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書房內,仇鈺盯着攤在面前的兵書,卻是半點也看不進去。
三天了,都三天了,他還是沒從阿童的那句“大人像我的愛木(慕)之人”中回過神來。
如果阿童是別人,自己或許還能一笑置之。
可是對方不是,而是自己之前的好友……
仙靖辰。
是的,仙靖辰沒死。雖然他現在頂着這張滿疤臉,身材也瘦弱得像風一吹就能倒,讓人很難與之前那個玉樹臨風神勇威武的前大將軍聯想到一起,但仇鈺認得他。
從昨晚浩子將他一腳踢翻在地後,他袒露的胸膛右側上的印記,仇鈺一輩子都不會認錯。
因爲那上面刺了個蠅頭小楷的“狄”字。
猶記得那是十八年前的夏天,那時自己剛滿八歲,已戴着那醜陋至極的人皮生活了兩年。
沒有同齡的玩伴,因爲所到之處只會讓他們哭叫着四散奔逃,即使有膽大的,也只會朝他吐口水或扔石頭,誰都不會正眼看他一眼。
一開始會傷心會難過會跑到孃親的懷裡邊哭邊埋怨父親,雖然孃親會緊緊抱着他柔聲安慰,但也彌補不了沒有朋友的失落。
不過久而久之,倒也習慣了。
所以當自己再一次被一羣小痞子逼迫到河邊時,他沒有再嚇到抽泣,而是冷冷地盯着他們,用最狠毒的眼神。
沒想到對方還真被他嚇到,領頭人哆哆嗦嗦地就手一揮帶領同伴們準備離去。
但纔剛轉身,一個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紅衣小公子從天而降,手上還握着彈弓。
“站住!”紅衣小公子的聲音很凌厲,在這大夏天裡像是一道冰錐,“你們欺負完人就想跑?哪有這樣的道理?”
領頭的小痞子自然不服地辯駁:“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欺負他了?而且他長得那麼嚇人,誰敢欺負?”
紅衣小公子說:“兩隻眼睛!你們把人推進河裡,還不算欺負?”
“可是我們沒有把他推進河裡啊!”領頭的小痞子越發不服了,他身後的嘍囉們也都一一附和着,“是啊!我們老大才沒有推……”
然而話未落音就聽見身後傳來了呼救聲。
“救命啊!救、救命啊……”
衆人回頭一看,竟真是那個小丑八怪掉進了河裡,正在河中央撲騰着,看上去完全不會游泳。
紅衣小公子連忙衝上前跳進河裡就向他游來。
待到自己被解救上去,那羣小嘍囉還都在面面相覷,尤其是領頭小痞子一頭霧水地不停反問左右兩邊的同伴:“什麼情況?我剛真的推了他嗎?還是我失憶了?”
但還沒說完就被紅衣小公子撿起地上的石頭用彈弓一彈,瞬間精準地砸中了對方的腦門。
領頭的小痞子立即雙眼一翻,仰頭向後倒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紅衣小公子開心地大笑,舉起彈弓作勢又要射人,那些小嘍囉們立即大叫着逃跑,當然也沒忘了拖走他們的老大。
河邊很快只剩下他和紅衣小公子兩個人,顯得分外寂靜。
“謝謝你。”他說。
紅衣小公子點點頭,一面擰着溼答答的衣服,一面嘴角卻揚起一股壞笑的弧度地說道:“裝得挺像的哈。”
“啊?什麼?”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對方卻依舊不點明,而是繼續自顧自地說:“心機這麼重,完全可以自己解決的事,爲什麼還要假借他人之手?”
他終於有些明白過來,雖然被批心機重讓自己有些不悅,但還是實話實說道:“我不會武功。”
“不會可以學。”
“我爹說,學武無用。”這也不賴他爹,在連競陽當朝的時期,重文輕武,除了武將仙氏家族因爲前朝遺旨比較受寵外,習武之人根本不會得到重用。這也是爲什麼到了連煜寒時期國家就兵力薄弱,只因連競陽想打造一個沒有紛爭的國家,所以就頒佈了禁止大興武學的詔令,一時間就更沒人去習武了。而他爹南宮雲秉持這種觀念,一心將他培養成爲文臣,就只注重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的傳授,武學之類的自然擱置了。
“就算無用,也要學點基本的保護自己啊。”小公子鄙夷地說,“可不是每一次都有人替你出氣的。”
我也沒讓你幫我出氣啊……他在心裡默默地說,但面上還是露出一個笑容道:“知道了,謝謝。”
誰知小公子的表情更鄙夷了,還帶着嫌惡:“誒誒誒,你別笑啊,怪恐怖的。”
果然,本以爲終於遇到一個不在意自己的長相還願意救自己的人會特別一點,結果沒想到還是跟常人一樣。
所以他的臉瞬間垮了下來,低落地道歉:“對不起,是我太醜了……”
哪知小公子這次卻也慌忙地跑過來跟他道歉:“啊啊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啊,我的意思是,你笑起來臉上的疤都擠到一塊兒去了,很嚇人……”
“……”他更低落了。
“誒誒誒,我還沒說完呢,我的意思是,你雖然很醜,但也沒有醜到嚇跑我的地步啦,你不要傷心……”
“……”他怎麼可能不傷心。
“喂喂喂,你別再那種表情好不好,我知道我話說的不太對啦,但是原諒我嘴笨……總之我想說的是,你不笑的樣子比較好看……至少正常點……”
好看。這是時隔兩年後第一次聽到的詞彙。
雖然加了前面的“比較”以及後面的“至少正常點”兩個後綴,但他的心剎那不再灰暗,甚至開心了起來。
“真的嗎?你不討厭我嗎?”他卻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地問。
小公子卻明朗地笑道:“當然是真的!你又沒做讓我討厭的事,最多就是醜了點,但我娘告訴我不能以貌取人,所以我沒有討厭你的理由。”
雖然心又被“最多就是醜了點”給紮了一下,但他還是很高興地向對方伸出了手,既誠懇又有些忐忑地看着對方的眼睛問:“那你可以做我的玩伴嗎?”
