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五·蛾眉

虢國夫人素來自負麗質天成,嫌香粉胭脂覆面反遮蓋了麗色,素面朝天,只略加修飾眉形以爲妝扮。這日她午睡遲起,慵懶無力,着侍女來爲她梳妝。侍女捧來妝奩,其中只一盒螺子黛,別無它物。虢國夫人打開鏡匣,卻發現今日裡頭多了一塊黑墨,比尋常的墨細上許多,前端削成尖形,倒似畫眉之用,便問侍女:“這是什麼?”

侍女道:“貴妃新作白妝黑眉,長安女子紛紛效仿,如今都以黑眉爲美,黛色倒不多見了。不知夫人可也要一試?”

虢國夫人笑道:“她倒是會翻新花樣,把形狀都改了個遍,現在又改起顏色來了。”自六朝以來,畫眉一直風行翠色,有道是“眉黛奪將萱草色”。貴妃一時新奇嘗試,竟改了數百年來的風尚。

又問:“時下流行什麼眉形?”

侍女答道:“卻月眉。”

卻月眉形似新月,纖細色淡,圓潤無棱,甚是秀雅。虢國夫人道:“人人都愛的東西,我偏不喜歡。”拈起一枚螺黛,想了一想,在眉心處畫出兩點粗而短的黛色來。

侍女見眉形十分古怪,因問:“夫人,這又是什麼眉?竟從未見過。”

虢國夫人道:“蜀地女子愛在眉上貼這種形狀的花鈿,一般都是紅黃等色,如今沒有,只能用黛筆畫一個了。”她攬鏡自照,十分滿意自己新創的眉形,“怎麼樣,好看麼?”

侍女不敢拂逆她的意思,恭順道:“這眉形如蛾翅桂葉,倒也新鮮雅緻,只是挑人得很,沒有夫人這樣的仙姿玉貌,畫了這眉只怕不但不能增色,反似東施效顰、弄巧成拙呢。”

虢國夫人喜道:“蛾翅桂葉,你倒是比得恰當,不如就叫它‘蛾眉’好了。”湊近銅鏡細照,覺得還不夠細緻,又細細地描畫起來。

正當這時,聽門外的侍者道:“相爺來了。”隨後楊昭便大步跨進屋裡來。虢國夫人手一抖,眉就畫歪了,回頭嗔道:“你這宰相,怎麼一點都不懂禮數,上門拜訪也不叫人通傳就直闖女眷閨閣,嚇了人家一跳,把眉都畫歪了!”

楊昭大笑:“明明是你邀我過來,都這個時辰了才睡醒,妝容不整,分明就是故意,倒又說我不知禮數。”

虢國夫人佯怒,甩手就將螺黛朝他砸去:“呸!登徒子休得無禮,亂棒打出去!”

楊昭伸手接住,挑眉笑問:“真要趕我走?”

虢國夫人頓時俏臉飛紅:“哼,若你真心悔過,甘願受罰,這次就先容你留下。”

他緩步至她身邊坐下,覷着她含羞的麗顏,低聲道:“那就看你怎麼處罰了。”

虢國夫人拉住他的衣袖,粉面含春,竟似當年的嬌俏少女,撒起嬌來:“就罰你……像以前一樣,替我畫眉。”

侍女知趣地退出房外,閉上房門。虢國夫人斜倚妝臺,嬌弱慵懶,絲衣半敞香肩微露,一派旖旎風情。偏生有人不懂得欣賞,失笑道:“你這眉毛怎麼弄成這樣?就算被我驚擾失手畫壞了,也不至於糊成一團罷?莫不是小貓小狗淘氣,趁你熟睡時故意來踩花你的臉?”

虢國夫人啐他一口:“胡說八道!這是我自創的‘蛾眉’,你在蜀地時沒見過那邊的女子在眉上作此形狀的裝飾麼?以前你不也剪過這個形狀的花瓣貼在我額頭上?”

