沒有把他的才華當作負擔。儘管他從小就迷戀讀書,且一覽不忘,被他的父親高宗李治看作是他所有兒子中最有才華、也是最堪擔重任最適合繼承王位的。但是兄弟中排行第二的位置,便使賢天然失去了可以成爲一代偉大君王的可能性。但賢並不爲此耿耿於懷。可能是因爲他的智慧通達,再加上他對手足之情的看重,使得賢從未有過對皇位的覬覦之心。於是在弘死去之前,賢始終和弘保持着一種親密無間的兄弟之情。他愛他的哥哥,但同時也很惋惜弘的懦弱和孤僻內向的性格。賢是懷着那種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的心情去看待弘的,同時又很謹慎地袖手旁觀着。他是能夠準確地找準自己位置的那種聰明人。他很懂事。他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結結實實地安置在了沛王府中。娶妻生子,騎馬狩獵。遠離權力爭鬥的中心,過上了一介風流皇子的瀟灑而太平的生活。

賢親眼目睹了李弘在朝堂上逼迫母親釋放兩個姐姐的那一幕。那一刻賢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覺得他簡直不認識他這個哥哥了,更不知弘爲什麼要出此錯棋,將母親和他自己陷於被動與無情中。那一刻真是太可怕了。而且賢當即就意識到了弘的死期不遠了。二十二歲的李賢當然瞭解這宮中的你死我活。但是他真的不願意看到在自己最親的親人中會發生如此衝突。不。爲什麼要這樣?弘在爲那兩個本來和他沒什麼關係的公主請命時聲淚俱下,而坐在珠簾之後的母親也已是熱淚盈眶了。怎樣的劍拔弩張。又是怎樣的一觸即發。賢實在不願看到這些,不願這皇室中的恩怨被擴展到朝廷上來,讓百官嘲笑。如此的一發而不可收。賢知道這樣的衝突對立所造成的一定就是彼此的仇恨和報復。後來的情形果然被賢不幸而料中。弘從此與母親愈加地疏離。在疏離中他更加孤僻抑鬱,乃至於絕望,崩潰。而母親呢,則在尷尬之中收拾着殘局。但是看得出在表面的大度中,她已痛下了決心。她是不會放過這個當面羞辱她、反抗她的兒子的。她要拿出對付一切敵人的鐵腕來整治她的兒子。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道理是一樣的。無論誰有悖綱常,都將付出代價。

李賢太瞭解他這個實際掌管着天下的母親了。他將他的這個母親看得很透,既看透了她的英勇頑強、意志堅定,又看透了她的兇狠殘暴、笑裡藏刀。賢知道母親爲人處世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是她身邊任何人難逃的法則,哪怕是她的親人。所以賢總是離他的母親遠遠的。他總是逃避她,疏遠她,從不和她拉扯母子親情。賢總是慶幸自己是母親所生的第二個兒子。更慶幸有弘這樣善良的哥哥從小就在太子的位子上擋着他,也就是保護着他。賢需要這樣的保護。需要弘的這種保護所給予他的那種安全感。他因爲在弘忤逆了母親之後,才格外地爲弘擔心。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是卻知道一定會發生什麼。於是他憂心忡忡地等待着。他知道那一天就要到來了,弘是突然當不成太子了。他很怕哪一天母親會宣佈廢掉弘……那麼接下來的又會是什麼呢?賢一想到這些就不寒而慄,以爲末日來臨。

然而,那還是賢所沒能想到的。弘竟然並沒有能等到他被廢的那一天。母子間的仇恨和對立終於被解決,竟是在一場和和睦睦的家宴中。那麼神奇的。魔術一般的。父皇母后來了。兄弟姊妹來了。弘終於也來了。但旋即便消失了。而且永遠永遠地消失了。

