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一月-九月事)
三日後,照規矩是我回家省親的日子。
一大早,嫡福金便命人爲我備好了各色物品。見一切收拾妥當,我胡亂用了些糕點,便騎上馬往家裡趕。
穿過大半個京城,行了半日纔到位於正陽門附近的家宅。因我今日省親的緣故,大哥哥也從廣平府任上趕回京城。念着即刻可見久未謀面的大哥哥,心裡不禁歡喜萬分。
行到宅前下了馬,卻只見大嫂嫂領了家中僕婦在正門跪迎。心下詫異,也不便說出,只親熱地扶起嫂嫂進了門。
待我在花廳主座上坐定,嫂嫂福下身就要行磕頭請安大禮,我笑着阻止:“自己家裡不作興這個,如此行事倒生分了。我巴望着大嫂嫂還叫我‘二姑娘’纔好呢!”
說着我揮揮手,打發了王府裡跟來的一干侍從至偏廳用茶。
見得王府中人等退出花廳,大嫂嫂走到我身旁,寵溺的輕撫我額間碎髮,笑着打趣:“可沒正經的,倒不像是個嫁爲人婦的人。”
我擠進大嫂嫂懷中,撒嬌着說道:“馨兒倒只想着在哥哥嫂嫂這兒當個得寵的丫頭片子,半點不想嫁人呢。”
因與大哥哥同是正室嫡出,又是排行最末的幺妹妹,在家裡不僅老來得女的阿瑪、額娘把我寵上了天,就是兩位嫂嫂也對我百依百順。
這刻見了家人,我全沒有了在王府中舉步維艱的小心謹慎,又恢復了在家裡的慣常得意樣兒。
與大嫂嫂鬧了一陣,用了些茶點,便把府裡帶來的禮物拿出來,一一指派出去。
送給嫂嫂的華麗綢緞俱是宮中主位們賞賜的上好綾羅,嫂嫂推卻不過我的堅持,問道:“哪裡都給我了,額娘那邊不送些過去麼?”
“給額孃的在外間另打點好了,晚些讓大哥哥差了家僕送回去老家。”我笑着打消了嫂嫂的疑慮。
左右不見哥哥的身影,我開口問道:“大哥哥可是在裡屋?”
嫂嫂點點頭。“素馨!……”腦後隱隱傳來嫂嫂的言語,我未加留意,拾起裙角急急往裡屋跑去。
推門進去,見哥哥穿了件牙色暗花行袍立於室內。許久未見的歡喜讓我忘了哥哥在家裡穿着隆重的片刻疑惑,我跑到哥哥身邊,撒嬌的拉着他的手:“好久未見着大哥哥,馨兒好想哥哥呢!”
原想恭謹行磕頭大禮的大哥哥沒奈何,輕打我的手扳,嚴肅勸道:“怎麼跟着你二哥學着不懂規矩,嫁了人還這麼毛毛躁躁的,讓阿瑪知道又是一陣擔心了。”
比我大二十歲的大哥哥像阿瑪一樣做事嚴謹,雖然平日裡說話刻板,卻最是和善老實的一個人,對我這個幺妹妹更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嘟囔着說道:“在府裡對着那一屋的福金、格格、阿哥們規矩就行了,在自己家裡哪用這些。大哥哥不知道呢,府裡那位爺的眼神是這樣……”我邊說邊在自家臉上比畫了一個凌厲眼神的樣子。
哥哥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但瞬間又嚴肅了神情。
說着開心,我全然沒有注意到哥哥拼命對我使眼色,又眉飛色舞的接着說道:“要我離開,他就這麼把手一揚……”我作出他揮手讓我回屋的動作,眼睛餘光瞥見左手邊上有個黑色的身影。
“今兒是什麼日子?”那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我的手僵在半空中要上不得,要下不能。
“回主子的話,今兒是側福金回家省親的日子。”大哥哥小心的擡頭看了他一眼,正要接着說下去,卻見他揮了揮手,哥哥不好再爲我解釋什麼,只得恭謹的退至一旁。
勉強堆起一個微笑,我才緩緩轉過身面對他冷若冰霜的臉,聲細如蚊的說道:“給爺請安,爺吉祥。”
昧心請安完畢,我慌忙躲到哥哥身邊,扯着哥哥的衣袖,壓低了聲音問道:“怎麼不告訴我爺在這裡?!”
哥哥張了張嘴,無聲回答:“你一進來就不停的說,哪裡給我插話的餘地?再說,你嫂嫂沒跟你提這個事麼?”
是了,是了,我還說剛纔嫂嫂拼命在我身後大聲說些什麼呢,原來是……
我們兄妹倆就這麼低垂着頭,等待他的判決。
尷尬的沉默片刻,他纔出聲打破平靜:“那日用的藥可還有?”
“呃?”我錯愕的擡頭看着他,愣了愣回答道,“有的,有的,現下房裡就有,我這就去拿。”
不等他出聲吩咐,我慌忙逃離裡屋。
在屋外見了嫂嫂,埋怨道:“今兒爺怎會來家裡?”想起方纔失儀的言語,真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二姑娘不知道麼?”嫂嫂微露驚訝的看着我,輕聲說道,“你大哥回京的時候,主子常會到家裡來。”
“有什麼要緊事說麼?”我奇怪的反問。大哥哥不過一廣平府知府,並無什麼權勢,二人有甚可說的?若是旗主對旗人吩咐辦事,大可光明正大的使了哥哥到府上聽命,何須這樣偷偷摸摸的……
嫂嫂搖搖頭,回答道:“不清楚,每次都屏退下人,連我也是不得進去的。說的許是朝堂上的事吧。”
我打了一個冷戰,朝廷的紛爭也牽扯到我家裡了。已卸任湖廣巡撫之職的阿瑪再無能力維持家族的繁盛,大哥爲人老實,卻不適合在官場打混,二哥哥脾氣孤傲,在川省爲官,不知會否得罪旁人。
輕嘆一口氣,隱約想起八年前,阿瑪辭去湖廣巡撫官職,告病回家的內幕。黨爭,多麼可怕的字眼。
阿瑪因了明珠大人的緣故,捲入朝堂紛爭失去官職,現下,我的哥哥們又要不顧一切的投身其中。
沒了官位倒也罷了,我雙手緊握,怕就怕搭進性命。心裡擔憂:以我微薄的能力是否可以保護整個家族不受爭鬥大浪的傷害?
“二姑娘不要想太多,”見我面色凝重,嫂嫂柔聲勸道,“不管怎麼說聽命於旗主是旗人必須要做的事情。”
嫂嫂的臉上泛起的無奈,似在默默隱忍。
我強打起精神,笑道:“不說這些個感傷的事了。我現下去房裡拿點東西,嫂嫂看看午膳準備得如何。”
說着二人各去做事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