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晉書

再見到吳晉書, 他又瘦了一些。原本白皙的肌膚也被曬成了淡淡的麥色,只是眼角眉宇間的溫潤並未比從前少得分毫,站在陽光下的雪地裡, 笑容依然明朗動人。

“晉書哥。。。”也許是太久不見, 真真站在吳晉書面前, 覺得有一點陌生的距離感。明明都常常寫信打電話, 可真人站在眼前還是覺得兩人隔了許多光陰。

吳晉書也知道真真長大了。

長成一個看到他不再如從前那般親暱無間的大姑娘了。

“真真, ”吳晉書依舊微笑着叫她的名字,心頭化開一股淡淡的澀。“我們好像有幾年沒見了?”

“恩,”真真點了點頭, “快兩年了!”

不,是兩年零七個月!吳晉書在心裡默默說。

“真真, 你冷不冷?”

“不冷。”

“那咱們沿着河走走吧。”

“好。”

河岸的雪還很厚, 兩人向前走去的每一步, 都會在雪地裡留下一對深深的腳印。

吳晉書先尋了話題,講起去年秋天在開封城外發掘的一座古墓, 墓裡伏了機關,他和教授被困在側室中整整一天。真真本來就喜歡聽他這些傳奇故事,很快從初見時的拘謹裡恢復過來,手裡捏着雪團不斷詢問吳晉書在考古中的歷險與趣事。

“晉書哥,考古真的很危險!不過也非常有趣刺激!”真真興奮地將手裡的雪團扔到河中。

“說說你吧, 從你的信裡看的出來, 你的大學生活也很豐富多彩啊!”

“哪有, 我每天三點一線, 沒一點樂趣!”真真搖着頭嘆氣道。

“怎麼會, 我在信裡聽說某人丟了生活費,又燒了房東的房子, 最後竟然跑去給人家當清潔工?”吳晉書看着蘇真真的小臉一點點垮下去,嘴角的笑意更甚。

“別提了!”一提起這件,真真就一肚子悲涼,“就像我在信中跟你說的,我現在不但要打掃衛生,種花養草,還要燒飯做菜,被那個人指東揮西的!”

“那個人?”吳晉書眉毛輕輕一挑。

“恩,就是我的房東。”一提起賀雲聰,真真立刻咬牙切齒。

“他在你最危難的時候施予援手,應該是個心地很好的人。”

“哼!他是正好找了個不用付工錢的女傭人!”

吳晉書望着河面忽然靜默了,過了一會兒突然問:“你在信裡好像說過,那個人,是你高中的同學吧?”

“嗯。”真真稍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真真,你還記得有一年冬天咱們和曲凌,圓圓一起在這河堤上放煙火嗎?”吳晉書擡頭看向深藍色的天空,彷彿那一夜的煙花還綻放在夜空。

“記得,那天晚上放的煙花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

吳晉書笑着點了點,說:“也許是考古這個專業讓人總在不斷尋找的原因,我現在對事物的直覺特別靈敏。”

“真的嗎?我這個人向來沒什麼直覺與第六感。”蘇真真又嘆了口氣。

“那麼,看看我的直覺靈不靈,”吳晉書用微笑的眼睛看着蘇真真說:“放煙火那天晚上,我們曾遇見一對兄妹,那個少年,讓我印象深刻。”

蘇真真背上一僵,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着吳晉書。

“讀完你的信,不知道爲什麼,我腦子裡突然就冒出那少年的臉,忽然覺得,幫助你的人就是他吧!”

“晉書哥。。。你。。。你好厲害!”

“真的是他!”吳晉書笑意漸漸發澀,“那時你告訴我你們關係不好,話都說的很少,沒想到最後卻是人家在危難中幫了你。”

真真有些窘迫地紅了臉,嘟着嘴說:“他是老欺負我嘛!要不是我當時實在慘的沒辦法,纔不會要他幫我!”