那就是母后,以她獨有的方式。她甚至都不忍心向天下宣告她要廢黜她最最親愛的兒子。她不想以這樣的方式羞辱弘,於是她寧願殺了他。也許這纔是母后心中叛逆兒子的最好的結局,讓弘暴死在太子的位子上。是天災人禍。是力所不能及的。是命,也是母親挽回她的面子她的尷尬的最好的臺階了。她沒有理由因弘的正直就剝奪了他的皇位繼承權,但是,她卻可以因弘的暴死而將這個令她無比失望的兒子淘汰出局。這是何等的大手筆。這便是母親,和她的威嚴、微笑背後隱藏的殺機。

這殺機是在弘抱病走進母親的合璧宮綺雲殿時,賢便在母親的滿臉柔情中看到了。母親的那麼關切的目光。還有隱藏在關切背後的那深深的惋惜和傷痛。賢想,那一定就是有了結果了。那一定是母親已經痛下決心了。她一定是已經知道她就要永遠失去她的這個兒子了。於是她纔會那麼真誠地關愛着弘,那麼細心地詢問着弘的病情,並盡釋前嫌地輕聲告訴弘,忘了那些吧。讓往事隨風而去。她是母親。她是愛弘的。從弘一出生,她就深愛他。而這愛永遠不會變,無論在哪兒,這深愛都會永遠地綿延不絕地伴着他……

母親的話音幾乎未落,那一刻就到來了。

那是怎樣的一場家宴。生病的父皇,慈愛的母后。兄弟姊妹。一個不少地聚在一起。全家人。其樂融融。觥籌交錯。但是賢卻看出了這是他們這個幸福家庭的最後的一次團聚。最後的一次。團聚。然後就是支離破碎。一個破碎的家庭。又何談愛的永遠相伴,綿延不絕?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可是一旦開始……

賢不寒而慄。

幾乎是轉瞬之間。賢看到了什麼?父皇看到了什麼?而兄弟姊妹們又看到了什麼?母親的安排終於有了結果。她的那愛的誓言還沒有消失,還縈繞在奄奄一息的弘的耳畔。弘是帶着母親的微笑和愛的陪伴走的。所以,儘管他的耳目口鼻中全都淌出了鮮血,但是他的神情還是安詳的,是獲得了畢生最大的慰藉的。然後是母親的真的傷痛和悲哀。母親沒有表演。她真的抱起了弘流血的身軀,親吻着他並且呼喚着他。然而無濟於事。她是知道的。因爲那一切都是她安排的,也是她所期盼的結果。

賢沒有哭,在那一刻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這是必然的。他承認這是母親最智慧的選擇了。她儘管丟失了她的一個兒子,卻穩固了她說一不二的權威。

賢沒有哭,但卻非常害怕。與其說他看到了弘的死,還不如說他看到了自己所要面對的那深刻的危險。一旦在他們兄弟姊妹中動了殺戒。那麼殺一個和殺兩個又有什麼區別呢?所以賢很害怕。此時此刻,他恨不能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弟弟英王李顯、相王李旦,或者乾脆是那個根本就沒有繼承權的太平公主。他知道他從此要面對的是什麼,他也知道父皇以及滿朝文武對他的期望是什麼。他更知道,母親對他的要求是什麼。

不,李賢不要面對這些。他不要成爲太子,繼承皇位,那不是他喜歡的事。他不管那是不是父皇母后的期望。他必得違抗他們,傷他們的心,他必得遠離東宮。他之所以盼望着離開是因爲他知道東宮就是他的墳墓。他愛父親,卻深知父親的軟弱和有名無實;他愛母親,卻更瞭解這個女人的歹毒和大權在握。他無法在這種混亂的君臣關係中生活。但死生有命,也是李賢所諳知的。

於是,當弘的葬禮結束,當賢不得不搬進東宮,他就非常睿敏地爲自己選擇了一條足以抵禦危險的太子之路。而其中最最關鍵的,就是不要讓母親覺出他是個咄咄逼人的危險的人物。賢的這種創造性的選擇,後來被他最小的弟弟承襲了下來併發揚光大。旦便是依靠這種無足輕重的生存方式而如履薄冰地終於壽終正寢。這是武曌的五個兒女中,唯一走完了人生的。儘管那人生也是風風雨雨,起起伏伏,但是旦走完了它。

