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接近

江南的冬天, 雖然比北方溫度高很多,但水鄉特有的溼冷寒氣,讓人有一種從骨頭縫裡發冷的感覺。

況且北方雖冷但一入冬屋裡都有供暖, 南方就沒有。屋子裡除了開空調或是取暖器之外, 沒有別的取暖方式。

真真捨不得開空調。倒是不爲了給賀雲聰省電費, 只是覺得自己一個人在家開空調太浪費。

將屋子從裡到外收拾一遍, 又把花園裡枯去的花枝落葉修剪掃落, 想想廚房的地好像還沒怎麼擦,真真趕忙又拎着拖把往廚房去打掃。

沒辦法,誰讓這是她的工作呢!而且今天又是星期五, 照例賀雲聰晚上都是會來的。

剛開始的時候,賀雲聰兩個星期纔會過來露個臉, 瞅一眼, 話說的也不多, 有時在他自己房間裡看書,有時在花園裡細心地修剪花枝。真真初時的不安和緊張在他不急不緩的安然之中有些淡了。

慢慢的, 她竟然很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常常是她把木桌搬到院心裡畫畫,賀雲聰來了也不打攪她,靜靜在家裡坐一會兒,在真真還沒發現的時候又悄然離去。

真真是有些遲鈍的。賀雲聰來的次數漸漸多了, 呆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她也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是發現最近好像經常一擡頭, 賀雲聰就會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看着雜誌, 又或是將一大堆建築圖紙鋪在客廳的地上, 趴在圖紙上量來畫去。

再然後,每個週五的晚上, 賀雲聰都必然會來。

院裡的十月黃臘梅已經開了,縷縷清香繞樑不絕。

今天真真想畫水墨畫。

將雪白的宣紙在案上鋪陳開來,剛剛開始研墨,門外廊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賀雲聰身上冒着絲絲冷氣進了屋,手裡還拎着一大包東西。

“大冷天你怎麼坐在屋門口畫畫啊?也不開空調,屋裡頭和外頭一樣冰冷。”賀雲聰順手將那包東西扔在還未染上墨色的畫紙上,將廳裡的空調打開。

“我也不覺得太冷!”真真好奇地將紙包打開,一股甜香撲鼻而至,“好香啊!是街口洪記的桂花糖芋子!還有丁記的桂花糖炒栗子!”

“別作什麼畫了,趁熱吃栗子吧!”賀雲聰撿起一顆滾熱的栗子用手剝開丟進嘴裡。

“我纔剛起了興致,這會兒不畫,可能就不想畫啦!”真真把那包吃食推到桌邊,捋起袖子繼續磨墨。

賀雲聰站在她身邊繼續剝栗子,噼哩叭啦剝了一堆。真真也不理他,兀自拿毛筆點了墨,思慮着在何處下筆。

賀雲聰心裡有微微的惱意。因爲蘇真真喜歡吃桂花味的芋子和糖炒栗子,他纔在寒風中排了半個多小時的隊買了回來,誰知這丫頭竟然只管筆墨而不看他一眼。他還要怎麼樣?已經是千般忍耐,萬般討好,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給她,這人卻鈍鈍地完全把自己固定在一個只管打掃衛生,看房子的借住者身份上。

將剝好的栗子慢慢推到真真手邊,賀雲聰對自己翻了個白眼躲一邊看電視去了。

真真畫完一筆梅枝,回筆時正好看見左手邊一堆金燦燦的栗子。她順着拿起一個放進口中,嗯!好香的桂花味,好甜的糖栗子!真真咬着栗子繼續行筆,眉眼漸彎,脣邊掛着一抹淺淺的笑。

賀雲聰卻看的癡了。

有多少次,他就這樣着看着她的側臉,背影癡癡發愣。

蘇真真已經成了賀雲聰心中的病。明明在乎的要命,又要在她面前裝作不在乎,保持一個讓她覺得安全的距離。

只能一點一點的接近,賀雲聰明白的。他已經不是高中時那不懂世事的莽撞小子,他已懂得如何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留住的東西。

手邊的栗子已經吃完,畫上的臘梅也迎香綻放。真真橫筆一笑,轉過頭,對着坐在沙發上的賀雲聰婉然道:“你餓不餓?我去做飯。”

