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繡花彈琴的名門閨秀,有沒有可能在特殊的情況下,接住一柄飛劍呢?
比如祖墳不小心冒了青煙?
顏鳶緩緩收回了手中劍,低着頭沉默。
大概人要倒黴的時候,諸天神佛都攔不住。
這是她隱瞞了許久的事情,即便在宮外遇刺,都咬牙逼着自己約束的本能,竟然就這樣意外地搞砸了。
……
院落裡悄無聲息。
也不知道僵持持續了多久,邱遇才緩緩屈膝,跪在了地上:“屬下……參見娘娘。”
他壓抑着呼吸,深深低下頭顱,如此才能遮住眼瞳中的震顫。
顏鳶也終於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氣,她破罐破摔,握着劍走到了邱遇面前,把劍遞還給他。
她輕道:“邱侍衛免禮,邱侍衛如今手腳不便,還是少用些重兵爲好吧。”
邱遇伸手接過劍身,頭也不擡道:“……是。”
而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院落中有風吹過,邱遇的視野中只能見到顏鳶微微揚動的鵝黃色裙襬。
那是一抹極其柔軟的顏色,讓他想起許久之前,她站在干政殿門口的梧桐樹下等待的日子。
他其實是不曾瞭解過她的。
邱遇心想。
梧桐樹下她孱弱不堪,營帳外她冷靜疏離,而剛剛……
“邱侍衛的身體可好些了?”
溫柔的聲音響起來。
邱遇渾身一怔,埋着頭道:“屬下一切安好,傷勢已經好了八九成,多謝娘娘掛心!”
那聲音便帶了一絲絲愉悅:“那便最好,快快請起,養傷萬萬不可輕慢。”
邱遇猶豫着站起身來。
他的目光遊離,匆匆在眼前人身上掃過,又低垂下了目光。
現在他的目光裡便是她的手了。
她有一雙瘦削的小巧的手,十指纖纖,涼氣浸潤之下關節微微泛紅。
她轉過了身招呼了一聲塵娘,很快她的手裡就多了一張精巧的十字弩,緩步走到了他身前。
這是……
邱遇微微走了神。
顏鳶把十字弩遞到邱遇的面前:“邱侍衛,本宮是來送你這個的。”
邱遇愕然擡頭。
顏鳶便朝他笑了笑。
橫豎事情都已經如此了,追悔也是無用。
“這張十字弩是見……是我爹爹特製的。”
顏鳶本想說見薄營,未免徒生枝節,臨時改了口:“此弓設計精巧,使用時用的是巧勁,無需太多力氣,你若能夠熟悉此道,未必不如劍道。”
邱遇呆呆地接過十字弩,目光中透着茫然。
顏鳶道:“邱侍衛不試一試嗎?”
邱遇這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開始穿戴那張十字弓。
他畢竟少了兩根手指,行動多有不便,幾次想穿戴都未成,十字弩差點跌落。
顏鳶看得心中更加愧疚,連忙上前接過十字弩,低道:“本宮幫你。”
邱遇的呼吸一頓,眼裡閃過一縷慌亂:“娘娘……”
顏鳶低着眉目,手上已經開始了動作。
這東西捆綁確實需要一番技巧,當年她便常替元起捆綁裝填十字弩,如今已經時隔多年,沒想到手竟然還記得。
“……娘娘?”
邱遇的聲音打斷了顏鳶的思路。
顏鳶回過神來,輕道:“試試吧。”
邱遇點點頭。
院落中並沒有靶子,他便朝着不遠處的大樹連發幾箭。
他本以爲那麼小的東西,用起來大約也是少年人的玩具,是皇后娘娘爲了安撫寬慰他才弄來的,沒想到幾根小箭刺入樹幹幾欲貫穿,只留下一點箭尾還留在外面。
這……
邱遇瞪大了眼睛。
他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東西雖然看起來毫不起眼,但卻是一件兵器,一件……殺器。
這麼長久以來,他終於再一次感受到力量。
邱遇激動得面色漲紅,呼吸急促。
顏鳶眯着眼望着樹幹,那上面三支小箭從上而下,整整齊齊排列着。
她想了想道:“手腕還可以再向外旋轉一指,這樣的話,三箭齊發位置便不會都在正中。”
邱遇遲疑問:“都在正中不好麼?”