而賢是什麼人?賢儘管明智地選擇了恬淡人生,但是他骨子裡到底是那種咄咄逼人,任情任性。他天生的聰明才智辭采風流是武皇后的驕傲,但同時也是對這個有着無限權欲的母親的威脅。

但是無論如何,在最初的幾年裡,賢還是做得很好的。他非常成功地做出了對政事漠不關心的樣子,讓掌管政事的母親高枕無憂。而不問政治又不能高高掛起,他必得尋到一個能遠離政事的載體,那便是他全身心投入的一項學術的研究。那也確乎是一項他非常喜愛的學問。

公元675年,賢在弘逝去兩個月後接替太子的位置搬進東宮。自搬進東宮開始,他就啓動了一項對范曄所著的《後漢書》進行註釋的工程。這是一項浩繁的工程。必得長年累月方可完成。爲此李賢廣招學士,潛心著作,從此便陷入了那片浩瀚的歷史中。賢可能是真的對那段後漢的歷史發生了興趣。而對於那段歷史的漫長解釋,又恰好成爲了賢的遠離朝政遠離母親,自然也就遠離了危險的寧靜的港灣。賢歸避於此,又被這歷史的深意所陶冶。總之整整六年,賢深陷在這注釋《後漢書》的工程中。他的這一番選擇,不僅被李治大加讚賞,就是武曌也不得不對賢的建樹心悅誠服。

在太子李賢兢兢業業修注漢書的時候,後宮中那個始終在內文學館勤奮苦讀的上官婉兒也開始出落得清清秀秀,嫋嫋婷婷。婉兒天生麗質,源自於她所出生的那個高貴的家庭;而多年來文學館內那孜孜不倦的學習,又爲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平添了一種優雅的氣質。那是種由知識的擁有所形成的一種特殊的氣質。那不是一般的美麗,而是比美麗更爲深邃的一種東西。思想,或者,能夠洞穿一切的那種生命的力量。

婉兒夢醒的時候才知道,那不是夢。

老學士就坐在對面的那把破舊的椅子上。他也確實是剛剛說完了那個讓婉兒無比震驚的消息。

皇后真的要召見我?婉兒真的不敢相信。

老人鄭重地點頭。混濁的目光中那朦朧的欣慰。

她爲什麼要召見我?

她需要你這樣的女孩在她身邊。

我是怎樣的女孩?

聰明的有才華的。

明天?

是的,明天?

那我可不可以回去告訴母親?

去吧。不過要快點回來。我們今天一定要把這最後的幾章讀完。

那麼我今後還能來讀書嗎?

恐怕很難了吧。

爲什麼?

你要被皇后帶走。

去哪裡?

朝廷。

朝廷又是什麼樣?

你會喜歡那裡。

又是爲什麼?

因爲你滿腦子裡裝的都是朝廷,你熟悉那裡,也知道該怎樣在那裡生活,就像是皇后。

可是我讀的是書,是文學和歷史。

所以你才能夠在朝廷中如魚得水。

如果我想你了呢?

就回來看我。

如果你病了呢?

我會照看自己。

如果你孤單了呢?

有書相伴。

如果你想我了呢?

