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故地

瑪利亞·德·盧納離開了羅馬,雖然她之前已經做好了準備,可她突然啓程的決定還是顯得有些匆忙了些。

對於自己的孫子,亞歷山大六世還是表現出了足夠的疼愛,在聽說居然在兩天後就要離開羅馬返回遙遠的甘迪諾公國,教皇特意召開了一場小小的家宴爲他們送行,除了給了很多路費之外,教皇還給自己的孫子欽定了一個紅衣主教的頭銜。

“這樣至少可以讓他在甘迪諾不會被人小看,那些人,他們可都是些小人。”

教皇用略顯奇特的語氣評論他的那些同鄉,說起來雖然來自瓦倫西亞,可他對那片土地上的人沒有多少好感,這多少是因爲他的家族當初在阿拉貢曾經與很多貴族發生過沖突,特別是早年間的時候獨立瓦倫西亞王國被阿拉貢兼併時的種種齷齪,讓他們雖然已經成爲了阿拉貢的貴族,卻依舊難免因爲種種原因有着深深的矛盾。

而教皇會把這種情緒表現的如此強烈,也和他曾經受到了阿拉貢人的羞辱有關,他不可能忘記貢薩洛給予他的公開羞辱,那是自從成爲教皇之後從未有過的。

“湊巧的是,諾梅洛可以和你們順利,”教皇貼心的安排着兒媳與孫子的返家路線“你們可以和他一起先到那不勒斯,這樣他還能在路上照顧一下你們,雖然那不勒斯已經被法國人佔領了,不過這對你們來說不是什麼問題。”

瑪利亞·德·盧納有些心神不定的敷衍着教皇的關心,這時候她只想儘快離開梵蒂岡,離開羅馬的這片土地,而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爲不久前的那個摩爾人的拜訪。

3年後,喬瓦尼的死被那個摩爾人從已經漸漸被覆蓋起來的時間面紗後揭開來,然後再次放在了她的面前。

而這一次摩爾人給她帶來了一個令瑪利亞·德·盧納吃驚的消息。

至於是誰真正殺了喬瓦尼,烏利烏最終並沒有說出來,不過當他暗示瑪利亞·德·盧納與佩德羅·卡德隆之間非同一般的關係時,瑪利亞·德·盧納被嚇壞了。

擁有情人這在羅馬並不算什麼,或者說這其實更可以作爲炫耀的資本,這股墮落風氣是什麼時候興起的不得而知,但是在羅馬,從教皇到平民似乎都只會對這種行爲表示羨慕和用來作爲談資的話題而不會是過多的譴責。

但是瑪利亞·德·盧納與佩德羅·卡德隆的關係卻不能只用這麼簡單解釋就能讓人釋懷,因爲這其中牽扯到了喬瓦尼那莫名其妙的死。

而瑪利亞·德·盧納也並非是完全沒有察覺,她隱約的可以感覺到卡德隆似乎與她丈夫的死有着種種神秘的聯繫,只是一直以來她都不敢去深究這其中的根源,現在一個摩爾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把這件事隱晦的提了出來,雖然自始至終都沒有明說,可瑪利亞·德·盧納還是明顯感覺到了對方的威脅。

讓她意外的是烏利烏並沒有提出什麼讓她爲難的條件來換取他的沉默,而是隻要求她能在近兩天儘快啓程返回羅馬。

這其實並不需要烏利烏特意提出來,瑪利亞·德·盧納這時候有種恨不得肋生雙翅離開離開這座城市的衝動,雖然她知道即便返回了甘迪諾,可如果喬瓦尼的死因真的被人發現與卡德隆有關她也依舊無法擺脫嫌疑,可能夠儘早離開這裡總是好的。

至於烏利烏,瑪利亞·德·盧納不是個仁慈的女人,她的確試圖派人暗中殺掉那個可惡的摩爾人滅口,可烏利烏似乎已經想到了這個,所以在告辭離開前特意提醒這位心懷鬼胎的甘迪諾公爵夫人,他只是奉了主人的命令來傳信而已。

