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都還沒完全亮透,天子啓便坐在一頂由搖椅改造的露天轎子上,出現在了宣室殿外的長階頂端。
雙手自然的落在扶手上,居高臨下的俯視向長階下,那道赤裸上半身,正‘艱難’攀爬御階的身影。
“太子認爲,樑王如何?”
悠悠發出一問,天子啓便自然地將腦袋一側,斜仰望向身旁,正躬身而立的太子榮。
而劉榮此刻,卻是稍眯起眼睛,望向正在爬臺階的樑王劉武,眉頭恨不能擰巴在一起。
“樑王叔,是一個很天真爛漫的人。”
“——在樑王叔眼中,自己可以擁有的東西,先帝、父皇,還有皇祖母、館陶姑母,都會給樑王叔。”
“若是不給,那便是不能擁有。”
“樑王叔很明白這個道理,所以過去,幾乎從不曾有過不妥之舉。”
“偏偏去歲吳楚之亂,原本對父皇無比恭順的樑王叔,卻一反常態的動起了儲君皇太弟的心思……”
神情陰鬱的說着,劉榮終是深吸一口氣,將聲線又更壓低了幾分。
“兒以爲,儲君皇太弟之事,關鍵不在樑王叔。”
“與其說這件事,是樑王叔主動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倒不如說是被人慫恿,甚至是做局坑害。”
“只要解決了那根結——那蠱惑、慫恿樑王叔的根結,樑王叔便不大可能再興風作浪。”
“但若是那根結去不掉,就算沒有樑王叔,兒日後,也會有其他的王叔、王弟,在那‘根結’的慫恿下,鬧着要做我漢家的儲君太弟之類……”
劉榮說話間,目光一刻都沒有從不遠處,仍艱難攀爬的樑王劉武身上收回;
但隨着劉榮難掩鬱悶的話語聲,天子啓的目光,卻是緩緩投向了宮牆外的東北方向。
——長樂宮長信殿的方向。
“我漢家以武立國,以仁固國,以忠御國,以孝治國。”
“——太子要記住;”
“生母是母,祖母,也是母……”
意味深長的一聲敲打,天子啓順勢擡起手,將手中湯碗送到嘴邊,小幅度搖晃着頭輕輕吹了吹,便接連抿下好幾口。
循着天子啓嘬湯的聲音,將目光從王叔劉武身上收回,見天子啓手中的湯碗內,整一碗薑黃色的濃湯之上,赫然飄着幾根參須……
“山參吊命之法,不是父皇這麼用的。”
“物極必反的道理,父皇教過兒很多次;”
“這山參,也是一樣的道理……”
“——朕知道。”
劉榮話音剛落,天子啓便冷然吐出一語,又皺眉抿下幾口藥湯,才面色萎靡的將茶碗遞到身旁。
待劉榮伸手接過湯碗,便見天子啓撐着扶手,不等劉榮反應過來,便已是自顧自艱難起了身。
餘光瞥見天子啓的動作,正在將湯碗遞給一旁宮人的太子劉榮,只趕忙回身便要伸手去扶;
卻見天子啓冷然瞥向自己,待劉榮止住動作,才神情陰鬱的微一搖頭。
“太子說過:山參吊命之法,走的是巧奪天機的路子——是把日後的壽數,挪到當日來用。”
“太醫令也說:山參性烈如天火,乃至陽至補之物;”
“——用的量不合適,又或是陰陽不調、虛不受補,便是人世間再猛烈不過的劇毒!”
“太子和太醫令,更都曾說過:山參吊命之法,非危急存亡之時,便最好別用。”
說着,天子啓終是緩緩正過身,將雙手揹負於身後,悠悠凝望向約莫五十級臺階下,已經哭嚎着跪倒在地的樑王劉武。
若用後世,某些歷史題材遊戲中的宣傳畫,天子啓此刻站在御階頂端,昂着頭,居高臨下俯視向樑王劉武的身影,無疑應該配上‘睥睨天下’的橫批。
可即便已經進入了狀態,天子啓,也還是悠悠道出最後一句:“今日,便是那危急存亡的時刻。”
“——今日,便是那危急存亡,稍有不慎,便要頃刻間,顛覆了我漢家宗廟、社稷的要緊時候……”
如是一語,將劉榮愣的呆在了原地;
不片刻的功夫,劉榮緩過神來,樑王劉武狼狽不堪的身影,便已經來到了距離御階頂部,只剩不足十級臺階的位置。
“臣弟……”
“不;”
“——罪臣,劉武!”