他忍住笑意:“原來如此。我只聽聞古人說女子細眉形如蠶蛾觸鬚,因此叫做蛾眉,沒想到蛾眉居然是如此粗短形狀。”

虢國夫人道:“蟲子的觸鬚不都是一樣的細絲,放到一起你能分得出來?既然一樣,爲何偏要叫蛾眉,不叫蝶眉、蟬眉、螳螂眉?可見‘蛾眉’形容細眉並不貼切。倒是我這形如蛾翅的新眉,才配得‘蛾眉’二字。”

“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他拿着手中螺子黛,細瞧她眉眼,“你膚色偏白,氣血又不旺,怎麼也不抹點胭脂水粉?偏還用這青色的眉黛,愈發襯得面無血色蒼白虛弱。”說罷把螺子黛放回匣中,取了畫眉墨在手中。

虢國夫人沉下臉:“你是嫌我年老色衰了是不是?還不是你說喜歡我不施脂粉的素淨容顏,能令你念起年少的時光,我纔不塗脂抹粉。你以爲我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婦,喜歡蓬頭垢面地出去見人麼?”

楊昭愕然:“我說過這話?”

虢國夫人氣得背過身去就要垂淚:“你自己說過的話,轉個身就忘了,偏我自己還當聖旨似的時時放在心上,徒惹笑柄!”

他隱約記起一點,心下暗歎,摟住她哄道:“瞧你,果然還跟當年的小姑娘似的。我誆你玩呢,你也當真?”

虢國夫人賭氣不聽,他連哄帶勸才讓她展顏,重又轉過身來。他替她擦了眼淚和先前畫的“蛾眉”,手持畫眉墨,張了嘴放到口邊。

虢國夫人抓住他的手:“這可是墨,不是胭脂,小心吃你一口烏黑。”

“我知道,就算是胭脂,要吃也只吃擦好了的。”他笑睨一眼她紅潤的櫻脣,惹來她含羞帶俏的嗔視,把畫眉墨湊到嘴邊呵了兩口氣,“墨質硬實,浸以水氣,前端略略酥軟,纔好畫眉。否則既難暈開,又容易劃傷肌膚。”

虢國夫人譏道:“你倒是有經驗得很,也經常替家裡那位描畫?”

楊昭無奈笑道:“我是見冬日裡童子磨墨,常以此方法化墨,較爲省力,磨出的墨也勻細,因此纔想到的。你這無端飛醋也着實吃得冤枉!”

“誰吃醋了!”虢國夫人打他一下,“我要吃她的醋,還不如吃你那書房裡磨墨童子、文房四寶的醋哩!”

楊昭聽出她話裡譏諷之意,只當不覺,扶着她香腮道:“把眼睛閉上。”

虢國夫人不依,故意湊上臉去:“爲啥要閉眼?你可別使壞,又在我臉上畫花。”

他盯着她美目道:“還不是怕了你這雙勾魂攝魄的媚眼,這麼盯着我看,我哪有心思畫眉。到時候畫壞了,可別怪我。”

虢國夫人道:“畫壞了不怪你,還怪誰?”嘴上這麼說,還是乖乖地閉上眼。半晌不見動靜,重又睜開眼來,只見他出神地盯着自己,目光迷離,卻似蘊着無限柔情。她心裡一軟,柔聲喚道:“昭兒。”

他回過神來,嘆息一聲:“你還是把眼閉上罷。”

虢國夫人略有所覺,問道:“你喜歡我閉着眼的模樣麼?”

“喜歡,當然喜歡……”他低聲道,畫眉墨輕輕落在她眉上。虢國夫人閉着眼看不見他的臉,心裡卻能覺得,他此時必是極認真。捧着她面龐的手穩如磐石,卻又彷彿帶着細微的顫動,因爲太過細密,讓她辨別不出,忽而覺得堅定,忽而又覺得激凜。唯有那筆端凝聚的深情,卻是掩藏不去,一點一點,一分一分,細細描出她的眉形,又不曾回過一步,雖慢卻是一氣呵成,彷彿她的形貌早已刻在他心中,便如眉毛這樣的細處也隨手都能畫出來,一分不差。