這徹底打消了瑪利亞·德·盧納試圖殺人滅口的念頭,她只好老老實實的打點行裝準備離開羅馬。

諾梅洛這次與她同行的理由是奉教皇的命令前往那不勒斯調查有關當地教徒受到迫害的傳聞,有消息說法國人在佔領那不勒斯後對一些不肯歸附他們的當地人予以了殘酷統治,這其中比較關鍵的是因爲那不勒斯大主教之前已經與那不勒斯王室一起避難去了比利謝利,所以一些教堂的教士們就以未得到大主教的允許拒絕法國人進入教堂搜查所謂叛亂份子的命令。

這自然就造成了種種衝突,甚至還出現了流血事件,諾梅洛正是在這種時候以教皇特使的身份前往那不勒斯的。

這注定是一場乏味的旅行,瑪利亞·德·盧納心事重重,她拒絕了船主的邀請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這說起來有點失禮,不過船主也不敢因爲這個就表現出任何的不高興。

不過諾梅洛的應邀多少算是給了船主一點面子,而從船主那裡,諾梅洛很快就聽說了一些有趣的話題。

“法國人爲什麼要收集那麼多的船?”諾梅洛似是很隨意的問。

“不知道大人,不過很多人覺得他們是要打西西里主意。”

“爲什麼?”諾梅洛的興趣來了“你們都認爲法國人要入侵西西里島嗎?”

“法國人準備的船都不是很大,所以就不可能是要遠航的,另外他們在船上爲裝補給留下的地方也不夠大,顯然是沒打算跑多遠,這麼一想能讓他們去的地方也就不多了,除了西西里還能是哪。”

聽着船主條條是道的分析,諾梅洛不由緩緩點頭。

諾梅洛心裡隱約有個猜測,雖然這個想法似乎有些荒謬,不過只要想想這一切可能會發生在那個蒙蒂納伯爵身上,他也就覺得事情或許不是那麼稀奇了。

法國人會不會已經和那不勒斯人達成了什麼秘密協議,否則就如教皇說的那樣,那不勒斯人怎麼可能會在這種時候還有膽量向西西里宣戰?

還有又怎麼解釋法國人這個時候忽然徵集那麼多的船隻做什麼,而且還是近海需要的船隻,這難道不是爲那不勒斯人提供的海上工具?

想着這些諾梅洛不不由陷入了沉思,或許堵瑪利亞·德·盧納來說這趟旅程枯燥乏味,可對諾梅洛而言,差事似乎變得很有意思起來了。

歷史上的西西里島曾經經歷過多次易手。

從羅馬人到汪達爾人,從阿拉伯人到東羅馬人,然後再到諾曼人,當法國的安茹統治者被迫退出西西里之後,這裡迎來了阿拉貢王國的統治。

自從阿方索一世把西西里王國平分給兩個兒子,從而正式開創了兩西西里王國的歷史之後,因爲對來自大陸方向不再需要嚴密的防範,西西里的防禦重心就轉向了地中海另一面。

不論是當初對東羅馬人還是對異教徒的防範,西西里都是地中海西方防禦東方入侵的重要所在,所以不論是法國人還是阿拉貢人,這些年都主要是把駐守西西里的兵力調配在島嶼的西南方向。

相比起來,巴勒莫的防禦並不是很強。

所以當比利謝利的那不勒斯王國忽然宣佈向西西里宣戰時,巴勒莫一下子變恐慌起來。

雖然弗洛門薩立刻派人彈壓住了這陣恐慌,不過關於那不勒斯人可能會襲擊巴勒莫的流言依舊在街頭巷尾流傳起來,而且頗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爲有人發現在那不勒斯人當中有一個曾經在當初經歷過染血之夜的青年人,雖然很多人之前早已經不記得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如今他們卻對他的名字十分熟悉了。

蒙蒂納伯爵亞歷山大·朱利安特·貢佈雷,據說除了伯爵的稱號,還有着不比他的名字字數更少的種種頭銜,不過這些還在其次,真正讓巴勒莫人關注的,是與這個人密不可分的自貿區聯盟。

