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聞言便是一愣,轉頭望着江自流疑惑道:“相公?”
江自流卻已經跪下,恭敬道:“叩見吾皇,拙荊蒙吾皇搭救,實在銘感三生。”說完還要拜下去。
“御史請起。”謝凝忙伸手扶住,“御史身爲三公之一,何必行此大禮?”
周氏才知道眼前的秀雅女子竟是當朝女帝,忙掙扎着要下牀拜見,謝凝卻讓瓊葉攔住了她,微笑道:“朕對夫人不過是舉手之勞,夫人有傷在身,且好生養傷,等朕有空了,請夫人到宮裡坐坐,說說家常。眼下天色已晚,江愛卿,送朕到大門如何?”
江自流拱手道:“臣遵旨。”
謝凝再對周氏笑了笑,走出了院子。一隊小廝在前邊遠遠地引路,瓊葉蘭橈在後邊遠處守着,江自流在身後一步之處。謝凝靜靜地走了片刻,忽然道:“江愛卿,你不願朕爲帝,是因爲朕是女子麼?”
江自流猜到她有話說,不料竟說得如此直白,他臉上也不禁有些不自在,畢竟眼前是個嬌嬌怯怯的姑娘家。他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回陛下,臣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可江愛卿始終不願支持朕,若不是因朕是女子,那還能是什麼呢?”謝凝慢悠悠地走着,“是因爲太尉麼?還是因爲,江愛卿認爲朕有朝一日終會大婚,屆時便會讓位給那個男人,隨後江山易主、輿圖換稿?所以江愛卿心裡的君王仍然是那位流落民間、今年才十二歲的小十七?”
江自流到底是書生出身,學不來世家大族那些虛僞,沉默片刻後道:“陛下,臣只是擔心,陛下一介女流,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年幼時無知,年少時爲情所苦,所見所聞不過情愛二字。陛下連永定侯府的後宅都不能安定,何談江山社稷?”
謝凝聞言不禁笑了,嘆息道:“江愛卿說的還真是直白啊!難道江愛卿不怕朕龍顏大怒,將這御史府滅門麼?若是朕這麼做了,丞相可歡喜得很呢。”
“陛下若是這麼做了,江山也完了。”江自流神色淡淡,絲毫沒有被嚇住。“陛下,臣斗膽狂妄,自稱一個‘肱股之臣’,還是當得起的。”
謝凝輕笑道:“江愛卿何止是肱股之臣?愛卿是棟樑啊,這些年若非愛卿苦苦支撐,這朝廷不知多少尸位素餐的官員呢。”
她說着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着江自流,微笑道:“就爲這份心,江愛卿,朕必定要守住這江山社稷的。”
江自流看着眼前的女子,只是回了一個字:“哦?”
謝凝道:“就憑朕繼位以來的表現,難道還不足以證明朕不是個閨閣婦人麼?”
“表現?”江自流反問道,“將剛平定下來的京城局勢拋下,去江南遊山玩水麼?”
“去江南不錯,遊山玩水麼?這就未必了。”
“陛下,臣知道您想去江南整治賦稅之事,但巨蠹猶在,蛇鼠遍地,您就算將江南的賦稅都整治乾淨了,最後依舊落入蛇鼠之手,不見國庫有半點充盈。”江自流道,“您好不容易將京城的城防權拿下,不該在此時離開。”
“愛卿說的朕都知道,但愛卿不覺得先將底下整治乾淨了,再回來把蛇鼠一鍋端更好麼?”謝凝笑吟吟地說,“京城離國庫總比江南近一點。”
江自流萬不料她打得竟然是這個主意,一時難以評定是好是壞,眼看着就走到大門口了,他眼神中似乎最後下了決定,將一物取出,雙手奉上,道:“陛下前往江南,臣無以爲踐,拙荊自小信道,這玉佩受過多年香火,呈與陛下,望陛下一切順利,早日歸來。”
謝凝將玉佩收下,笑道:“那麼,京城就交給江愛卿了,江愛卿可不要欺負朕的宋先生與表哥呀。”
語罷轉身走出御史府大門,留下江自流的聲音“恭送陛下”。
謝凝坐在回程的馬車上,嘴角含笑。她一直都知道,江自流身爲御史,是朝中最不可能與皇室作對的人。因爲世家有雄厚的淵源可以依靠,武將可以倚仗軍隊,但是科舉出身的文官們如果不依附於世家與武將,就只能與皇室休慼與共。所以謝凝一直相信,江自流身爲御史卻一直不肯出面支持她,除了流落民間的十七皇子之外,就只有一個原因——她是女子,江自流擔心她成婚後悔讓位。
現在,她終於打消了江自流這個念頭,獲得了江自流支持的第一步,也就等於間接拉攏了天下書生。
莫說書生百無一用,民間喉舌,煽動民心的最終還是看書生啊!
金吾衛、監門衛、驍衛、度支司與倉司,現在有了個御史的間接支持,宮裡的閒雜勢力也全部清空了,她手中的力量終於稍見成色。繼位將近三個月,謝凝終於能安安穩穩地睡一覺了。
結果次日一早下朝回來,謝凝忽然發現紫宸殿多了幾個人,她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一身甲冑的孟季衡便走出來單膝跪地道:“末將叩見陛下,陛下萬歲!”