就看天上的太陽。

婉兒飛快地跑回家。那時候天色還很早,掖庭宮的永巷裡一片寂靜。婉兒飛快地跑着,懷着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悅和激動。皇后要召見我了。我要去朝廷了。朝廷什麼樣?她又會見到什麼人?十幾年來,婉兒從未邁出過掖庭一步。除了母親、老學士和那些宮婢宦官們,婉兒根本就不知道那高牆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更不知皇宮是怎樣的氣勢磅礴。所以她興奮。她飛快地跑着。她的急促的腳步聲和她的心臟的怦怦的跳動。她甚至聽不到清晨從終南山飛來的鳥兒的歌唱。那是她平常最最在意的但是她此刻不再在意了。她幾乎是一頭撞進她的小屋的。她高喊着母親,便也一頭撞進了母親的懷中。

鄭氏夫人嚇壞了。她使勁抱住那個氣喘吁吁滿頭是汗臉蛋紅撲撲的婉兒,問着她,怎麼啦?孩子,出了什麼事?

母親,我說過吧,那不是夢。

你在胡說些什麼呀?到底怎麼啦?你不是剛剛去讀書嗎?是老學士?老學士他……

母親,你瞎猜什麼呀?聽我說,是皇后。

皇后怎麼啦?鄭氏驟然間臉色蒼白。

皇后要召見我啦!

你說什麼?鄭夫人驚呆了。你再給我說一遍。

皇后要召見我啦。就在明天。我說過的這絕不是夢。母親,你難道還不相信嗎?

皇后要召見你?不,婉兒,她要把你怎麼樣?

她要把我帶到朝廷。母親,我的夢想成真了,這簡直是奇蹟,我真是太高興了。

可是,不,婉兒,不要去,不要跟她走。聽話。孩子,留下來。我們在一起,生死相伴。鄭夫人說着,便更緊地抱住了婉兒。她的臉色蒼白,甚至眼淚都流了下來。她緊緊抓住婉兒,彷彿婉兒就要被搶走似的。

母親,你到底是怎麼了?這一次婉兒奮力掙脫了母親的擁抱。你是什麼意思?你怎麼能這樣?我又不是去送死。這是好事呀!

是的,也許是好事。只是那地方太險惡。可你才那麼小,你不知道……

這和險惡有什麼關係?你要知道,我是和皇后在一起。和皇后在一起還有什麼危險嗎?皇后需要有才華的侍女在她身邊。而我恰好符合皇后的條件又爲什麼不去?對這掖庭的任何一個宮女來說,這都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是,母親卻不許婉兒去,這又是爲什麼呢?母親如果不是爲了日後讓婉兒有所作爲,不被這掖庭深巷鎖上一輩子,幹嗎還要送我去內文學館讀書?

那麼,老學士怎麼說?

就是老學士力薦的婉兒。

他?他怎麼能……鄭夫人沒有說老學士怎麼能把婉兒往火坑裡推。也沒有說,婉兒你知道什麼?你哪裡看到過咱們上官府邸被皇后殺戮的血腥場面。鄭夫人早已經魂飛魄散。她丟下婉兒,便像婉兒一樣急切地趕到了內文學館。接下來鄭氏同老學士的一段對話,是婉兒沒有聽到的。鄭氏依然眼淚漣漣,周身顫抖,一副如喪考妣的驚恐和絕望。她有點憤怒地問老學士,這是爲什麼?爲什麼要把婉兒往那火坑裡送?

她需要婉兒這樣的人才。她身邊的那些人都是草包。

那婉兒不是去送死嗎?

我瞭解皇后的爲人。不論是誰,只要他有真才實學,皇后都會以誠相待。

她知道婉兒是誰嗎?

她當然知道。但是她更知道婉兒是文學館中最出色的孩子,她相信我。

她難道忘了她與上官一家的仇恨?

