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十一月二十日事)
明日, 便是他的登極大典,宮裡一陣熱鬧,卻非爲他慶賀。
我攜了福惠至永和宮皇太后處問安, 見到這人仰馬翻、混亂不堪的一幕場景。
皇后對我使了個眼色, 一面作搖頭狀。雖不知曉此番喧鬧所爲何事, 倒隱約覺得不尋常, 心裡不欲福惠小小年紀突然見着世間險惡, 命了奶嬤嬤將福惠領回寢宮,我依序立於皇后身後,等待進見皇太后。
殿門外, 傳來太后固執的聲音:“皇帝誕膺大位,理應受賀, 至與我行禮, 有何關係?何況此時尚在先帝喪服中, 要我衣着朝服受皇帝行禮,實在於心難安。皇帝此番行禮著免。一.”
我與皇后驚得變了臉色, 皇帝登極大典,禮部議奏先至皇太后跟前行禮畢才御殿宣詔,如今太后固執不允,這大典如何能進行下去?如若讓步太后免行禮的懿旨,豈不是向天下臣民宣佈繼位新君失了孝道?
太后前幾日還慈愛的下了懿旨勸他進些飲食, 切勿哀慟過甚, 傷了身體。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爲了什麼事, 短短五日時間, 太后態度判若兩人。
還是……心裡一陣緊張,難道太后知曉了遺詔的事?我握緊方帕, 直視永和宮內背光的陰暗,即便他沒有真正的先皇遺詔,十四阿哥也拿不到登位詔書。
眼看着這樣的僵持,皇后與我少不得要面見太后,勸解一番。我們相視一眼,開口命宮人通傳。
進得正殿,見太后端坐於正中寶座,表情冷淡的看着進見的我二人。
我與皇后恭謹的請了安,趁着太后面色稍微和緩的間隙,小心翼翼的搜尋了幾句勸解太后受禮的話,尚未說完,太后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我二人的說話:“你們也不用來勸,我明兒橫豎不會受禮便是了。”
喃喃還想開口,聽得太后口氣不善,皇后與我不敢再說什麼,慌忙低了頭,等待太后這陣怒氣過後再作言語。
“皇上駕到——”殿外太監的尖細嗓音劃破沉默,我擔憂地看着披着風雪進來的他,臉上滿是疲憊。
“額娘,兒臣……”他徑直跪到太后面前,正欲開口,太后寒着臉色,冰冷的說:“皇帝無需再言,我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皇帝大典與我何關?你們熱鬧你們的。”
“額娘!”他忽的加重了語氣,正欲發作,我跪到他身旁趁着旁人不注意,拉了拉他的衣裳。
他輕輕掃了我一眼,抑制住脾氣,道:“額娘,儀制是這樣規定的,兒臣懇請額娘勉抑哀痛接受行禮。”
“勉抑哀痛?皇帝倒是能壓抑,我卻是不行的!”太后滿臉憎恨的俯視着他,冷笑着說,“我真恨不得隨了大行皇帝一塊兒去了,方能緩解我此刻的哀思!”
他震驚的擡起頭看着眼前之人,不敢相信說出這樣傷人話語的是與他血緣相關的親生母親。
“額娘這番話令兒臣惶恐顫悚之至,請額娘收回這句話。”好似要發泄憤怒一般,他不停的磕頭,咚咚咚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大殿裡,敲擊在我心裡,鞭策一樣難受。
不忍他這樣傷害自己,無奈身邊侍從衆多,勸他不得,我只得伏地磕頭,道:“臣妾懇請太后體念皇帝一片孝心,應承皇帝所請。”
“太后,請不要說出這樣可怕的話語……”皇后也跟着磕頭勸解太后的怒氣。
帝后惶恐的伏地磕頭,倒顯得冷漠端坐的太后理虧,許是想到這層,太后別過臉,冷淡的道了一聲:“就當我沒有說過方纔隨去的話。我乏了,你們跪安吧。”
說完她起身回了寢殿,不再理會仍舊跪在正殿的我們。
“皇上,”見他怔怔的瞪着地面,我輕聲勸道,“太后已然回去,不如起身再從長計議吧。”
他呼的站起身,冰冷的反問:“從長計議?明兒就是登極大典,還怎麼從長計議?!”