賀雲聰正目不轉睛地偷看人家,冷不丁目光相對,躲閃不急,臉竟微微紅了。

“哦。。。好啊。。。”他轉過頭不自在地咳了兩聲,繼續看電視裡的體育節目。

真真將新畫留在桌上晾乾,換了罩衣去廚房做飯。

賀雲聰見她離開,便踱到桌邊看畫。

對着畫沉吟片刻,他忽然宛爾一笑,也提筆沾墨在畫邊寫了兩行字。

寫完看了看,又覺得還不滿足似地歪着頭想了半天,臉上掛着促狹的笑意再次落了筆。

因爲知道賀雲聰晚上會回來,真真下午就沒留在學校看書,直接到菜場買了菜回家整理。她雖然因爲常常丟東西而給人笨拙的印象,其實做家事還是挺有天分的。特別是做菜,真真喜歡色香味俱全,把畫畫的愛好充分發揮到菜盤子上去。她做出來的菜,口味也許不算上乘,但絕對是賞心悅目。

一邊切着白菜,真真一邊對自己說,她纔不是專門做菜給賀雲聰吃,只不過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他幫了她很大的忙,並且,他現在脾氣也收斂了許多,沒有欺負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和他之間又有了若有若無的朋友關係。

真的能成爲朋友嗎?真真停下菜刀,望着窗外點點燈火有點發愣。應試可以的吧,經過這麼多事,過了這麼多年,他們兩人之間似有一條奇異的紐帶連接着,如果不做朋友,那要兩人如何相處下去?

賀雲聰到底怎麼想,蘇真真不知道,她只知道現在這樣的距離與接近,正好。

對着一桌菜餚,賀雲聰卻無從下箸。

“唉,你把菜做成這樣,讓我都不好意思吃了。”賀雲聰嘆了口氣說。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菜再漂亮,飽了口腹纔是它最重要的用途!”蘇真真說着挾了一塊魚放到賀雲聰碗裡。

盯着碗裡的魚,賀雲聰忍不住心裡一陣高興。

這可是蘇真真第一次給他挾菜啊!隨即又覺得自己可悲。不過是一塊魚而已,用得着這麼激動嗎?瞧你這出息!賀雲聰爲了一塊魚而在心中百轉千回,遂低了頭只顧吃飯不再說話。

真真可看不出他心裡在這短短數秒之內的波瀾,一邊吃一邊說:“園子裡靠牆的一溜土地都空着,等開了春我想種些薔薇花行嗎?”

“薔薇?”賀雲聰擡了頭看她,“種五彩的嗎?”

“不一定,五彩的很難找到花苗,黃的和粉的也都不錯,找到什麼種什麼吧!”

“只種五彩的,”賀雲聰放下筷子說:“春天我去找花苗。”

真真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哦,那好啊。”

“對了,冬禹明天還要跟你去打球嗎?”真真突然又問。

“恩,每個週六的老規矩,下午五點半和他在籃球場見。”

“我說,”真真將筷子頭咬在脣邊,“冬禹上的是理科班,我是學文科的,他那化學物理我輔導不了,看他最近兩次測驗成績不是太好,你給他輔導一下行嗎?”

“冬禹挺聰明的,你應該試着讓他自己獨立學習,而不是一直像個保姆似的跟在他後面。”

“你又不是不知道,冬禹現在雖然病好了,但在心理上還是很依賴人的,我答應過他媽媽,在他高考前都不會放手。”真真儼然把冬禹當成了自己的責任,對他比對自己的親弟弟還要關心許多。

“你啊!”賀雲聰看了她一眼,忽然覺得兩人這麼一邊吃飯一邊討論冬禹的教育問題,很像是一對結婚很多年的夫妻,這想法讓賀雲聰心裡涌上一股不可抑制的柔情。

若是真的該有多好。

很多年以後,若是坐在這桌前吃着飯菜,說着家常的人還是他和蘇真真多好。

“真真——”賀雲聰情不自禁地望着蘇真真在燈光下泛着柔光的側臉叫她的名字。

“呃?怎麼了?”蘇真真正嚼着一片冬筍,脣邊沾了一顆小小的米粒。

賀雲聰真想伸手爲她將那米粒拭掉,可他只能忍耐。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給嚇跑了,耐心,他需要絕對的耐心。

“我是說,”賀雲聰轉過目光,“要不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冬禹家看看,反正我明天不用去事務所。”

“真的嗎?”真真一聽賀雲聰說願意去給冬禹輔導功課,兩眼立刻放出光來,“太好了!來,吃菜!吃菜!”說着又挾了許多菜放在賀雲聰碗裡。

賀雲聰只能在心裡苦笑,冬禹在她心目中顯然比自己要重要許多。什麼時候他才能趕上冬禹啊!

