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賈爾終被拖至那坍塌的牆下,擡眼便可以看到暴露出來的無上神神像。
書生亦拖着殘破的軀體,用手摳着地面,一點一點地爬了過來,隨後力道鬆懈,將自己的臉貼在石像的腳上,眉眼間盡是癡迷之色。
“若不是您失去了力量,我或許一生也不會生出這般癡念,將您捧回家中。”
“雖然遇到了一點點阻隔……但還好……”
桑賈爾聽着他的低聲呢喃,又想起神廟裡那被炙烤流漿的神像,再看向這滿院子的屍體石像,頓時意識到什麼,心頭一陣震顫。
“那神官……是被你……做成了石像?替換到……神廟?”
“對啊,侍奉一輩子,能成爲替身,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書生的話讓桑賈爾不寒而慄。
“所以,小綠園徹底失去了神廟的庇護,落得如今這般田地,竟是因你所爲?”桑賈爾顫聲問道。
“也許是吧?”
書生緩緩擡起頭,儘管下半身早已不見,鮮紅的血液汩汩流出,但他依舊像是找回了一些力氣,爬向驚恐萬分的桑賈爾。
“但或許,我會變成這樣,也是神廟一開始就沒有庇護我的緣故。”
“不過想想也是活該,誰叫我對無上神生出不該有的心思呢?”
書生輕笑着,眼裡是道不明的情愫。
他擡手擦去桑賈爾臉上流得一團糟的眼淚,緩緩貼近,帶起桑賈爾的渾身顫抖,用輕暱耳語一般的聲音說道:
“至於你……成爲我的收藏,也算是你的榮幸。小綠園山水清幽,也是個好的葬身之……”
最後一個字還沒有吐出,便被突然從書生咽喉處驟然突破的一條金色觸手永遠壓在了舌尖。
鮮血噴涌而出,噴濺在桑賈爾的臉上。
書生的雙目瞬間瞪大,疑惑、恐懼、不甘,輪番在臉上浮現,最後被觸手撕成兩半。
從頭到只剩腰部的身子……
又是一股滾燙澆得桑賈爾滿頭滿臉都是。
隨着書生的死亡,那曾經鉗制桑賈爾的力量也隨之消失,那些石像也如同失去了力量般紛紛墜落,碎石散落一地。
滿院子石像的石殼子打開,一具具青白色的屍體露了出來。
桑賈爾死裡逃生,連衣服都顧不上穿,連滾帶爬地從這塌了一半的屋裡衝了出去。
衝到外面,這才後悔起來,他赤着腳又光着上身,走在雪裡寸步難行。
唯一慶幸的是風雪似乎停了。
他正在雪中掙扎,驟然瞥見街頭巷尾冒出一個又一個的黑影,邁着僵硬的步伐朝着自己走來。
雖然看不清面孔,可是那行動的模式顯然不是正常人,桑賈爾驚恐萬分,撲騰着要往反方向逃跑,但是卻發現也是黑壓壓的身影。
甚至其中還包含不少不是人的形狀,倒像是巨大的野豬、鹿,甚至是熊。
這般多的詭物,桑賈爾只是一個低階修士,如何能應對?
他環顧四周,黑影如潮水般涌來,絕望的情緒如同洪水般涌上心頭。
本來寒冷已經讓他全身不聽使喚,心情激盪之下,他僵在原處,腦子昏昏沉沉,所有的黑影重迭在視野中,東倒西歪成一片……
就在那一刻,他模糊地看見無數金蓮從地底涌現,包裹着這些黑影,將他們撕成了碎片。
金光直衝雲霄,將黑沉沉的雪雲也給撕出一道口子,陽光灑落人間……
然後,桑賈爾便再也沒有意識。
……
當桑賈爾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竟是躺在牀上。
還是黑暗一片,只有微弱的光從門外透入。
他慌亂起身,急切地摸了摸自己的四肢,還有腦袋。
還好,都還健在,而且完好無損。
他敲着腦袋,在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荒誕至極的夢。
那些黑影成羣結隊地逼近,他如何可能沒被撕成碎片?
還是說,他其實已經死了,來到了死後的世界?
