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皇后娘娘親自扶靈,送公主回晉!
一句話出,宴場上鴉雀無聲。
顏鳶也愣了。
她想過晉國的使臣也許會當庭撒潑發難,要求她拿出證據來證明自己沒有殺公主,或是乾脆形式問責,控訴她因妒殺人……可是扶靈回晉國算什麼事?
難道是要把她騙回晉國再凌遲?
顏鳶默默望向楚凌沉。
楚凌沉臉色已經陰沉了下來,他放下了手中酒杯,居高臨下地看着晉國使臣,平靜地問他:“宴場喧譁,孤沒有聽清,使臣不妨再說一遍?”
晉國使臣不驚不變:“我王希望由皇后娘娘親自扶靈,送公主回晉國,希望陛下能夠應允。”
這絕非一個簡單的請求。
文武百官的心紛紛提到了嗓子眼。
高座之上的太后臉色一變,敢在楚凌沉開口前出聲:“哀家不是很懂使臣的意思。”
太后的目光掃過顏鳶,又落回了使臣的身上道:“前幾日是使臣親自認可了刑部給出的文書,公主之死與皇后並無關係,如今使臣是要出爾反爾麼?”
使臣溫聲道:“太后誤解了。”
太后道:“哦?何解?”
使臣道:“我晉國古有傳說,人死之後靈魂迴歸天地,但神思會留一線在最後見過的故人身上,因而我晉國習俗是人死需要死者見過的最後一個知道名姓的故人相送,方能入土爲安。”
他娓娓道來,眼裡也沒有戾氣,彷彿當真只是需要故人扶靈那麼簡單。
太后踟躕道:“可惜鳶兒素來身體不好,如今已是寒冬,怕是……”
使臣道:“太后只管放心,我王早知皇后娘娘體寒,特差我等送來暖玉牀,一路隨行絕不會讓娘娘凍着半分。”
暖玉?
顏鳶瞪大了眼睛。
這東西她可是如雷貫耳。
暖玉並非真的玉,而是極北之地火山邊沿產的一種礦石,此礦多孔且極異傳熱,伴有異香,因而經常爲朝中官員冬日閱卷枕手之用。
想當年顏老頭也動過暖玉的心思,想要爲她做個暖玉做的坐墊,可這東西甚是希貴,老頭花了重金從各處搞來一塊塊小的織成一張坐墊,結果她用瞭如坐針氈,老頭無奈只能作罷。
得多大的暖玉才能直接做成牀啊?
若說只是爲了請君入甕,這也未免太過血本了吧?
顏鳶端坐在席座上,心中波濤洶涌,臉上強撐着面無表情。
這事兒表面上看起來是關於她,但實際上卻是事關兩國邦交,以她這個尚未完全洗脫嫌疑的身份,還是本本分分當個工具人的好。
宴場上一片寂靜。
使臣沒有等到答覆,從懷中掏出一物託舉過頭頂:“皇帝陛下、太后娘娘,我王爲表明心跡,願獻上藍城寶藏圖,還望成全。”
他的話音剛落。
楚驚御直接從座上站了起來:“寶藏圖不是失蹤了嗎?怎會在你手上?!那月容公主……”
使臣道:“月容公主提前入京遊玩,自是不會隨身帶藏寶圖。”
顏鳶:“……”
此話一出,宴場上私語聲轟然炸響。
楚驚御驚得胸口上下起伏,半天說不出話來,瞪着赤紅的眼睛盯着使臣手中託舉的卷軸。
僵持間,大太監收了卷軸,跪着轉呈到了楚凌沉的座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個卷軸。
就連顏鳶望向楚凌沉。
楚凌沉在衆望所歸下伸手握住卷軸,衆目睽睽之下,他把卷軸舉到半空之中,而後十指微鬆,卷軸便從他手中掉落到了地上。
“沉兒!”
“陛下!”
宴場上各人驚呼出聲。
使臣眉目低垂,不卑不亢地又行了個禮:“我等對皇后絕無惡意,皇帝陛下也不必急於做決定,我等會在都城停留三日,三日之後陛下再決定……”
楚凌沉道:“不必。”
……
氣氛開始凝滯,每個人的心頭都落下千斤的巨石。
楚凌沉這一鬆手,鬆的何止是區區一座寶藏?
幾十年前先帝在正是因爲得到了半個藍城寶藏,硬生生扭轉了當時頹廢的戰局,把晉國人趕出了晏國大地!而如今先帝戰歿,晏國衰微嬰已久,如果能再得半數寶藏,晏國何愁沒有第二個盛世?
令人窒息的靜謐悄悄蔓延。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太后的聲音在殿上響起:“女王的意思,哀家已經明白了。”
她的聲音已與方纔不同,溫柔的目光落到了顏鳶身上,她道:“但扶靈一事總歸事關皇后,扶不扶,如何扶,還需要皇后點頭方能成行,皇帝以爲呢?”
“……”
顏鳶萬萬沒有想到,鍋子還是踢到了她的頭上。
她本不想開口的,她只想做一個蘑菇。
可此時宴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望着她就像是望着一整座的藍城寶藏。
“……”
席上太后的目光溫煦如同暖陽,溫暖地落在顏鳶身上。
顏鳶便知道她大東家的意思:寶藏圖必須要。
席下楚凌沉的指尖扣住了她,指腹相觸,輕輕握了握。
顏鳶知道她二東家的意思:別怕。
“……”
無數道目光匯聚於一身,顏鳶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艱難張開口:“本宮……”
她還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決定說出口,就被楚凌沉拉着手站起來,被他牽引着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宴場。
宴場上一片譁然。
宴場外月光如霜,散落在林間。
顏鳶被楚凌沉拽着手腕一路向前,她踉踉蹌蹌道:“楚凌沉!”