“那現在要不要搬出來自己住?”吳晉書看似不經意地發問,眼睛卻盯真真臉上每一個細小的表情。

“搬出來?”真真有些發愣。

吳晉書看着她茫然的表情,心一點點的涼了,“原來你從來沒想過要離開。”

“我。。。我。。。”真真自己也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是啊,她早已脫離了困境,卻從未想過要從那小樓裡搬出去。

“真真,”吳晉書忽然靠近她側臉,語意溫柔,“對不起,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卻不在你身邊。”

“晉書哥!你幹嘛這麼說呢?”真真不解地看着他說:“這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啊!高中時你已經那麼照顧我,我感激都還來不及,怎麼會怪你!”

“我曾經對自己說要永遠都好好照顧你的,可是,”吳晉書苦笑,“時間和空間,可以讓人無能爲力,可以把人隔在兩個世界,可以改變太多的東西。”

“晉書哥,”真真不明白吳晉書話中的意思,安慰他說:“只要我們在各自的世界裡幸福地生活着不就好了嗎?況且,咱們不是總有寫信,打電話麼。”

“真真,你最近寫給我的幾封信裡,說的所有事情都圍繞着一個人,知道嗎?”

“哦?有嗎?我不過是寫寫家常,生活瑣碎,晉書哥,是不是你看着覺得很羅嗦?”

“不,寫的既溫馨又有趣,讓我覺得,信裡常常被你說是壞蛋的那個人很幸福。”

“哪裡有溫馨,整天吵吵鬧鬧啦。。。”真真隱約感到一些不安,她垂下頭,用手指撫着脖子上潔白的兔毛圍巾,這是聖誕節賀雲聰送她禮物,裝在一隻不起眼的破襪子裡,在聖誕節清晨掛在了她的牀頭。

“其實,”吳晉書伸手輕撫過她落了幾片雪花的青絲,“真真,我——”

吳晉書頓了一下,手指從她發間滑落,終於將那未說出口的話嚥了下去。

“晉書哥,你剛纔要說什麼?”真真奇怪地擡頭問。

吳晉書看着她的臉,慢慢道:“其實我知道,我不能好好照顧你。我深愛着我的專業,註定一生要在一座座青山與古城之間輾轉,想長伴在一個人的身邊,很難。所以,我不是個好哥哥。”

“不!”真真扯着他的衣袖反駁道,“你是最好的哥哥!”

吳晉書淡淡地笑,“也許吧,只是我原本想做的更好些,可能真真你不需要了。”

真真歪着腦袋不解地看着他,今天的吳晉書太奇怪了,他說的話,她有大半聽不懂。總像是有着什麼隱含的意思,她卻猜度不出。

吳晉書是聰明人,他在一天天的等待,在一封又一封的書信中發現,那個他想要等着長大的女孩,已經喜歡上了別人。

這個發現,讓他痛苦,讓他在黑夜中不能眠。

這就是耐心等待的結果嗎?眼看着她越走越遠,眼看着她心裡慢慢住進另一個人。

要不要把她搶回自己身邊,但把她搶回來後自己能給她最大的幸福嗎?吳晉書捫心自問,他可能做不到。他的專業,他決定要爲之奉獻所有熱情與生命的事業,讓他不能陪在心愛的人身邊,爲她日日畫眉,時時相伴相隨。而真真,真真值得這世上最美好的愛,值得最真心的呵護。他可以給她全部的愛,可他給不了無微不至的呵護。

他永遠不會告訴蘇真真,在這個新年前的一個月,他去N市找過她。按着信上的地址,他找到一座老宅,遇見了那數年前曾在煙花漫天的夜晚中見過的少年。

陽光下的冰雪已在消融,遠處亭角上,一縷幽光閃爍在七彩的冰棱上。

是什麼時候種下的因果?也許當他在高考志願表上填下B大歷史考古這個專業時,今天的一切就已塵埃落定。

倘若他當年沒有執意去B大,倘若他也在N市上一所大學,那麼,今天的一切是不是會不同?

沒有如果,他得到一樣摯愛,就註定要失去另一樣。

送真真回家後,吳晉書一個人走在晚霞之中,默默問自已,真的就要這樣放手嗎?