最近武承嗣和武三思也被皇后接了回來。他們的父親也都是死於流放。父輩的罪名怎麼能繼續背在後代的身上呢?這一點,皇后從來是清醒的。

可是,婉兒還那麼小。她一旦不懂事忤怒了那個女人……不,我真的不能讓婉兒去。十四年來我含辛茹苦將婉兒帶大,就是爲了能留下上官家的一個根苗。婉兒是那麼可愛那麼純真,不,我不能讓婉兒去,我……

你難道要婉兒在這掖庭的破房子裡待一輩子嗎?那就是你對婉兒的愛嗎?朝廷也許是險惡的,待在皇后的身邊也許是不安全的,但一個人只有待在險惡中,只有在不安全的環境中搏鬥,才能體現出他的價值,也才能成長。你把婉兒留在身邊也許是安全的。讓她永遠生活在你的羽翼下,永遠不見天日,不見世面,甚至放棄掉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遲早有一天,婉兒會埋怨你,會恨你的。她從此折斷了翅膀,不再會飛。僅僅是爲了滿足你作爲母親的安全感,夫人,請想想那值得嗎?而且,她就是留了下來,你們母女就一定會安全嗎?你難道就不能放婉兒去闖闖,說不定她會爲你們闖下一個新天地呢?

只是……

不要再猶豫了。何況事已至此,是什麼都不會改變了。明早,皇后就來。再說,那不是婉兒的夢想嗎?就成全孩子的夢吧。只是要千萬記住,不要對婉兒說什麼。那也是皇后的意思。到了她該知道的時候,她自然也就會處置那一切了。

第二天清晨。

那個決定一切的時刻。

皇后果然輕裝簡從,準時來到了內文學館。此刻,皇后春風得意。李弘暴死的陰影早已煙消雲散,而新太子李賢埋頭訓詁他所無比熱衷的《後漢書》,對母親的政事不聞不問,給了武曌在朝廷中自由馳騁的無限空間,讓她無比放鬆,心情愉快。此間唯一讓皇后擔憂的,就是高宗李治每況愈下的病弱之軀。但那也是命中註定,武曌和御醫都無回天之力,而武曌覺得她對聖上最好的報答,可能就是盡力打理好朝政了。讓國泰民安來撫慰吾皇病弱的心靈。

在朝廷中出沒往返,遊刃有餘,使武皇后越來越堅信自己掌管天下的能力和才華。她不再懷疑自己,倒是對身邊那些愚笨僵化的朝相們,越來越覺得不滿了。她太需要一些年輕的有朝氣也有才華的人來打破這朝中的沉悶了。那是皇后所再也不能忍受的一種窒息,所以她才一直呼籲要不拘一格選拔人才,而她的這一提議在實現起來的時候,又是那麼舉步維艱。她知道是那些李唐的老夫子一般的舊臣們在阻礙着她。而她又不能明目張膽地趕走他們,畢竟聖上還活着,也畢竟這是李唐的王朝。儘管是她武曌在實際掌管着王朝,然而她卻也只能是以皇后的身份,爲李唐垂簾聽政。她便是在這諸多的無奈中向她內文學館的恩師求助的。

便是這上官婉兒。老學士斬釘截鐵甚至是沒有商量餘地地舉薦了這個聰慧明敏的女孩。

只有她?皇后有點踟躕地問。

臣以爲只有婉兒。老學士再一次肯定地說。

你真的力薦這個女孩兒?皇后也再一次追問。

我保證,她會幫助你的。

何以見得?

那是我的直覺。就像是當年我相信你會有今天。

你是說這個上官儀的孫女?你以爲我真會用這樣的人嗎?她就像是一把匕首,隱藏在我身邊。她隨時會把復仇的利刃刺進我的胸膛。你以爲我真該如此愚蠢地引火燒身引狼入室自討苦吃嗎?不,我不會要她的。她縱是有天大的才能我也不會用她的。就讓她死在這掖庭吧。別做美夢了。告訴我,這後宮難道就沒有別的什麼可供我挑選的人了嗎?

老臣以爲,除了婉兒,就真的沒有了。

你就那麼肯定?