她忽又想起許多年前相似的場景,他也是這般爲她畫眉,卻是胡亂揮就三心二意,畫着畫着就成了調笑親暱。經過這麼些年,他早不是那輕狂的少年,當初簡單輕浮的愛戀也隨着歲月沉澱,成了深凝於內的情意。她心頭一顫,伸手想去抱他,卻突然聽他道:“畫好了。”人也退了開去。

虢國夫人無奈地縮回手,拿過銅鏡來一照,立即皺起眉頭。楊昭給她畫的哪是那又短又粗的“蛾眉”,而是長而有峰,形狀略似遠山眉,又比遠山眉多一分凌厲氣勢,竟似男子的眉形。“我說怎麼不對勁呢,給我畫出這麼長的眉來!”她心生不悅,伸手就要去擦過長的眉梢。

他捉住她的手:“別動!”

虢國夫人惱道:“又長又硬,哪有女子畫這樣的眉!”時下常見的眉形,如卻月眉、浮雲眉、分梢眉、涵煙眉、鴛鴦眉、柳葉眉等等,不管何種形狀,都不宜過長,以纖巧柔美爲上。虢國夫人容色妍麗豐豔嬌柔,畫上這麼一道眉,立時顯出些英氣來,讓她很不歡喜。

“你這樣正好。”他握着她的手不放,“眉若遠山,目如晨星,我最是喜歡。”

那目光中柔情萬千,讓她再多不願也煙消雲散。她被他拉着,順勢就倒過去,倚進他懷裡。“昭兒,只要你喜歡,我什麼都依你……”

等待許久,也不見他有動靜,她擡起頭來,見他雙臂摟着自己,眼睛卻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麼。她又喚了一聲:“昭兒?”

他收回視線來,勉強一笑:“我都快四十歲的人了,你還這麼叫,.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被別人聽見還不笑話。”

“只咱們兩個人的時候我才這麼叫你,別人怎麼會聽見?”她勾着他脖子,媚眼如絲,“那你要我叫你什麼?跟別人一樣,叫相爺?還是楊郎?或者……單一個字,昭?”

他心中一震。昭,這麼親密的稱呼,曾經從另一個人嘴裡輕吐出來,然而並非真意。他想再聽一聲,亦不可得。

虢國夫人感覺到他身子一緊,更偎上去,仰面看他:“你怕別人笑話,我可不怕。我還是喜歡你像以前那麼叫我,叫我‘玉兒’。”

“玉兒……”他啞聲低喚,頭一低,便覆上她柔軟櫻脣。

虢國夫人嚶嚀一聲,不及後仰就被他壓倒下去。他霸道而急切,披在肩上的薄紗春衫被輕易扯去,柔潤的肌膚落入他厚實暖熱的掌中,酥軟成泥。她心口劇跳,蟄伏的渴望被他撩起,手伸進他衣內,觸到他發燙的結實肌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身量不足的少年,從軍習武練就的良好體魄也並未因年近不惑、養尊處優而走形。她心神激盪,不甘示弱,雙手迅速地解開他衣釦。

滿室春意。虢國夫人上身只剩一件貼身抹胸,裹住豐潤酥胸。他從上方伸手進去,意圖將那抹胸撕破,倏然的緊窒讓她呻吟出聲。他立刻抽手,連聲問:“玉兒,我弄痛你了麼?”轉而探到她腋下摸索。

虢國夫人迷迷糊糊地問道:“昭,你在幹什麼?”

他一邊摸索一邊喃喃道:“帶子呢?”

虢國夫人這才明白他是在找抹胸的繩結,把他的手放到背後:“帶子在這裡……”

他突然停住動作,從她頸間擡起頭來。虢國夫人雙眼迷濛,尚未看清他表情,他又坐起轉過身去。

虢國夫人心中疑惑,更有不甘,跟上去抱住他,親吻他光裸的後背,感覺到皮膚下緊繃的肌理。但他一直背對她坐着,再未動作。

“昭,怎麼了?”