沒想到小公子真的爽快地回握住了他的手,亦是無比開心地說道:“當然可以!我叫仙靖辰,你呢?”
“南宮狄。”
友誼從這一刻建立,並且維持了十八年。
至於仙靖辰胸口上的那個“火”字,則是他們成爲好夥伴後的第二年,某一天,他們又相聚在小河邊——那條小河位於城中央,對於家在東西兩端的他們是個最佳選擇地。
那天,他們依舊用彈弓射麻雀兒玩,但玩着玩着,仙靖辰突然笑得神秘兮兮地看着他說:“阿狄,我今天看了一本書,說如果要證明兩個人很要好的話,就要做一件事。”
“什麼事啊?”他問。
“在對方身上互相刻下名字。”
他想也沒想就拒絕道:“我不要,很幼稚。”
估計仙靖辰又偷偷買了什麼烏七八糟的武林秘史之類的雜書,那些書老愛這樣寫,兩人或者一羣人爲了表忠誠就做一些歃血爲盟八跪八拜要麼自傷自殘之類的事,還動不動就同年同月同日死,真金不怕火煉,誰說情誼就一定要用儀式感來證明?
但仙靖辰好像特別在意,還很生氣地說:“哪裡幼稚了?還是說你不把我當朋友,所以覺得沒必要?”
“……沒有,我只是認爲我們一定會是一輩子的朋友,這一點就算不刺字也毋庸置疑。”
“可是那只是你認爲啊,萬一以後你背叛我了怎麼辦?”
“我絕對不會。”
“你又不能保證。”
“那刺字就能保證?”他有些好笑地問。
仙靖辰:“不一定,但至少也是個保障啊,要是你以後真想背叛我,你一脫衣服就能看到我刻的字,那樣你就會馬上想起我們的友誼,說不定就捨不得背叛了。”
“……”
不得不說,年少的仙靖辰口才還是不錯的,加上他一直很感激仙靖辰沒有嫌棄他還肯和他成爲好朋友,所以一時間也就沒有再拒絕。
仙靖辰便拉着他去了城南的紋身堂。
紋身師傅在他的右胸膛上刺了個“辰”字,接着又在仙靖辰的左胸膛上刺下了他的“狄”字。
“老天爺!從今天起,我仙靖辰和南宮狄就是一輩子的好兄弟了!”
刺完字,仙靖辰張開雙手對天大聲宣告,興奮的神情一覽無餘。
雖然之後他的胸口整整痛了半個月,但內心也是興奮至極的。
是啊,一輩子的好兄弟,多難得……
所以當十八年後仙靖辰“死”在他的面前時,他的胸口可不止是痛半個月。
在他逃離亂葬崗的一個月之後,其實他回去過,想找出仙靖辰的屍體將他好好立碑安葬,可是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他認爲可能是野獸叼走了屍體,於是難過了一陣也只能離開。
誰知道老天爺真的憐憫他,仙靖辰沒有死,他也不用再獨活了。
就算現在的仙靖辰是個啞巴,還瘋瘋傻傻的,但大夫說了,其只是因爲頭部損傷過重而引起的暫時性失智和失語,因爲前期沒有得到妥善處理而顯得嚴重,如若好好吃藥療傷,不出一年就會恢復。
聽到大夫的話他自然很是開心,可是現在……
“大人像我的愛木(慕)之人。”
這句話就像千斤重石般壓在自己的心頭,就連胸口那個“辰”字,此刻也重得讓他呼吸不暢。
仙靖辰好男風,並且在外有好幾個男寵,他一直都知道。
可是現在這位好兄弟卻突然親口告訴他,自己是對方的愛慕之人?
天啊,還有比這更驚悚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