以皇后的雅量,難道容不下一個區區婉兒?而且以臣之見,你摒棄前嫌,大膽啓用上官儀的孫女,所換取的,定然是滿朝文武的更加心悅誠服。就是那些李唐舊臣,也不能不因欽佩你的勇氣和度量而對你折服。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既左右了文武臣相們的人心向背,又俘獲了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才。臣以爲,以殿下對婉兒的恩德,必將換來她的涌泉之報。何況婉兒並不知道她的身世,今後也不會知道。更何況她是那麼崇拜殿下……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好吧,就讓我們一道來冒這個險吧。傳婉兒。我倒是要看看這個婉兒究竟值不值得我冒這個險。

然後,婉兒的那個夢寐以求的時刻就來到了,對於婉兒來說,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應試,而且是在皇后的面前,在她最最熱愛最最迷戀也是最最崇敬的女人面前。那是種怎樣的驚心動魄,怎樣的地動山搖。然而婉兒不怕。不怕也不緊張。她淡淡妝,天然樣,十分得體地走到武皇后面前向她叩謝請安。那是怎樣的優雅大氣,又是怎樣的質樸純真。不卑不亢中的畢恭畢敬,默默無言中的滿心期待,這就是婉兒。婉兒一出現就攫走了皇后的心。她真的在她的侍女中,從沒有見過婉兒這樣的女孩子。她幾乎是一見到婉兒,就喜歡上了她。她說不清這是爲什麼。只是心靈中的一種觸動。她看着婉兒,那欣賞的心情溢於言表。

然後婉兒便在桌前奮筆疾書,依次爲皇后命題作文,草擬詔令,又賦詩數首。婉兒也不知哪兒來的力量,大概就是因了她是在她深愛的女人面前,是因爲她日後太想和這個偉大的女人在一起了,所以婉兒那天的應試,可謂是一種超常的發揮。一切都得心應手,又一切都盡善盡美盡如人意。當應試結束,婉兒擡起頭,她從皇后那裡看到的,是驚喜而愛慕的目光。

這可能就是她們主僕之間君臣之間第一次的相視,而又是相視無言了。婉兒怔怔地看着皇后。那麼直率的目光,那掩飾不住的欣喜和熱愛。

在相視良久之後,皇后纔不得不把她的目光移開。她知道了她喜歡這個女孩,喜歡她那種沒有做作,也沒有故意矯飾的天然姿態。她即刻想到的,還有她的女兒太平公主。她甚至想到應該讓婉兒這樣聰明絕頂的女孩常常同太平公主一道玩兒,公主身邊的那些侍女實在是太傻了,竟然沒有一個抵得上這個永巷生長起來的孩子,看着婉兒那癡迷的目光,和只有掖庭中女孩纔會穿的那深棕色的麻布衣服,皇后彷彿又回到了她十四歲時剛剛被選進後宮住在掖庭的那段日子裡。可能就是那段傷心的回憶觸動了皇后的惻隱之心;可能皇后就是爲了憐惜自己,纔不忍讓這個同是十四歲的多才多藝的女孩終生埋沒在永巷的灰塵中。

皇后想了很多。

皇后也想了很久。

那是一段很長久的沉默。然後,皇后站起來,並伸出手拉起了一直跪在那裡等候着最後裁決的婉兒的手,武曌說,我已經五十歲了。

武曌又說,願意和我走嗎?那麼,就來吧。

婉兒情不自禁地把皇后的手,緊緊貼在了她的嘴上。

當三個可憐的孩子被賜死之後,他們的屍體被掩埋在洛陽城郊那荒涼的邙山上。至高無上的女皇突然又一道旨令,說她要離開洛陽。說她要穿越八百里秦川。說她要回西都長安。

女皇彷彿是在匆匆忙忙地逃跑。就彷彿當年,她杖殺了王皇后和蕭淑妃後,要匆匆忙忙地從長安逃到洛陽一樣。她怕她的孫子孫女們的幽靈。她可能是已經覺出那些年輕的幽魂在追逐着她,纏繞着她了。