“恭問陛下聖安~”
幾乎是從擡腳邁入未央宮開始,樑王劉武便一直在哭。
抹着淚走到宣室殿外的御階之下,更是吭哧吭哧抽泣了起來。
就這麼一抽一抽的爬上御階——爬到天子啓和太子劉榮,都能清楚看到樑王劉武臉上每一滴淚水的位置,樑王劉武更是已經泣不成聲。
——極盡悽慘的哽咽着,將這句拜喏說出口,樑王劉武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癱軟跪倒在地,匍匐在雪白的御階之上,哼哧哼哧哭嚎起來。
而在御階頂部,天子啓依舊是揹負雙手,挺直胸膛,高昂着頭,居高臨下的睥睨着樑王劉武。
兄弟二人——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二人,就這麼一個泣不成聲,巍然不動;
時間,也彷彿定格在了這一刻。
劉武是真在哭,所以並沒有察覺到哪裡不對;
此刻,樑王劉武只知道:只要皇帝哥哥沒有開口讓自己起身——甚至是隻要天子啓沒有上前,百感交集的安撫着扶起自己,自己就絕不該起來。
但在劉榮的角度,即旁觀者的角度上來看,眼前這兄弟二人,就好似較上了勁。
天子啓:我看你能哭多久;
樑王劉武:我看你心不心疼?
劉榮表示:是真的心疼不起來啊樑王叔~
——你這負荊請罪,背上滿共就吊了一根荊條不說,便是這孤零零一根荊條,都恨不能削的比廷杖還乾淨了!
要知道哪怕是再筆直的廷杖,上面都難免會生出幾根毛刺!
可樑王劉武背上這根荊條,卻是光滑的恨不能當鏡子用……
“把衣服穿上說話。”
最終,天子啓疑似較勁沒較過樑王劉武,率先開了口。
只是那語調,卻冰冷的還不如不開口……
“堂堂宗親藩王,皇宮之內、聖駕當面;”
“——坦胸漏乳不說,還揹着個木棍?”
“若是叫外人見了,還要以爲樑王打算暴起揮棍,好刺王殺駕呢。”
無比冷漠,又全然不掩飾的陰陽怪氣,只引得樑王劉武木然擡起頭;
當即便要解釋自己不是背了個木棍,而是無比誠懇地負荊請罪,待見天子啓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從不曾有過的陌生和冰冷,樑王劉武只愣愣低下頭,下意識擡起手,解開了那根將荊條綁在自己背上的錦繩。
——沒錯,錦繩;
用名貴光滑的蜀錦捏成捆,再幾捆綁在一起,製作而成的錦繩……
等繩子解開,荊條也被樑王劉武卸下,天子啓終是朝身側一擺手,示意身旁宮人上前幫忙。
便見樑王劉武苦着臉低下頭,在宮人們侍奉下穿戴整齊;
而後怯生生擡頭,看了看天子啓,旋即便將滿帶着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太子劉榮。見劉榮不爲所動,更是當即上前兩級臺階,畢恭畢敬的對劉榮大禮一拜。
“罪臣劉武,參見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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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躲不過,又十分確定老爺子今天,是要給樑王劉武留下一個終身難忘的恐怖記憶,劉榮思慮再三,終還是沒有上前;
而是原地拱起手,象徵性的將上半身一前傾。
“樑王叔。”
“——叫樑王。”
劉榮話剛說出口,樑王劉武都還沒來得及還禮,天子啓冰冷的語調,便再度於御階頂部響起。
樑王劉武目光呆滯的轉過頭,循聲將目光投去,便見天子啓——自己的皇帝哥哥,正滿目寒霜的直勾勾看向自己。
只嘴上,仍不忘一字一頓對劉榮說教道:“高皇帝祖制;”
“——凡諸劉宗親,先盡忠,後盡孝;先君臣,後長幼;先尊卑,後上下。”
“太子即爲儲君,更當時刻謹記:儲君,也是我漢家的君;”
“餘者,無論是叔伯,乃至祖叔伯,又或是宗親長者——但非太后、太皇太后,亦或歷代先皇,便都是太子的臣。”
···
“臣下奉君之禮,君務受之。”
“臣之禮,君不受,則爲不用……”
簡短的一段說教,包含的信息量卻堪稱海量。
尤其是最後那句‘君不受臣禮,則爲不用’,更是帶上了滿滿的威脅之意。
——樑王,還是朕的臣嗎?