無言看向他眼中的憤怒,不知怎樣回答這個無人解決的難題。
“傳朕旨意,命馬齊、老八……”他心急的口不擇言,我皺起眉,他才改口對侍官下令,“命總理事務王大臣奏摺固請皇太后明日受禮。如若太后堅持不允,讓他們提頭來見朕!”
他眼中的戾氣令人生畏,侍官膽戰心驚的退下傳旨。
是日,總理事務王大臣親王胤禩、馬齊等人繕折固請,皇太后仍然堅持己見。
他來了脾氣,直直跪在殿外,冒着寒風冷雪。
“胤禛……”我遠遠的看着,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又能做什麼,只能心疼的看着他身處無邊的磨難裡不斷掙扎,卻愈陷愈深。
這樣相互的逼迫,換來的只會是兩傷的結局,他與太后怎會不明?那黑暗背後,露出陰險笑容的人們,等待着登極大典前這齣好戲的上演。
絕對,絕對不允許他們的詭計得逞!我握緊拳,低聲喚來劉希文,吩咐道:“你悄悄避了衆人,領上可以信任的人,不管是使銀子,還是威脅利誘,我要這永和宮的太監、宮女、侍衛統統跟着皇上跪下固請太后。”
劉希文得命退下。我深吸一口氣,心裡冷笑:那些個陰險小人要看戲,好,我素馨就讓他們看場嗣皇帝盡得宮人之心的好戲。
“主子!”紅鸞驚訝的看着向他走去的我,想要阻止,卻被我輕輕揮開伸出的手。
行至他身旁,見他無言的對我說:“回去,不許陪我!”
揚起笑臉,怎麼可能不陪着你?我從容在他身邊跪下。
“馨,你瘋了麼?!”他壓低聲音,焦急的說。
恩,我是瘋了,卻瘋得清醒,我明瞭我此刻所爲爲何,就讓我伴在你身邊吧……
看着我眼中的堅持,他不再多言,閉上眼,淡漠的跪在雪地裡,皮袍下緊握的手,隱隱的暖意傳達到我心裡,原來不是一個人的堅持……我沉靜的等待,等待皇太后的讓步。
皇后與衆妃嬪見我相陪,亦依位跪在他左右。
“皇太后,請應允明日行禮之儀!”身後響起徹耳的聲音,四周的宮女、太監們通通跪下,和着宮外的王公、大臣們齊聲恭請。
他略微驚訝的動了動眉,握着我的手又緊了一分,我微微揚起嘴角認同了他的疑惑。直視前方,在心裡說道:太后,您看着吧,這就是所謂的人心向背,這就是所謂的得到支持,我不過是學着八爺一黨依樣畫葫蘆罷了。
“皇太后,請應允明日行禮之儀!”不知響過了多少遍的乞求聲,纔看見殿門開啓,永和宮主事太監出來宣佈:“奉皇太后懿旨:諸王、大臣等既援引先帝所行大禮,懇切求請,我亦無可如何。今晚於梓宮前謝恩後再行還宮。”
“好了,太后終於讓步了。”衆人喜極而泣,露出如釋重負的輕鬆表情。
他卻仍跪着,握着我的手,低喃:“額娘應允只是因爲老八他們的請求,只是因爲無可如何的勉強。”
無人聽到他受傷的心聲,大家都在高興,不知道爲何的高興……
“皇上,”我緊緊地回握他的手,輕聲道,“準備即位大典爲要,其餘的以後再說。”
“我知道……一切我都會忍耐。”他擡起眼,拉着我站了起來。
如果,昨日我還恍惚認爲他是那個爲我撫琴、煮茶的雍親王,今日,他已經完全洗淨那僅存的一點幻想了。
次日,他素服詣大行皇帝梓宮行三跪九叩頭禮,再至乾清宮東偏殿易服,後於永和宮皇太后前行禮。
禮畢,御太和殿,頒詔大赦二.。
他身着那抹明黃,金線繡制的五爪團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一步一步,我眼看着他孤獨的背影邁向那方至尊之處,沒有絲毫的猶豫。
眼中流露的威嚴,使他真正具備了一個帝王生殺予奪的堅強決心。
注:
一.參見《清實錄·世宗實錄》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庚子條。
二.參見《清實錄·世宗實錄》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辛丑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