女皇的朝廷跟隨她傾巢而動。連同她的東宮太子李顯,她執意要把顯帶走,她決不留下太子監國。她的心很虛。因爲她已經覺出了顯如果繼續留在洛陽,遲早有一天,他會積蓄力量反對她。她不願意顯和他兒女們的陰魂離得太近。她知道那是顯受不了的,也是太子妃受不了的,甚至是武三思也受不了的。她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們全都受不了了,他們一定會聯合起來造反的。推翻她。並殺了她的張氏兄弟。

不知道這個遷徙長安的主意是不是婉兒的。在滿朝文武看來,通常女皇晚年的主意都是婉兒的,因爲後來能真正接近衰弱不堪的女皇的,除了張氏兄弟就只有婉兒了,張氏兄弟沒有那麼高的智商,所以朝官們寧可相信,女皇晚年的仍然不失政治家風範的所作所爲,其實都是婉兒一手策劃的。婉兒纔是那個真正的女皇。而女皇在垂暮之年反而成爲了婉兒的傀儡。

女皇從洛陽移駕長安一待就是三年。

女皇的長安三年果然使她的權力得到了某種穩固,也使張氏兄弟得以在她身邊苟延殘喘。這時候女皇已經七十六歲了。但是她既不想交出她的權力,也不想離開她的二張。這就使朝中的空氣變得異常緊張了起來。

張氏兄弟儘管恃寵挾勢,身居要津,但是那種反對二張的勢力卻始終如暗流般在朝廷中涌動,不僅僅是李家乃至於武家的那些親屬們,就是朝臣們也對不斷擴張的張氏兄弟的勢力非常不滿。於是,他們在倒張的問題上同仇敵愾。他們幾乎不用商量就不約而同地站在了同一條陣線上。儘管他們之間還有着很深的芥蒂,甚至是那種不可調和的、你死我活的,但是,這所有的一切都被掩蓋在了反對張氏兄弟的統一戰線下。人世間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不同的利益便會產生不同的利益關係,而任何的陣線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而陣線的變動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利益的驅動。

長安三年使李武兩家果然遠離了那幾縷青春的幽魂。但那心中深刻的印痕卻是永遠不能抹去了,而且讓那個創傷的後遺症永遠像陰影一般地籠罩在這個憂怨的家庭中。

顯在這次親自下令殺死自己兒女的事件之後,那種打擊的沉重使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變得更加畏縮怯懦不堪重負。他不僅在朝廷上不敢再輕舉妄動,就是在家裡也變得愈加沉默寡言,彷彿他就是這個家庭的罪人和兇手,而不是太子,更不會是未來的皇帝,總之不再有任何的權威。

而韋太子妃在這一深刻的打擊後變成了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因爲被女皇和她的丈夫所奪走的,畢竟是她的親兒子,是她寄予無限希望的兒子。倘若他們一家仍在房陵流放,韋妃或許還不會對她唯一的兒子抱有那麼大的期望。然而畢竟,他們回來了,顯也被複立爲太子了。而太子和天子只一步之遙。以女皇的老邁年高,顯終有一天榮登王位就僅僅只是個時間的問題了。於是太子妃的野心也就隨着顯的地位的變化而變得越來越大,從此她不僅寄希望於顯,因爲顯可以讓她再度做皇后;她對兒子重潤也寄予了厚望。因爲顯畢竟有過世的那一天,而一旦顯過世,繼承王位的就自然是長子重潤。而有了重潤做皇上,她就依然可以作威作福,做那個能夠安度晚年的皇太后。

