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
難保會出現的危險便算不上危險。
顏鳶立刻動身,跟着何家妹妹去換衣裳。
她身上的衣裳是何家妹妹挑選過的,雖然也是農婦所穿,但總歸太過整潔,她需要換上最樸素的衣裳,髮髻也需要重新整理,讓自己成爲一個真正的山野村婦。
何家妹妹爲顏鳶整理好每一絲頭髮,低頭嘀咕:“皮膚還是有些太白了,要不要塗上一點點草木灰?”
顏鳶笑了:“塗上不是更明顯麼?”
好端端的又不是逃難,只是進山打獵,搞一身泥裡恐怕過的模樣,纔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何家妹妹道:“可是……”
顏鳶道:“普通人家裡也有皮膚白的人。”
她不僅不遮掩,還用自己的首飾和老婦人交換回一支簪子,簪子是一支粗糙的金簪,戴在頭上不算低調,反而有些惹眼。
顏鳶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十分滿意地出了帳篷。
帳篷外楚凌沉也已經換好了衣裳。
他身穿一身獵戶的衣裳,髮髻高高束起,粗布的衣裳勒着瘦削的身體,反倒顯出幾分少年氣來,像是獵戶家年紀不大的傻兒子。
楚凌沉顯然還不習慣穿別人的衣裳,他皺着眉頭,臉上的表情難得窘迫。
顏鳶沒有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楚凌沉:“……”
顏鳶低笑道:“沒關係,不難看的。”
楚凌沉尷尬地移開視線。
顏鳶不再看他,她在人羣中翻找,卻遲遲不見季斐和秦見嶽,視線來來回回搜尋了好幾遍,纔看到了他們的身影。
看到他們的第一眼,顏鳶的呼吸就凝滯了。
“季斐!”顏鳶疾步走到了他們的面前,失聲問他,“你怎麼……”
季斐並沒有換上獵戶的衣裳。
他換上的是楚凌沉的衣裳。
這是什麼意思?
顏鳶的心中慌亂不已。
季斐朝她點了點頭,然後獨自走向僻靜處。
顏鳶只能亦步亦趨跟着他,一直陪着他走到了遠離人羣的地方,她才抓住季斐連聲問他:“你爲什麼換上楚凌沉的衣裳?你想要做什麼?季斐……”
季斐朝她笑了笑。
他道:“山坳處沒有人,只是猜測,還不夠萬無一失。”
顏鳶道:“所以你想……”
季斐道:“屆時你與陛下隨他們進入山坳,我與秦見嶽兵分兩路,從兩面引開追兵。”
顏鳶急道:“可是你已經受傷了!”
季斐冷聲道:“所以是我來穿這身衣裳。”
他的聲音冷靜淡然,彷彿是在說着早就既定的事實。
顏鳶只覺得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正因爲他受傷了,所以才由他扮楚凌沉。
因爲他死在路上的可能性比秦見嶽大。
月黑逢高,魁羽營的人發現屍體之後,即便立刻查驗他的身份也需要一定的時間,如是……便能爭取到儘可能多的時間。
顏鳶壓抑着呼吸。
這是她第一次意識,雪原上的空氣真的很冷。
每一次吸入胸膛的凜冽之氣,都像針扎進胸口。
她吃力道:“可是你和秦見嶽,好不容易纔活下來……”
季斐嚴厲道:“寧白!我是晏國的軍人,你也是!如此軟弱,如何履職如何保家衛國!”
顏鳶咬下嘴脣。
她又何嘗不知道。
她只是覺得很難過。
老天爺纔剛剛賜下幸運,又被強行奪回了它,她實在是……不甘心。
季斐看着顏鳶紅腫的眼睛,終究還是心軟了。
“小白。”
季斐的聲音軟了下來。
他擡起手,指尖穿過顏鳶的劉海,落到她的額頭上:“一直以來,我好像對你有些太過嚴苛。”
顏鳶怔了怔。
季斐低聲舒了口氣:“小白,我其實不是沒有過後悔。”
他看着的眼睛,低聲道:“但終究,還是晚了一些。”
顏鳶搖頭道:“不,不嚴苛,是我不懂事……”
季斐的眼裡閃過一絲無奈,但很快就笑了出來:“好像這次局面比上次要好一些,不算不告而別。”
下一刻臉上的表情徹底冷硬了下來:“見薄營寧白聽令。”
顏鳶僵道:“……是。”
季斐盯着顏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計代價,護送陛下走出雪原。”
……
待到第二日黃昏降落時,綁匪大哥的隊伍正式出發。
顏鳶跟在隊伍裡,發現綁匪大哥形容的“路途艱險”還是保守了,這根本就是一條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的路。幸而路上被綁匪大哥提前打上了鋼釘,拴上了繩索,一路上纔有驚無險。
彼時月色當空。
顏鳶在山下擡起頭。
她看不見山頂上的駿馬,但能依稀聽見隱約傳來的馬蹄聲,她知道,這是季斐與秦見嶽向着相反的方向策馬離去的聲響。
按照約定,他們會在山坳的入口處等上半個時辰。
顏鳶低着頭惴惴不安。
不期然地,手被楚凌沉牽在了手心。
下一刻楚凌沉平靜的聲音便在她的頭頂響起:“不怕。”
顏鳶真的不害怕。
不安與害怕是不同的。
她只是不安未來的際遇,不安季斐與秦見嶽的正遭逢着的事情,不安半個時辰的時間怎麼過得如此緩慢。
好不容易捱到了了時辰。
隊伍終於又重新出發。
顏鳶與楚凌沉跟在隊伍的中間,綁匪大哥不露痕跡地放慢了速度,走到了他們的身旁輕聲道:“前面還有二里地,就是一處鐵甲騎士的崗哨,到時不要慌張,儘量少說話。”
顏鳶點點頭。
綁匪大哥便又走到了前面去。
隊伍慢慢朝前行進着,前方隱隱約約有火光與人影。
忽然間一個有人喊了出來:“什麼人在那?!”