許久,他低嘆了一聲,悶聲道:“對不起,我實在是……力不從心。”

虢國夫人蹙起秀眉,只怪自己剛剛太忘乎所以,竟想不起來貼着他身軀時有無感覺到異樣,此刻又不能再試探。

他又道:“玉兒,你還是當年的你,我卻老了。”

虢國夫人連忙安慰:“你才三十九歲,哪裡老?還不是因爲長年爲國事操勞,不愛惜自己身子。裴娘子也真是,平日裡都是怎麼伺候的,也不知道好好照顧你!”嘴上埋怨,心裡卻不由對裴娘子暗生憐憫。聽聞裴娘子失寵,楊昭已與她分居年餘,原先還以爲是不得他歡心,原來竟是這個原因。她心知男人對這種事在意得很,往往諱疾忌醫,只道:“國事固然重要,自己身子也馬虎不得。平時注意休養,再輔以食療藥補,不是難事。我家有個姓鄧的廚子,以前學過醫,對食補最是在行,你帶回家去,假以時日必有起色。”

他勉強笑道:“你那廚子鄧連盛名在外,連陛下都曾稱讚有加,我哪敢奪人所好?想要我多過來就直說,反正就是隔壁,方便得很。”

虢國夫人顧他顏面,便順着他道:“這一點小心思也瞞不了你,你就當作不知道又何妨!”嗔怪地捶他一下。拳頭正砸到他肩胛處,肌膚光滑而無半點褶皺,其下的肌肉紋理分明結實有力,怎麼看也不像淘虛了身子的人。她心中嘆息,不無遺憾,拿起他的衣服來爲他披上。

虢國夫人與楊昭一同從貴妃寢宮出來時,日頭正好被一片雲彩遮住,暑意消退。侍女上前來要爲她打傘,被她推拒,只與楊昭並肩而行。宮人也都識趣,跟在他二人後頭慢吞吞地走着,越落越遠。

“真是好天氣。”走在碧波粼粼的龍池邊,迎風送來清涼的水汽。她回頭見那些宮女內侍離得遠了,一時興起,執起他的手來與他並行,“昭,你還記得以前咱們家北面那個湖麼?夏日裡最是涼爽,我時常去那裡避暑。”也是兩人的幽會之所。

他的手很熱,握在她清涼無汗的掌中顯得熾燙。他訕訕一笑,抽出手去:“這樣熱的天。”

虢國夫人訝道:“今日哪裡算熱。”尤其這興慶宮中,涼風習習,舒爽得很。

“我素來畏熱。”他抹了一把額頭,卻無汗水,只是熱得發紅,好像體內有炭在烘着。他煩躁地用袖子扇風,但收效甚微。

虢國夫人看着他泛紅的面龐和脖頸,心下了然,掩口輕笑:“你最近好像火氣很大啊……”

他無奈地瞥她一眼:“還不是你給我吃那些七補八補的東西,補成了這個樣子!這個夏天有得好過了。”

虢國夫人湊到他面前低聲笑問:“倒是有效沒有?”

他臉色一變,別過臉去不語。虢國夫人暗罵自己操之過急,掃一眼四周,見前方花萼樓上有一人影,忙道:“你看,陛下在朝咱們揮手呢。”

楊昭擡頭一看,果然遙見皇帝立於欄邊向他二人招手。兩人伏身一拜,忙往花萼樓趕去,略過剛纔話題。

花萼樓上擺了一週冰盤,四面通透,夏風吹進來全成了涼風。虢國夫人穿得單薄,剛一進去,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半嗔半誡道:“貴妃就因貪涼傷了腸胃,陛下可要保重龍體,切莫蹈她覆轍。”

皇帝朗笑道:“男兒熱血,不像你們女子體寒。”雖是如此說,見虢國夫人畏冷縮肩,還是命宮人撤去一半冰盤。

二人入席,案上早擺了冰鎮湯羹瓜果等物。虢國夫人只愛西域貢來的蜜瓜,取了幾片一邊吃着,一邊和皇帝閒話;楊昭畏熱,也不客氣,大快朵頤起來,鮮少插嘴。

皇帝問:“二姨,玉環可有說何時過來?”他待楊家人至親,私下稱呼與平民百姓無二,十分親暱。

虢國夫人回道:“貴妃要更衣梳妝才肯來見陛下,遣我二人先行,此刻應也好了。”