哦,是翊衛啊!謝凝一拍腦袋,纔想起她還答應了帶些貴族子弟在身邊呢,忙換上笑臉道:“元禮平身,同甫呢?”
元禮是孟季衡的字,同甫則是衛煜的,謝凝爲了表示親近故意這麼稱呼。孟季衡便站起,恭敬道:“回陛下,末將與衛煜輪值。”
“是麼?”謝凝的眼珠子轉了轉,看了一眼他身後的翊衛們不禁笑了:“哎,真是各有各的好看,朕帶你們去江南,不會發生看殺衛玠之事吧?”
因太后在武舉上的那番話,整個京城都知道這翊衛是後宮備選隊,所以選人時將武功先放在一邊,第一位就是樣貌品性,務必要好看。現在廊下站着的美少年們都知道自己是幹什麼來的,被謝凝不着痕跡地口頭調1戲了一把,各個都紅了臉,連孟季衡也神色赧然,低聲道:“末將等自然以護衛陛下爲第一要着。”
“嗯,甚好甚好。”謝凝點頭,袖着手在廊下走了幾步,忽然笑道:“來人,擺駕馬場!”
太液池東邊有一處宮內的馬場,裡邊養着好些溫順的馬匹,都是給先帝嬪妃們騎的。謝凝到了馬場便讓人將此前段昀騎過的那匹汗血寶馬牽了出來,瓊葉等人還以爲她要看翊衛們比賽騎馬,誰知謝凝下了鑾駕便點名。
“朕要去江南必須要學會騎馬,元禮,那日你可是拿了騎術第一的人,過來教朕騎馬。”
孟季衡登時給嚇了一跳,跪地道:“陛下,末將不敢爲帝王師!”
“這算哪門子帝王師?”謝凝哭笑不得,但看着孟季衡那一臉耿直的神色,也只能作罷,喃喃道:“此事恐怕還得太尉出面才行。”
陸離正好在皇城裡,他有禁宮馳馬的權力,不多時就趕來了,對謝凝行禮之後便是一笑,問道:“臣聽祿公公說,陛下要學臣教陛下騎術?”
謝凝看着他的神色便頭疼,此前她叫陸離吃了許多啞巴虧,更時不時在他心上捅刀,現在逮到機會了,還不知他要怎麼回報她呢!可這騎馬是勢在必行的,否則太容易遇到危險。
大局爲重,謝凝只好點頭道:“不錯,還請太尉不吝教誨。”
陸離的目光繞着她上下游走了一圈,問道:“陛下,您穿這一身學騎馬?”
交領的齊胸襦裙,外邊還罩着大袖衫,手上還挽了披帛,頭上的髮簪搖搖欲墜,這一身上馬車恐怕也要人扶,談何騎馬?
謝凝輕笑:“太尉,這你就教不了了?朕還不如找元禮呢,至少元禮聽話。”
太尉與女帝之間的舊日恩怨整個天下都知道了,孟季衡侍立在側,無辜地成了被殃及的池魚,只好什麼都不說,當自己不存在。
“陛下,臣只是怕要求嚴苛,陛下要生氣的。”陸離挑眉笑了,“既然陛下懷疑臣的本事,那臣只好證明給陛下看了。祿公公,將馬牽過來!”
祿升趕緊將那匹最溫順的汗血寶馬牽過來,輕聲道:“陛下,這匹汗血寶馬是最溫順的,絕不會傷您,您可千萬放心。”
“陛下,來吧。”陸離站在馬匹旁淡淡道,“請上馬。”
謝凝最頭疼的便是上馬,她不是沒學過騎馬,只是不夠力氣踩上馬鐙。她站在馬匹前思索着,究竟要怎樣才能一舉翻身上馬,正垂目沉思着,忽然一支馬鞭輕輕地挑起了她的手。
“雙手抓住馬鞍。”陸離用馬鞭將她的手撩到馬鞍上,“左腳踏在馬鐙上,踩穩了,用力蹬,借力上馬。”
謝凝照着他的話試了一次,也就原地蹦了蹦,根本沒辦法翻身上去。
“太尉!”孟季衡見狀不由得道,“不如找塊上馬石吧!”
“孟中郎將,我的面前,沒有你說話的份。”陸離冷硬道,“難道危急之時,她也能隨處找到上馬石麼?”說着又看着謝凝,道:“如今你可是女帝!”
他說話的神色十分淡漠,連語氣也是疏離嚴肅的,一下子叫謝凝想起五年前他也是這樣努力板着臉要她學騎馬。只可惜那時她年紀更小,身體更弱,別說這樣踩着馬鐙上馬,就是踩着上馬石,也是艱難。試了幾次陸離便心疼了,便略過上馬這一節,每每都將她抱上去,只教她策馬。但她不知爲何對馬匹始終恐懼,越是良駒越是能感受到主人的情緒,她一怕,馬匹也受驚,怎麼都不肯聽她的話,好幾次差點將她甩下來。
一來二去,她終究是沒學成,回了房間還要委屈地哭。陸離只好抱着她安慰,再也沒提過要她學騎馬這事,往後去哪裡都與她同騎。
只是……他說得對,如今她已經是女帝,不比當年在閨閣裡的夫人,以後恐怕還有無數的刀槍劍雨等着,她不能把自己嬌慣了。
謝凝一咬牙,深吸一口氣,終於還是成功地翻身上馬了。
可見這些年來她着實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