雖然宣戰,可或許是因爲自己處境也頗爲窘迫的緣故,比利謝利的流亡宮廷並沒有立刻發兵征討的意思,這難免讓西西里人不禁譏諷那不勒斯人的裝腔作勢,之前正準備從島嶼南方調兵的將領們也開始考慮是否需要調動大批軍隊,或許只要有足夠的兵力守住巴勒莫的一些重要地點,讓敵人看到他們的堅固防禦,就足以能讓那些那不勒斯人改變主意了。

擁有這種想法的人很多,即便是弗洛門薩在經過一番斟酌後也認爲那不勒斯人真的兵戎相見的可能並不大,或者說是因爲貢薩洛即將到來給了他足夠的信心,他對來自那不勒斯的威脅並不是很看在眼裡。

可是很快的,弗洛門薩就發現了事情似乎有些超出他的想象了。

首先是港口來往的商船變得漸漸少了起來,這一開始並沒有引起宮相的注意,畢竟做爲巴勒莫最主要的來往港口之一的那不勒斯港剛剛被法國人佔領,這種亂糟糟的局面肯定會影響航線上的商船往來。

可隨後漸漸的事情就開始變的不對勁了。

一天天減少的進港商船的數量隨着商會的忐忑不安,終於引起了弗洛門薩的注意,然後他驚訝的發現不論是那不勒斯,塔蘭託,還是巴列塔,以往這些因爲與西西里最爲接近的沿海城市經常來來往往的商船正每天以明顯的速度迅速減少,當進入9月最後幾天的時候,除了一些遠航貨船,港口裡已經很少見到飄着那些地方旗幟的船隻了。

接下來讓弗洛門薩感到意外的,是巴勒莫的很多商品隨着往來商船的減少開始要麼因爲短缺價格暴漲,要麼卻又因爲航路阻塞運不出去而一路狂跌。

巴勒莫的商會開始恐慌,而城市也漸漸顯得混亂起來了。

弗洛門薩雖然是個熱衷於利用給別人貼上標籤以便於剷除異己的官僚,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他對商業就一竅不通。

巴勒莫港異乎尋常的現象引起了他的注意,特別是當從那些忐忑不安,似乎大難臨頭的商會商人口中不停的聽到“自由貿易聯盟”這個詞彙時,他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一個關鍵。

那就是這個自由貿易聯盟似乎是從那不勒斯首先發起的。

這個發現讓弗洛門薩不得不再次去見了莫迪洛。

只是這一次他卻註定要失望了。

當聽到自由貿易聯盟這個名字後,莫迪洛只是無所謂的笑了笑,然後他告訴總督,他本人與這個貿易聯盟沒有任何關係,至於這個聯盟究竟由誰當家做主,他也不是十分清楚。

“不過總督我可以爲你預想一下接下來都會發生些什麼,”莫迪洛輕鬆的說“你會發現西西里人需要的很多東西越來越少,而堆積在港口運不出去的貨物區卻越來越多,而當那些原本準備在西西里卸下貨物的遠洋商船發現巴勒莫無法爲他們提供儘快把商品換成金幣的便利後,他們會寧可繼續航向一段路,然後把貨物運送到其他的港口去,到了那時候,巴勒莫港也就要‘死了’。”

“你忘了除了的巴勒莫我們還有其他的港口,墨西拿和錫拉庫薩足以能化解巴勒莫的困境,”弗洛門薩臉色沉沉的看着莫迪洛“而你會因爲引起了這一切受到嚴厲的懲罰。”

“總督,我不能不提醒你你這些說法都是美好的願望,你認爲墨西拿和錫拉庫薩會比巴勒莫更好些嗎,或者你認爲你的那些敵人沒有想到這些,據我所知自由貿易聯盟是個很奇妙的組織,相信我你很快就會收到和這裡差不多相同的報告了。”

弗洛門薩神色陰沉的離開了莫迪洛的囚室,當房門關上後,莫迪洛伯爵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之前儘量壓抑掩蓋的焦慮。

