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老太后雞蛋裡挑骨頭,找着由頭都要說自己一頓的主觀原因不談;
單就論陵邑這件事,劉榮的意見,和老太后還是比較一致的。
——正如這個時代,長安朝堂中樞的普遍認知:陵邑之制,是漢家的國本!
而且是重要性毋庸置疑的根本!
後世人常言:華夏王朝週期律,三百年一個週期。
究其原因,不外乎就是隨着封建社會的安定,社會財富開始逐漸流向小部分人,導致貧富差距逐漸拉大,資源分配逐漸不公,土地兼併日趨嚴重。
這是困擾了華夏文明數千年之久的老大難。
直到後世新時代,一位偉人開天闢地般,拿出了土地公有制,再加上新時代的生產力大爆發,才總算是從根源上解決了這個問題。
而在那兩千多年後的新時代之前,華夏王朝每隔幾百年——甚至是幾乎每隔百十來年,就要面對一次這個問題。
就拿如今漢室距離;
數百年春秋戰國,伴隨着秦一掃六合,而宣告故六國貴族的土崩瓦解。
而秦末戰火,楚漢爭霸——尤其是戰國最後的貴族:霸王項羽功敗垂成之後,華夏文明幾乎所有的舊貴族階級,都被戰火所埋葬的乾乾淨淨。
有那麼一段時間,也就是漢開國之後、太祖劉邦遍封功臣之前的那段時間間隔裡,華夏文明,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貴族’的。
有的,只是種地的農民,打仗的兵卒,以及率兵打仗的將軍。
只是三百年王朝週期律,之所以會困擾華夏文明數千年,恰恰是因爲這好似癌症病毒般恐怖的疑難雜症,幾乎是封建王朝無法避免的。
——秦還在的時候,俺們跟着你劉邦反秦;
秦亡了,俺們跟着你漢王,去抵抗那霸王項羽。
等項羽也沒了,天下一統,你劉邦坐了天下,俺們這些老兄弟,難道還要過回曾經,在沛縣的苦日子?
怎麼可能~
於是,不出意外的,劉邦開始遍封開國元勳功侯,來慰勞老夥計們的同時,組建起了漢家第一批與漢天子,甚至漢政權利益捆綁的貴族羣體。
現如今,漢開國五十餘年;
這些起於豐沛的大老粗們,其子孫後代,也已經逐漸成長爲了盤踞一方的大族。
雖還不到門閥世家的地步,但瞭解華夏文明歷史進程的人都知道:那,不過是早晚的事。
——劉邦御用的馬伕,在豐沛時期,以喪葬樂謀生的夏侯嬰,直到四百多年後,依舊有子孫民垂史冊:夏侯惇、夏侯淵!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留侯張良,同樣有十世孫張翼,爲東漢末年的蜀漢左車騎將軍,爵至都亭侯!
酇侯蕭何——蕭相國的家族,那就更不用多說了。
蘭陵蕭氏!
直到數百年後的南北朝,由蕭何後裔形成的蘭陵蕭氏,依舊在華夏曆史進程當中,發揮着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隋唐年間,蘭陵蕭氏更是屢有重臣出現,單就是宰相,就出了足有十個!
一直到唐末的五代十國,蘭陵蕭氏才隨着天下破碎,而悄然消弭於歷史長河之中。
類似這樣的情況,不勝枚舉。
如秦名將李信之後李廣,出生於隴西李氏。
沒錯;
就是李唐那個隴西李氏……
再比如遍佈天下各地,分爲無數支脈的王氏,更是貫穿了整條華夏封建史。
究其原因,恰恰就是三百年王朝週期律的根本所在。
——在封建時代,貴族階級無論是否有那個意願,都將不可避免的走上剝削底層的道路。
舉個例子;
你家先祖本是個農民,僥倖從秦末戰火中存活下來,還跟着沛公從楚地一路混到了長安,捱到了劉漢開國的那一天。
你家先祖有點功勞,封了個不大不小的侯爵,食邑千兒八百來戶。
自那以後,你們家便開始肆無忌憚的開枝散葉,短短百十來年,就從最初那夫妻倆帶着子女仨的五口之家,壯大成了光嫡脈就有上百男丁的龐大家族!
有侯爵封國保底,你們家族不缺財富;
有父祖餘蔭庇佑,你們也不缺人脈和社會地位。
唯一需要你們注意的,便是不要觸犯法律——甚至僅僅只是不要太過肆無忌憚的觸犯法律,便可以躺在先祖的功勞簿上混吃等死,等着與國同休。
然後有一天,一家苦哈哈的農民找上你了。
原來,是他們家繼續一筆喪葬費,爲了湊足這筆喪葬費,他們別無選擇,只能決定變賣家中田產。
可長安寸土寸金,違背靠近長安的地區,上田動輒作家數萬錢每畝!