頃刻間火光與人影攢動,沒過一會兒一隊鐵甲的騎兵就把隊伍重重包圍住了,他們策馬繞着隊伍而行,火把的光芒輪轉着照亮每一個人的臉。
綁匪大哥笑着迎上前:“官爺,是我,您不記得我了麼?”
他一邊說一邊熟練地找到了帶頭的那位,自然而然地塞了一包銀錢到他的手裡:“我們已經打過好幾回照面了,您還記得麼?”
黑甲騎兵面色冷峻,倒也沒有扔了銀錢,只是道:“原來是你們,怎麼這次連夜出山?”
綁匪大哥賠笑道:“我也不想,但實在是受不住了,山裡好多蜘蛛!我的妹妹被一窩蜘蛛給驚着了,她本就有了身子,這會兒喊肚子痛,我是真不得已才連夜抄近道下山,想要去山下找大夫……”
黑甲騎兵的長槍一動,槍頭幾乎要戳到綁匪大哥的眼睛:“是麼?”
綁匪大哥被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官爺饒命,小的說的是千真萬確!”
黑甲騎兵冷道:“指出來我看看。”
綁匪大哥連聲道:“……是是是!這就給官爺指出來!”
顏鳶屏息站在原地。
她知道綁匪大哥的用意,越是躲躲藏藏反而越招人懷疑,不如主動送上門。
綁匪大哥領着黑甲騎兵靠近顏鳶。
火把的光亮照亮了顏鳶的蒼白的臉。
顏鳶在黑甲騎兵靠近的一瞬,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往後退了一步。
黑甲騎兵用長槍挑起顏鳶的下巴:“你這妹妹倒是生得白淨,親生的麼?”
綁匪大哥道:“親生的,當花一樣養着的。”
黑甲騎兵的長槍緩緩挪到了顏鳶的肚子上,眼看槍頭就要挑破她的衣裳,楚凌沉伸出手來抓住了槍頭。
黑甲騎兵道:“你又是誰?”
綁匪大哥忙道:“回官爺,他是小的的妹夫……”
黑甲騎兵的目光落在楚凌沉的臉上:“他看起來不像是幹你們這個營生的。”
綁匪大哥道:“他就是個窮書生!我妹妹瞎了眼,放着大好男兒不要,相中個酸腐的書生……這不,打個獵屁活都幫不上,連個兔子都沒逮着!”
綁匪大哥罵罵咧咧。
黑甲騎兵們終於發出了嘲諷的笑聲。
帶頭的騎兵眼中的疑慮稍淡了一些,用槍頭拍了拍綁匪大哥的肩膀:“逮着你的人走吧,這個月不要再進山了,否則丟了小命,別怪爺沒有提醒。”
綁匪大哥如釋重負:“是是是,多謝官爺!”
所有人都在心中默默鬆了一口氣。
隊伍緩緩前進。
前方便是山坳的出口。
就在一行人快要走出山坳之際,忽然間遠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個黑甲騎兵策馬奔來,朝着山坳中值守的騎兵大喊:“西面出現可疑人士闖關!請求支援!”
黑甲騎兵臉色一變,忽然厲聲道:“攔住他們!”
頃刻間,顏鳶一行人又被硬生生攔截。
黑甲騎兵的槍頭抵住了綁匪大哥的胸膛,冷笑:“跟老子玩這一趟聲東擊西是吧?怎麼這麼巧,你們與突圍的人前後腳出現?”
沒有人料想到,黑甲騎士居然沒有上當。
綁匪大哥全身僵硬,冷汗瞬間濡溼了脊背。
槍頭刺入一分,黑甲騎士冷道:“說,你們究竟出山做什麼?”
綁匪大哥汗如雨下:“我……”
場面陷入僵持。
絕望如同黑夜降臨。
正當所有人幾乎要放棄希望之時,遠處又有一個騎兵策馬奔來,朝着鐵甲騎兵高呼:“東面有人策馬逃竄!速去追捕!”
帶頭的騎兵一愣,收回了槍頭,狐疑的目光在隊伍中轉了好幾個圈兒,最終下定了決心,指揮人馬去追東邊的人。
騎兵的人羣去了大半。
只留下兩三人還留在原地。
他們攔住隊伍的去路:“你們在此候命,天亮再出發。”
綁匪大哥呼吸一緊,咬了咬牙,又從口袋裡掏出一袋銀錢,想要遞到給對面的人。
顏鳶已經悄悄走到了他身邊。
“大哥。”
顏鳶輕聲叫他。
綁匪大哥一愣,愕然回頭。
顏鳶的手已經摸到了他的腰間的佩刀,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抽出刀刃,刀鋒瞬間劃破騎兵的脖頸!
暗夜之中,溫熱的血噴濺到了綁匪大哥的臉上。
綁匪大哥僵立在地上一動不動。
過了好久,他纔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顏鳶提刀衝上了前去,行雲流水般,瞬間斬殺其餘兩人。
騎兵的身體從馬上墜落,重重跌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綁匪大哥的一雙眼睛幾欲瞪裂開來:“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