然而她的美夢被打碎了。

因爲,就是這個承載着韋妃未來希望的兒子被殺死了。被他的祖母和父親,被王朝中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太子殺死了。她的唯一的兒子。從此她不再有兒子了。就是顯當了皇帝,繼承王位的也不再是她生的兒子,而是別的什麼嬪妃所生的重俊和重茂了,這是多麼深邃的恐懼和悲哀。這是一個母親的多麼無望的傷痛?殺了她的兒子就等於是斷了她的後路,毀了她的所有的未來。於是韋妃哭。後來她欲哭無淚,一開始韋妃還抱怨李顯,她罵他打他撕扯他,她說李顯不是人,說人世間還沒有見過如此狼心狗肺的父親。甚至連禽獸也不如,禽獸還知道保護它們的幼仔,而顯卻親自把他的兒女們送上了斷頭臺。後來當韋妃欲哭無淚,她也就不再理睬顯了。她蔑視顯。她認爲顯根本就不是男人。她視這個軟弱窩囊的男人爲糞土。她可以對顯直呼其名,吆五喝六。如此瘋狂的韋妃在東宮裡也就更加地頤指氣使,飛揚跋扈,不僅顯在她的面前心虛氣短,顯的那些另外的嬪妃和她們所生的孩子們也是頭不敢擡,話不敢說。總之重潤的死使顯變成了一個罪人,使韋妃變成了一個悍婦。她可以隨意辱罵奚落顯,她甚至可以當着顯的面任意同偶爾來訪的武三思調情,總之,她從此控制了顯。

是武延基的被殺使武三思和顯在原先親家的關係中又親近了一層。本來他們是可以迅速結成統一聯盟的,但是在張氏兄弟勢力的嚴密監視下,他們交往起來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武三思當然是恨張氏兄弟的。因爲他們對女皇的壟斷使得他都很難再見到女皇。但是他巴結的天性又使他不願得罪他們。何況聖上還活着,還視他們爲寶物,更何況,在重潤事件中被殺的畢竟不是他的親兒子,所以他除了對他堂兄那一支血脈的衰亡惋惜之外,也並不想因此而和那一對氣焰囂張的兄弟針鋒相對。而對顯家的不幸,他則是除了同情,還多少有一點幸災樂禍。畢竟,說到底顯還是他的敵人。是顯的歸來徹底破滅了他做太子的夢想,所以,從本質上,他對顯及顯的一家是懷有仇恨的。而重潤的死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顯的斷子絕孫,因爲武三思看清了韋妃的專橫跋扈,她身爲太子妃,是絕不會讓別的女人的兒子繼承王位的。所以重潤死了,就等於是顯家不再後繼有人了。這對於武三思來說,無論如何是一件好事,因爲,他又少了一個李姓的競爭者,或是少了一個李姓的敵人。他或者覺得,他正在佔據李武之爭的那個優勢。他知道那場爭權奪勢的戰鬥還遠沒有結束。

總之,這個賜死重潤、蕙仙和武延基的震驚朝野的事件,多少還是打擊了女皇的不孝子孫們那日益囂張的氣焰。女皇自然也是要懲一儆百,她要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張氏兄弟是碰不得的。她的私生活是碰不得的。從此,朝上宮中的空氣果然變得緊張了起來,彷彿驟然之間什麼都被張氏兄弟控制了起來。他們那種得意的樣子,好像也大有搶班奪權的野心。

如此,能接近女皇的婉兒就變得無比重要了。特別是對李、武兩家的那些後代們,婉兒是他們能與聖上溝通的唯一橋樑了。他們需要她。

於是,朝廷中的這種特殊的局勢,將婉兒推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位置上。這便也成爲了婉兒生命中的又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在政治的舞臺上,她恰好可以表演。她能夠尋找夥伴,她也能夠操縱萬事萬物。而婉兒所做的這一切,尤其是這一切左右天下的作用,其實皆因爲撐持着婉兒表演的那個巨大的背景是女皇。畢竟女皇還活着。畢竟那個婉兒可以支配的傀儡還一息尚存。所以她還可以拉大旗作虎皮。她還可以利用那些向女皇邀寵的心理,將女皇的朝臣和子孫後代們牢牢地握在手中。她可以駕馭他們統治他們,她可以是他們的朋友也可以是他們的敵人。總之她可以隨心所欲,只要聖上還活着。哪怕她已經動轉不能神志不清,但只要她活着,她還是女皇,那天下就是婉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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