顏鳶道:“可人身上的臟器並不是那麼齊整的。”
邱遇不明所以,但仍然聽從顏鳶的意見,手腕往外翻了一指。
這次小箭射中樹幹,它們不再是從上到下整整齊齊排列,而是由右慢慢偏左。
如果那是一個人的話,中間的部位正好是……
肺。心。膽。
邱遇盯着那些位置發呆。
顏鳶的聲音輕飄飄地在他耳旁響起:“你放心,聖上雖然把你賜給了本宮,但本宮不會恩將仇報,真讓你當個看門的。”
邱遇的神情依然有些恍惚。
他的視線緩緩移動,許久才落到顏鳶的衣裙上。
如今他已經分辨不清眼前所見是什麼,心中所想是什麼,只是茫然地聽着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裡帶了一絲笑意,她說:“你先好好養傷,得了空就練練這十字弩,等到傷勢痊癒了,本宮會想辦法把你調到別處去,你覺得城防營如何?”
她笑着嘆息:“總歸大好男兒,看門總不是個去處。”
她輕聲細語。
邱遇只恍恍惚惚聽懂了這一件事。
她想要送他離開。
她不想收留他。
一時間,說不清的失落就像潮水,慢慢覆蓋淹沒全身。
他不知其根由,也無從辯駁反抗,便乾脆屈膝跪了下來。
“邱侍衛?”
“娘娘可是嫌棄屬下……身殘無用?”
壓低的聲音,就像是砂石磨過缸壁。
邱遇低垂着頭顱,肩膀佝僂,如同一隻鬥敗的獵犬,靈魂像是要陷入泥塵之中。
顏鳶訝異道:“你怎麼會這麼想?本宮自然不是嫌棄你啊。”
邱遇猛然擡頭。
顏鳶便在他的目光下踟躕了起來:“本宮只是……”
她想了想,輕聲道:“只是覺得,你是一張良弓,本不該被藏起。”
他必定曾是個驕傲恣意的人。
習武之人經過層層考察選拔,才能入宮謀個營生,更何況是天子的近衛。
這世上最殘忍的事情並非坐井觀天,而是見過天空卻畫地爲牢,上過雲端的人被折斷翅膀,落入泥沼之中。
她太過清楚這樣的滋味。
如今力所能及,總想託他一把。
……
太陽落下時,顏鳶離開御醫院。
邱遇像是一隻大狗,默默地跟在顏鳶的身後。
顏鳶有些無奈,也有些覺得好笑,只能任由他跟着,一直到了御醫院的門口。
顏鳶打發了塵娘先回望舒宮,而後轉身望着邱遇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她知道他有話想說。
也知道他想要說些什麼。
方纔那一劍,雖然他和塵娘誰都沒有提起,塵娘不會武功或許還只是懷疑,但是邱遇不一樣,他必定是看得一目瞭然。
她不提,他也不問。
但不代表秘密還是秘密。
顏鳶看着他的眼睛,低聲道:“你是他的親衛,如果想要履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邱遇是楚凌沉的親衛。
對一個親衛來說,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忠誠,他若去和楚凌沉告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方纔她早就想明白了,橫豎她欺瞞楚凌沉的不止這一件事情,更何況……侯門將女會武功,被揭穿了又能怎樣?
頂多就是再被楚凌沉狠狠嚇唬一番罷了。
顏鳶的話沒有說完,就見到面前人高馬大的人忽然跪了下來。
“方纔所見,屬下心中確有疑惑,但,從未想過出賣娘娘。”
他像是做了激烈的角力似的,急促地呼出一口氣,嘶啞着嗓音道:
“聖上已經下了御旨,將屬下賜給娘娘,屬下便是效忠於娘娘的。”
“屬下……願意爲娘娘保守秘密。”
這是他很久以前便想說的話。
夕陽下,邱遇跪在地上久久沒有起身。
他不敢擡頭,怕目光中泄露了太多的心緒,也怕在她的眼裡看到疏離與驚懼。
他只是儘量伏低着身體,目光匯聚在面前石頭縫裡的一株小草上,靜靜等待着宣判。
就在他以爲全世界都要傾塌之時,綿軟的聲音響了起來。
她說:“多謝。”
邱遇的呼吸頓止,好久才緩緩吸入了一口氣。
如同絕處逢生,春暖花開。
……
夕陽終於落下,御醫院內燃起了點點宮燈。
“皇后娘娘在黃昏時去炭室探望了邱遇,還送了他發射一支袖箭用的弓,聽說是顏侯親自所制,極爲精巧,很是有心。”
“望舒宮的那個醫女塵娘,從御藥房支了一些藥材,似乎是用以調養那個宮女鈴玉與孩子的身子。”
“定北侯府的信差去過了丞相府,似乎是爲了安置那個叫何苑的女子。”
別院二樓,洛子裘在窗邊點了一盞驅蚊的蓮香燈。
書房裡燭火如豆。
楚凌沉坐在書案前,批閱着案上的文卷。
這幾日政務堆積,他方纔在御書房裡處理完畢了朝堂上的奏摺,眼下還需處理一些無法在御書房批閱的事情。
他一直低着頭,似乎是對洛子裘所說之事毫無興趣。
但當洛子裘的聲音暫時停頓下來時候,他的筆尖也微微停滯。
洛子裘便了然笑起來:“那何苑……她的哥哥便是屬下之前尋的那個綁匪,陛下可還記得?”