——還把朕,當自己的君嗎?
朕,該受樑王的禮嗎?
還是該拒絕受禮,以向天下人表明:樑王這個臣子,朕‘不用也’呢……
“皇兄!”
···
“皇兄~”
接連兩聲哭嚎,卻依舊沒能打動天子啓半分,樑王劉武終是豁出去,直接撲到了天子啓腳邊,一把抱住天子啓的大腿。
一邊哭嚎着,一邊也不忘對皇帝哥哥,表達起自己最誠摯的悔恨之意。
“弟,悔不該……”
“弟!弟萬死啊皇兄!”
“皇兄……”
這一刻,樑王劉武就像是回到了當年,和太子啓在三輔大地撒丫狂歡的歲月。
——樑王劉武很頑皮;
太子啓雖然也不逞多讓,但好歹也在代都晉陽,經歷過那麼一段苦日子。
等到了先帝自代地入繼大統,劉啓更是已經八歲——早就過了記事的年紀。
痛苦的歲月,總是能給人帶來成長。
太子啓,曾被痛苦磨礪過;
但先帝入繼大統時,樑王劉武纔剛三歲出頭;
就算是記得那段歲月,也只會記得:整個代王宮上下,只有自己能頓頓吃飽、整個代王宮上下,只有自己不怕沒有衣服單薄,不怕冬夜沒有被子蓋。
所以,在那段和太子長兄撒丫狂歡,恨不能把關中掀個底朝天的爛漫歲月,類似的場景,總是會出現在這兄弟二人之間。
——樑王劉武驚懼交加,抱着太子長兄的大腿,祈求太子啓替自己,向先帝、向薄太后求情;
只是眼下,樑王劉武的哭嚎聲中,再不見過去的撒嬌之調,有的,只是滿滿的悔恨。
當時的太子啓,總是會將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太子啓也很害怕先帝!
但最終,太子啓也總會壯起膽子,極具擔當的點下頭,並說出一句:阿武下次,可別再這樣了……
“阿武,還會有下次嗎?”
毫無徵兆的一聲低喃,將定格的畫面再次啓動;
一聲一如往常的‘阿武’,卻再不見往日的親切。
天子啓望向樑王劉武的目光中,更是陡然涌上一陣駭人殺意!
被這抹肉眼可見的殺意嚇得一愣,樑王劉武旋即便聳拉下肩,再度朗聲哭嚎起來。
“皇兄~”
“弟,知錯了啊~”
“皇兄……”
···
“弟,不想做什麼儲君皇太弟的啊~”
“弟,從不曾想讓皇兄,用這般厭惡的眼神看弟啊……”
“弟……”
“弟………”
說到最後,樑王劉武便再度叩首在地,也總算是稍壓制下音量,雙肩卻也隨着沉悶的啜泣聲,而上下浮動起來。
看着眼前的一幕,劉榮只覺得心頭髮悶。
但天子啓的目光,卻也是在這令人窒息的一刻,再度落在了劉榮身上。
天子啓,一個字也沒說。
只是那深邃的目光,分明是在教劉榮:看見了嗎?
以後,遇到類似的事,就得這麼辦。
遇到不聽話的弟弟,又或是沒法處理的宗親,就得這麼辦。
“朕,抱恙。”
“樑王便自己走一趟長樂,讓老太太安心吧。”
···
“明日午後,朕移駕上林。”
“——邀樑王遊獵。”
“到了太后那邊,樑王,可別再哭哭啼啼的;”
“老太太,已經說朕殺了樑王——殺了老太后唯一的兒子了。”
“樑王,可別再讓老太后,用更陰狠的話來指責朕了……”
丟下這句話,天子啓便冷冷回過身去,背對着樑王劉武,輕輕一擺手,便算是令樑王劉武退下。
待樑王劉武含淚領命,又步履蹣跚的走下御階,天子啓才微微一側頭;
用眼角看向身後,正落寞朝着宮門走去的樑王劉武,天子啓又再度看向劉榮。
“太子說,儲君太弟的事,樑王不是關鍵。”
“——那朕,便留樑王一命。”
“但日後,若是叫樑王害了我漢家宗社,等到了地底下,太子便自己去向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解釋吧。”
“解釋今日,爲何要朕留樑王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