皇帝埋怨道:“她上午那身衣裳夠好看了,還換什麼妝扮!”語帶頑意,惹得虢國夫人忍俊不禁,笑道:“女爲悅己者容,這也是貴妃對陛下的一番心意。”

皇帝站起來踱了兩圈,想見貴妃之心迫切,吩咐內侍前去一探。不久內侍回報,說貴妃身子不適,已經歇下,不過來了。皇帝這下急了,以爲貴妃又和他賭氣。正在這時,樓下小黃門來報,京兆少尹吉鎮安覲見。皇帝心念貴妃,隨手一揮:“宣他上樓。”繼而對虢國夫人道:“玉環今日是怎麼了,又鬧起小脾氣來?叫她吃飯也不吃,叫她來看街景也不看,我可想不起來哪裡又惹她不高興了。二姨,你幫我去問問她,就算皇帝犯了錯,也該有改正的機會嘛!”語中竟有懇求之意。

虢國夫人笑答:“妾謹遵陛下旨,這就去勸勸妹妹。”退出門去時,瞥了一眼楊昭,見他一改先前慵懶之態,眼睛直盯着門口,手裡拈一顆葡萄舉在口邊,也忘了送進去。

虢國夫人知他計劃,只以爲這吉少尹來了好戲就要上場,才讓他上了心,也未多想,辭別皇帝下樓。

一出門,正碰見吉少尹從樓梯上上來,讓到一旁。虢國夫人乍一見他的臉,覺得有什麼地方似乎特別眼熟,未及細看,他已低頭拜下。虢國夫人便對他頷首爲禮,繞過他下樓去。

一路上腦中不時浮現出吉少尹那張年輕俊秀的面龐,她思來想去,總覺得哪裡不對。到貴妃那裡走了一趟,不多時回還。走在樓梯上,就聽皇帝戲笑道:“……還以爲你說的是哪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哩,誰知竟只是一片蜜瓜!”

虢國夫人心裡無由一沉,加快了腳步。皇帝大概是聽見了她腳步聲,突然道:“哎呀,你別嚐個徹底了,快點吞下罷,二姨又回來了。”

皇帝坐正中主席,正對着門,楊昭和吉少尹都坐在右側。虢國夫人進門去,第一眼就看到皇帝面帶焦急,朝外顧盼。而楊昭竟也是面朝着她,一手撐在桌案上,另一手拿着半片蜜瓜,心不在焉地慢慢嚼着,雙眼半眯,精光暗露。

虢國夫人心頭一跳。這個眼神……許久以前那個夏日的午後,也是這樣微醺的天氣,她只着一件涼薄紗衣,躺在窗前香榻上假寐,朦朧中覺得好像有人靠近,帶着無法漠視的壓迫感,逼得她睜開眼來,只見少年潮紅的面容近在咫尺,故作冷漠,眼神卻暴露了他心底的熱望。就是這樣的眼神,像鎖住獵物的虎豹,隨之而動,不離分毫,忍耐到了極限,獵物稍一動作,就會霍然躍起將其撲殺。

她以爲他是在看她,對他嫣然一笑。以前每當他露出這樣的眼神,她只需一個嬌媚的淺笑,少年冷峻的面具便會瞬間崩塌,被蓬勃的火焰代替。

然而他沒有動,連表情都不曾有絲毫變化,仍是那麼眯着眼,盯住他相中的獵物。她更走近一些,他的視線並未隨她而動,而是留在了原處——留在他面對的那個人,那個有着年輕俊秀面容、瑟縮低首的青年身上。

心中彷彿有什麼爆開,瞬間明亮,頃刻又破碎。

皇帝站了起來。青年聽到動靜擡起了頭,正對上她的眼,一瞬的清明靈動,盡入她眼底。

這一回,她看清了。

是那雙眉,長而有峰,斜飛入鬢,三分清柔,七分凌厲,混合而成一種剛中帶柔的英氣,是她曾在銅鏡中細細端詳的不捨,是他用心描繪的癡迷,是他一霎那的失神,是她自以爲是的錯覺——

“眉若遠山,目如晨星,我最是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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