****

真真收拾好廚房回到廳裡,賀雲聰依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咦?你還沒走嗎?”平常賀雲聰週五回來,吃完飯沒一會兒就會離開。今天本來飯就吃的晚,這會兒已經過了八點,他竟然還悠然自得地歪在沙發上看電視。

賀雲聰被她這麼一問,心裡就有點惱火,心想,就這麼急急地想趕我走嗎?怎麼說這也是我家啊!想來想走都是我的事,今天我偏就不走了!

心裡想的狠,嘴上他卻不敢講。只是抱着軟墊斜在沙發上,露出兩隻眼睛悶悶地說:“我頭有點疼。。。。”

“哦,那我去幫你倒杯開水。要不要吃藥?”

“不用了,可是隻是剛纔買桂花糖芋子排隊時吹了冷風。”賀雲聰眨了眨有點溼潤的眼睛,用力咳嗽了兩聲。 WWW ●tt kan ●CO

“唉呀!誰讓你大冷天去排隊了!人少的時候再去買不就好了!”真真嗔怪地到櫃子裡取了條小毯給他蓋到身上,“那你先躺會兒吧,舒服了再走。”

還讓我走啊?賀雲聰心裡的小火苗又往上竄了一點,我可是爲了你纔去排的隊啊!蘇真真你這沒良心的!

真真不是神仙,哪裡聽的見他這許多心裡話。只管洗了手到桌邊收畫。剛收了筆墨,望着墨跡已乾的畫,真真驚地咦了一聲。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賀雲聰!這詩是你題上去的?”真真驚愕地扭頭問。

“恩。”賀雲聰將臉轉向沙發裡面,依然悶悶不樂。

“看不出來,你毛筆字寫的這麼好啊!”蘇真真舉着畫笑道:“賀雲聰,我真是小看你了!還以爲你就只是個理科天才呢!”

賀雲聰被讚的心情略略舒暢了些,聲音不高不低地回了句:“我初中時可是少年書法大賽的全市冠軍!哼,竟然小看我。。。”

真真展眉笑道:“唉呀,不是因爲你理科實在太強了嘛!誰成想到你還是個書法冠軍啊!”

“唉?這!這又是什麼?”真真聲調陡然一變,“啊!賀雲聰!你竟然在我的梅花上亂添東西!”真真指着花枝上那隻筆法拙劣的小蟲子氣的跺腳,“你!你!你!賀雲聰你太可惡了!”

賀雲聰在沙發上懶懶地轉了個身,依舊用墊子遮了臉,只露兩隻烏漆漆亮晶晶的眼睛說:“我是書法冠軍,又不是畫畫冠軍,能畫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你還強詞奪理!”真真衝到他面前,拾起沙發上另一個墊子砸到他身上說:“賀雲聰!你討厭!”

賀雲聰抱着墊子說:“蘇真真你虐待病人!唉喲喲,我頭疼的更厲害了~~~”說着就在沙發上蜷成一團。

真真拿他沒辦法,氣咻咻地拿着畫上樓回自己房間。

坐在牀上,真真淚汪汪地看着變成四不像的臘梅畫,這原本是她打算放假帶回家送給吳晉書的禮物,現在全被賀雲聰給毀了!

****

結果那個星期五的晚上,賀雲聰仗着頭疼就沒有回學校的宿舍去住。

凡事有一就有二,再往後,賀雲聰在家裡住的時候漸漸就多了起來。

當然,這個漸漸絕對是有計劃有步驟又不易被人察覺的。

蘇真真的生活,在不知不覺中已被一個叫賀雲聰的人慢慢滲透。

她會讓他在清晨去買巷子口老劉記的鍋貼回來當早飯,也會在出太陽的日子指揮他幫忙把家裡所有的被子搬到院子裡翻曬。她知道在炒土豆絲前一定要先在油裡爆兩粒蒜頭,也知道那個人只要一碰蝦米就會過敏全身起紅疹。

不管蘇真真願不願意,她知道關於賀雲聰的事情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把這座深巷裡的小樓當成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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