楚凌沉終於擡起了頭。
他當然還記得。
當時宋莞爾的外戚勢力剛剛站穩腳跟,太后爲了朝堂博弈,賜下了這樁足以破壞整個朝堂格局的婚事。他自然是不願的,於是洛子裘便設下一局,找人劫持了入京的顏鳶。
後來挾持計劃落了空,顏鳶順利入了宮,此時也就了了。
時間不過過去了數月,如今想來,卻已經是恍如隔世。
他竟不知,她居然跟那個綁匪還有交情?
楚凌沉目光微沉。
洛子裘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慢慢悠悠道:“微臣也是幾日之前才知曉的,娘娘居然以德報怨,答應了替那綁匪入宮尋找妹妹。娘娘還真是……”
他斟酌其詞:“常居光明,善緣不少。”
他的嗓音輕緩,餘光不經意落在楚凌沉的臉上。
楚凌沉眉頭緊鎖,他的臉上面無表情,眼神中卻已經隱隱約約有了陰澀的光亮。
筆尖落在紙上,墨點暈染開層層波紋。
常居光明麼?
寂靜中,沉默蔓延。
良久,楚凌沉冷漠的聲音才響起:“你是想說,孤與她,並非一路人。”
她常居光明,而他的世界卻獨獨沒有這種東西。
就如同陰溝裡無法開出花朵。
“屬下不敢。”
洛子裘放下手中蓮香,寬袖拂動,朝着楚凌沉行禮。
“屬下只是想提醒陛下,顏侯之女與縣丞之女截然不同。”
洛子裘擡起眼,眼裡閃過一絲銳氣。
“寒夜之中,孤舟同行,授人以柄。”
“陛下當真想好同路了麼?”
縣丞之女尤可握於指間,定北侯之女卻不是指尖的玩物,這原本也並非二擇其一的局面,他身爲人臣,自然要爲他謀劃,就不得不提醒他,此道之兇險。
楚凌沉久久沒有出聲。
燭光映襯着他的臉,眼睫在他的臉上投下一片暗影。
他沒有呼吸,也沒有眨眼。
就這樣保持着同一個姿勢過了許久,低沉的聲音纔在寂靜的夜裡響起。
“嗯。”
洛子裘無聲無息地笑了起來。
不同行,便只能殺之以絕後患。
楚凌沉會作這樣的選擇,他雖早已猜想到,但仍然覺得有些奇妙。
他這樣的人,也會有置自己於險地,卻仍然不想殺之人麼?
不過那並不是打緊的事情。
既然主君主意已經落定,他身爲謀士,自然只能忠君之命,爲君籌謀。
“也罷,皇后娘娘本就對陛下鍾情已久,有情總比無情好。”
洛子裘盯着楚凌沉的眼睛低笑。
“明日便是初一,屬下就預祝聖上新婚之喜了。”
這本是一句無心的玩笑話,卻沒有想到方纔還一臉冷漠淡定的帝王,似乎與平常有些不同。
他眨了眨眼,明明姿態沒有變化,臉上的表情卻肉眼可見的僵硬了起來。
洛子裘:“陛下?”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除卻安神香,你可有別的安神之物?”
洛子裘:“嗯?”
楚凌沉皺着眉頭:“往常的安神香,對顏鳶的效果似乎有些反常。”
祭祀回程時,馬車上他也曾經點過一些安神香。
普通人聞之應該是昏沉入睡,但顏鳶的表現卻如同醉酒,不僅神情反常,還膽大妄爲,簡直……
腦海裡回想起零碎的片段,楚凌沉的臉黑了。
“孤需要一些別的安神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