“喬邇你要幹什麼,”伯爵邊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自語低低的唸叨,邊裝作散步般在房間裡焦慮的來回走動“那個貢薩洛就要來了,如果你不能把我救出去也別幹蠢事,這可是我經過多少年才計劃好的,但願你別把事情辦砸了。”

加繆裡坐在輪椅上看着院子裡的紫薔薇花的花圃,這個時候正是秋季最豔麗多姿的時候,整個花圃看上去就好像是個凝固紫色海洋。

只是加繆裡的情況看上去不是很好,他用毯子包裹住的雙腿無意識的輕輕抖着,同時他的手也時不時的會突然劇烈的抖動幾下,這讓他有時候在吃飯時會把肉湯灑得全身都是。

儘管已經風燭殘年,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會去見上帝,可在巴勒莫卻沒有人敢於小視這個曾經參加過英法百年戰爭的老人。

當初的貴族議團在弗洛門薩來了之後不但被強行解散,其中很多人更是成了階下囚,而加繆裡不但沒有受到牽連,甚至還成爲了西西里新的一批權貴中的一份子,只憑這一點就沒有人能忽視他這個人。

一個僕人領着個客人繞過花圃的小路走來,看到那人加繆裡臉上露出了笑容。

“尊敬的執政官,你今天的氣色看起來很不錯。”

離得老遠,客人就笑呵呵的打着招呼,如果亞歷山大在這裡,他會立刻認出這人是個老相識,可以說當初他在巴勒莫的那段時間裡,沒有少受到這個人的照顧。

這其中最重要的一次,就是在王宮地牢裡,正是向這個人求救,他才得以從當時的宮相戈麥斯手下那個叫佩隆的隊長手裡救下了索菲婭。

奧斯本,一個在巴勒莫八面玲瓏,混得很不錯的裁縫。

弗洛門薩的到來並沒有影響到奧斯本的生意,他依舊在他位於那條老街上的房子裡做他的生意,一樓忙着把衣服給那些貴族和富商們穿上去,二樓則用來爲他們的妻子脫下來。

“不要奉承我的朋友,我自己的氣色如何我很清楚,我老了也許已經熬不過今年冬天,”加繆裡不以爲然的說“不過這對我來說已經太值得了,要知道我已經經歷過太多的事,我親身經歷了一場持續了100多年的漫長戰爭,也有幸成爲了能看到這場戰爭結束的幸運兒,我曾經短暫的統治過這座島,這可是很多人夢寐以求都不能實現的夢想,而當別人都死掉或是被投進監獄之後我卻還能幸運的坐在自己花園裡欣賞美景,這一切已經足夠讓我毫不遺憾的離開這個世界了。”

“能在這裡欣賞美景是因爲您比別人更睿智,”奧斯本邊說邊開始忙活起來“我聽說您打算做一件能夠讓您看起來顯得更加威嚴一些的衣服,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麼體現出一位貴族的威嚴,不過相信我設計的衣服應該多少能幫您一下。”

看着裁縫忙忙活活的樣子,坐在輪椅裡的加繆裡雖然依舊時不時的身子抖動幾下,可還是在僕人的幫助下儘量配合着裁縫爲他量度尺碼。

爲一個幾乎半身癱瘓的人做衣服是件很麻煩的事,有時候爲了讓加繆裡站起來,奧斯本不得不讓旁邊幫忙的僕人再去招呼個同伴來才能完成這件頗爲艱難的工作,所以當他終於滿頭大汗的回到他位於老街的家裡時,甚至有些沒有氣力與那些等在樓下的客人打招呼,只是隨意吩咐了聲幫忙的夥計,就拖着沉重的腳步上了二樓。

只是當他打開走廊盡頭的一扇房門,看到站在那裡的一個人時,奧斯本之前疲憊的神情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伯爵。”裁縫先是躬身微微行禮,然後用略顯感嘆的眼神打量着面前這個他曾經很熟悉,如今卻有種說不出的陌生感的年輕人。

誰也不會想到,就在那不勒斯向西西里正式宣戰的這個敏感時刻,亞歷山大卻已經悄悄登陸西西里,回到了巴勒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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