驚恐之下,桑賈爾迅速站了起來,拉開房門,一片光亮,刺得他半晌才適應過來,隨後就是令他呆愣的景象——
從二樓往下看,廣豐樓裡竟然所有窗戶都開着,大門也敞着,久違的光明從外頭落入屋內,帶來一絲絲暖意。
甚至,還有一片片雪白的物事飄了進來。
桑賈爾一開始還以爲是雪花,但飄至眼前仔細一看,竟然是梨花。
這季節哪裡來的梨花?
他越來越確信,自己應該是進入了死後的世界。
突然,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
“兩位客官,你們點的餃子來啦!”
這時,掌櫃娘子的聲音在一樓響起,傳入桑賈爾的耳中將他驚了一瞬。
他腦中想起那個沒有腦袋的掌櫃娘子,戰戰兢兢地站在欄杆邊緣,朝下看去。
一個人影託着一個托盤緩緩走過。
那是……還有腦袋的掌櫃娘子。
只見托盤上是兩大碗餃子,還有兩碟小菜,送到那對爺孫的桌上。
就在桑賈爾的目光所及之處,能看清桌上還擺滿了包子、燒餅還有糕點,豐盛得很。
桑賈爾看着兩人還有說有笑的模樣,更是怔愣住了。
所以,他們也死了?
不對,難道……那真的只是他的一場噩夢?
只見那個老者立刻用手取了一個熱呼呼的餃子塞入口中,燙得嘶嘶直叫,而另外那個女子夾起一個咬了一半,露出裡面飽滿又富有汁水的肉餡。
桑賈爾的腦子裡驟然響起剁肉的聲音。
不禁背脊一涼。
就在這時,女子忽然擡頭,目光如水,直直地看向桑賈爾。
老者和掌櫃娘子似乎察覺到了女子的目光,也跟着擡眼看去,看到桑賈爾呆愣在二樓。
掌櫃娘子噗嗤一笑,招呼道:“這位大哥快穿好衣服,下來吃早點吧!”
那老者也是搖頭晃腦地說道:“哎喲,雖然你這身材不錯,可是衣服也不穿,實在是有礙觀瞻啊!”
桑賈爾聽了兩人打趣,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竟然還赤裸着上身,趕忙尷尬地退回屋裡。
關上門,低頭看去,才疑惑地發現——下半身穿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褲子。
不!那個書生的褲子!
這個認知讓他乍然驚醒。
原來,那不是一場夢。
可是,自己究竟是如何從那一劫中死裡逃生的?
桑賈爾想起自己丟了的儲物袋,不禁拍着腦袋懊惱——這豈不是連換洗衣物都沒了?自己難道只能赤身披着大氅出門?
然而,他一瞥桌上,竟看到自己的儲物袋正安靜地躺在那裡,下面還壓着那封艾琳娜的信。
難道……
儲物袋並沒有在雪地裡丟失,而是自己匆忙出門時忘在了房間?
心思紛亂,桑賈爾從儲物袋中取出衣物,匆匆換好。
走到樓下,發現不僅是爺孫倆,廣豐樓裡還多了不少人正圍坐着用朝食。
桑賈爾總隱約覺得這些人有些眼熟,像是在那詭異的神廟裡見過,又像是後來圍攻自己的黑影。
然而如今一切平和,桑賈爾吃着饅頭配鹹菜,看着窗外梨花片片吹進屋內,感覺像是一場迷離的夢境。
最後,李小二還給桑賈爾送上一碗梨花釀圓子,說是祝他旅程一切順利,還祝他全家團圓安康。
這一祝福說到桑賈爾心裡去了。
他真誠地道了謝,也在心中默默道歉一聲,自己似乎刺了這小二一劍。
吃下圓子,糯甜黏牙,梨花釀酒香撲鼻。
桑賈爾心中不由感慨,果然還是唐國人會吃。
退房後,桑賈爾走出廣豐樓。
外面竟然沒有下雪,反倒是溫暖如春,地面上的積雪正在融化,他穿着大氅都有些熱乎了。
這更讓他覺得,那黑暗中的一切,如同一場亦真亦幻的夢境。
片片梨花隨風飄落,他順着風向看去——
小綠園中心,不知何時竟然長出了一棵巨大的梨花樹,樹冠如雪般潔白,靜靜佇立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