******

寒假的後半段,真真在家裡呆的幾乎不耐煩。她想念那幽巷中的小樓,想念樓下在寒風中綻放的臘梅,想念平臺上的總是在微風中緩緩搖動的躺椅。

當然,打死她也不會承認想念那個說要在春天爲她尋來五彩薔薇花苗的人。

可她期待着春天,期待春天時在小院裡種滿最愛的五彩薔薇。

雖然知道寒假裡賀雲聰也在H市,可兩人從放假那天開始就再沒聯繫過。

假期的最後一個天,真真一大早急急忙忙整理好行李就踏上去N市的路途。

賀雲聰,我不是想見你,我只是想念那幢我在裡面勞動了許多時光的老宅。真真靠在車窗上這樣對自己說。

一路不停歇地奔到城南,站在巷子口向裡望去,幽幽深巷即便在正午也那麼安靜。

推開院門,水井邊的舀子裡擱着一塊鵝卵石,走前忘記拿進屋的拖把架在小石臺上已經凍成一塊硬硬的冰布。廳門也緊鎖着,一切都和她離開前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除了落滿庭院的臘梅花。

終於謝了。

真真伸手想推開廳門,用力推了幾下,門卻是像被從裡面扣死了一般不動分毫。不可能啊,明明鎖已經打開了!真真卯足了全身的勁拼命往上一撞,門內傳來一聲悶哼。

賀雲聰!

真真看着半滾在地板上,抱着肩膀悶哼的賀雲聰,一時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你已經回來啦?從裡面抵着門幹嘛?害我以爲門鎖壞了。”

賀雲聰垂着頭不說話。

“怎麼啦?真的撞着了?”真真擔心地走到他身邊。

“沒事。”賀雲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走了。”

“唉?不是明天才開學嗎?今天去學校幹嘛?”

賀雲聰也不答話,只是拎着包直直出了門,留下莫名其妙的蘇真真。

他終於知道蘇真真一直寫信的人是誰,那個煙火夜晚伴在她身邊的人。

他來找她,找到了這座老宅裡。

他和他說的話不到十句。

“請問,蘇真真住在這裡嗎?”

“是的。”

“你是?”

“房東。”

然後就是靜默的對視。

“請別說我來過,謝謝!再見。”

“爲什麼?”

沒有回答,那人只是轉過身,慢慢走出深巷。

而後在寒假裡的某一天,他騎車路過河堤,看見了兩個人。

他和她。

真真笑的好甜,在別人面前。

這樣甜美的笑容她向來吝嗇於給他。

於是他想,也許她不會再回那老宅來,也許,她終於還是會搬走。

蘇真真!我不放手!我死也不放手!賀雲聰這樣對自己說,可當他在黑暗中一次又次回想起河岸邊真真綻出的笑容時,心痛的無以復加。

這樣的痛苦,他並不是第一次經歷。

可爲什麼還會這麼執着?賀雲聰,你是個笨蛋!

一個撞了牆也不知道回頭的笨蛋!

****

真真原本快樂的心一下子在賀雲聰離去的背影中沉了下去。

不聲不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真真眼裡漸漸溢出委屈的淚水。

電話突然響了,驚地她狠狠一顫。

有些恍惚地拿起聽筒,“喂,你好,請問找哪位?”

電話那端的背景很靜,能聽見對方急促的呼吸聲。

“請問,賀雲聰在嗎?”

“他剛剛離開了。”

“那能問一下他什麼時候回來嗎?”

“不知道,也許週末吧!”真真茫然地看着牆上的掛曆,“請問您是哪位,如果他回來,我讓他聯繫您。”

“我是樂毅。”對方清晰地報出名字,卻讓真真駭了一大跳。

“樂毅?你是樂毅?”

“是。麻煩你轉告賀雲聰,我在找他。謝謝,再見。”

樂毅已經掛上了電話,真真卻在巨大的震驚中久久不能緩神。

樂毅在找賀雲聰?

樂毅不是三年前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嗎?

難道說,他已經康復了?

想到這裡,真真眸中一亮,抓起揹包,她鎖上門直奔往賀雲聰所在的D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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