楚凌沉放緩了腳步,卻仍然不肯鬆手。
顏鳶有些無奈。
今日這局對她來說確實是死局,她如果答應那便是徹底成了晉國的甕中之鱉,如果拒絕那就是貪生怕死錯失寶藏圖的罪人。雖然不論哪個於她而言似乎都不是什麼好結果,但至少不論是危險還是罵名都是她的。
而不是像現在,楚凌沉帶着她離席而去,昏君之名怕是再也洗不清了。
顏鳶向他分析利弊,最後嘆了口氣:“你會被史官戳脊梁骨的。”
楚凌沉不置可否,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月光下他臉上的神情淡淡的,赫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坦蕩。
顏鳶:“……”
她還想要再勸勸他,忽然間聽見身後響起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從前後包抄圍困住了他們外圍,下一刻太后便帶着楚驚御現身於他們面前。
太后身上的藍花雀羽縫製的孔雀,在宮燈的照耀下發出暗啞的光亮。
她盯着楚凌沉,聲音依然溫存:“沉兒,你魯莽了。”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是麼?”
太后道:“鳶兒與月容公主同去冬獵,也算是頗有緣分,只是扶靈而已,本就是無傷大雅之事,若能換來兩國安寧,是百姓社稷之福,有何不可?”
楚凌沉不說話。
太后又道:“皇帝若不放心,可差干政殿的親衛一路護送鳶兒,定可保鳶兒毫髮無損。”
太后的目光轉下顏鳶,溫柔道:“鳶兒以爲呢?”
顏鳶沉默地看着太后。
也許藍城寶藏真是她的逆鱗與死穴,這還是第一次,她在這個女人身上看到了劍走偏鋒的急躁。
周遭圍困住她與楚凌沉的顯然是禁軍,但又不是普通的禁軍,普通的禁軍豈敢圍追堵截當朝的皇帝與皇后?
今夜魯莽的明明不是楚凌沉,而是她。
楚凌沉的目光落在周圍禁軍上,眼底閃過一絲譏誚:“這些人是母后心腹,今日守在宴場周圍,想來是母后從未相信過晉國使臣的友善,也並不確信那份是真的藏寶圖。”
太后臉色一變:“沉兒!”
楚凌沉輕道:“但是要搏的只是顏鳶一條命而已,卻能換一次得到藏寶圖的機會,母后以爲物有所值,是麼?”
太后的呼吸驟然加重。
可偏偏楚凌沉輕飄飄地火上加油:“母后還是一如既往未有錯算之處,確實不魯莽。”
“放肆!”
月色下太后的臉色已經難看至極,她顯然已是怒極,尖銳的聲音從喉嚨底擠出來:
“哀家想要藏寶圖又如何?本就是我闕家的!”
“顏鳶是顏宙之女,是人臣,是一國之母,這本就是她應該做的!”
“今日晉國使者若是開口要的是哀家扶靈,哀家爲也當爲國爲民,絕不推阻!”
顏鳶呆呆看着太后。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雍容華貴的女子如此失態的模樣,也許是因爲近在咫尺的寶藏求而不得,她往日的儀態全無,眼底流淌着猙獰的光亮。
楚凌沉卻似乎習以爲常。
他甚至還笑了笑,盯着太后的眼睛到:“孤若不答應,母后當如何?”
太后的胸口劇烈起伏:“你……”
楚凌沉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母后會脅迫顏鳶答應,還是會像三年前對孤做的那般,派出魁羽營千里誅殺,趕盡殺絕?”
月光下,萬籟俱寂。
顏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晦澀不明的往事忽然被撕裂,陳年舊傷上重新迸射出鮮血,楚凌沉在月光下煢煢孑立,眼裡浸潤着霜寒。
太后忽然間退了一步,靠着楚驚御攙扶才勉強站立:“你……你……”
她雙目幾乎瞪裂,卻說不出話來。
楚凌沉便盯着她的眼睛,輕道:“母后若想再來一次,沉兒……奉陪到底。”
他說完便拉着顏鳶的手,穿過層層的禁衛離開。
顏鳶悶不做聲跟着楚凌沉,就這樣一路到了望舒宮,誰也沒有開口。
……
夜色已經深了。
顏鳶並不是一個十分暖和的人,但是此時她的手掌抵着楚凌沉的手,卻覺得他的手冷得像冰。
她停下腳步,擡起頭看楚凌沉的臉:“……陛下?”
楚凌沉避開了顏鳶的目光。
夜色下,楚凌沉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就連眼神也淡得像是夜露。
顏鳶看着他,不知道爲什麼想起了很久之前,在山洞中見到他的第一眼。那時火把剛剛照亮他的臉,她第一眼見着的楚凌沉,也是這樣的安靜的模樣,彷彿連呼吸都不曾有。
顏鳶在心底默默地嘆了口氣:
“楚凌沉。”
“沒有得到理所應當的感情,只是倒黴,不是過錯,也並不羞恥。”
楚凌沉忽然短促地呼出一口氣。
月色下他的脊背微微佝僂,僵硬的弧度就像是久藏的弓。
顏鳶覺得有些心軟,於是踮起腳尖,淺淺擁抱他。
她在他耳畔低聲告訴他:“不被愛,不是你的罪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