這家農人要變賣的百畝良田,價值足有數百萬錢!
作爲家族的話事人,你猶豫了。
幾百萬錢,你們家不是拿不出來。
甚至都花不了多大力氣,就能很輕鬆的拿出來。
但再三猶豫之下,你還是多心問了一句:爲什麼要專門來拜訪我,將這些天賣給我家?
農人說:幾百萬錢,除了君侯這樣的貴族,又有誰買得起呢?
至此,你心中大定。
——幾百萬錢的現錢,對你來說不是什麼大事,但對於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而言,都是一筆極爲龐大的財富!
莫說是一次性拿出幾百萬錢了,便是家產總共幾百萬,都得是富甲一方的豪商!
所以,買得起這價值數百萬錢的百畝田地者,除了那些放眼關中都挑不出十幾家,且動輒壟斷了關中某一大宗貨物的豪商巨賈外,便只有你們這些‘生來高貴’的貴族了。
再者,這百畝田雖價值不菲,但也絕對算不上大生意,那些食邑動輒數千上萬戶的大侯爵,還真不一定看得上。
這才便宜了你們家。
於是,你開始討價還價,以還算公道的價格,買下了這百畝良田。
花出去二三百萬錢,雖然是家族小半流動資金,但畢竟換回來了實打實的不動產,家族成員也都沒什麼意見。
到了來年,你派奴僕打理這百畝兩年,秋收之後去掉稅賦,得粟三百來石。賣出去雖然不過一萬多不到兩萬錢,但你卻發現了其中的關鍵。
——花費兩百萬錢置辦下這麼百畝田產,雖然年產出不過一萬多錢,但這一萬多錢,卻是永無止境的!
只要田還在,你們家族就可以通過派奴僕耕作,來從這百畝良田得到極爲穩定的每年萬餘錢的產出。
這,可比那虛無縹緲的‘與過頭休’強多了!
然後,你就開始盤算起來了。
你們家族八百來戶食邑,一年的封國租稅也就是八千石粟;
三五年的封國產出,就能供你買下百畝良田;
而你們家族封國‘每年八千石粟’的封國租稅,卻只需要不到三千畝田,就可以種的出來!
於是,你開始‘勵精圖治’,窮盡一生,爲家族置辦下了五百畝田產。
在你死後,你們家族的年收入,達到了封國租稅八千石粟,外加田畝產出一千五百石粟。
臨死前,你把自己壯大家族的理念毫無保留的交代給了兒子。
然後,你兒子就開始拿着每年九千五百石粟的家庭年收入,繼續着如你那般積累財富、購置田產、更快的積累財富、更快的購置田產的‘良性循環’。
又過了百年,到了你重孫那輩,你們家族,雖然依舊還是那八百戶食邑、八千石粟的封國租稅收入;
但經過數代人的積累,你們家卻擁有了良田三千畝!
單就是你們家的私田,一年就能產出九千石粟,比封國租稅都還要多出一截!
到這裡,就結束了嗎?
並沒有!
如果說在你這一代,你憑藉八千石粟每年的封國租稅收入,窮其一生,才爲家族置辦下五百畝田;
那到了你重孫這一代,八千石封國租稅,外加九千石農田產出,將讓你的重孫花費一生,爲你們家購置上千畝良田!
就這麼一代又一代,一代又一代;
到了王朝傳承二百多,將近三百年的時候,你們家族,已經擁有了數萬畝良田。
——一年就能得糧十數萬石,單靠着私田產出的糧食,你們家就能養得起一支萬人以內的軍隊!
而類似你們家這樣的家族,還有百八十個;
甚至比起那些動輒佔據一縣——乃至一郡農田的大家族,你們家這幾萬畝田,那根本就上不得檯面。
包括你們家族在內,所有的大家族都在想:還有什麼方式,能讓家族更加壯大,爲子孫後代留下更加豐厚、堅實的財富?
卻沒人注意到,就你們家這幾萬畝田,便是原本可以供上百個家庭生存的生產工具;
僅僅只是你們這百十來家貴族,就讓成千上萬的農人失去了土地、失去了生產工具,不得不苟且偷生。
他們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終於有一天,忍不下去的他們,決定進行瀕死反撲。
他們喊出的口號,來來回回就那幾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啊,皇帝不讓我們活,我們就讓皇帝死之類。
但你們這些貴族永遠都不會知道:農民真正想要的活路,恰恰是你們這些貴族死死攥在手裡的土地。
——你永遠都不會懂!
你會說:我沒偷沒搶,花真金白銀買回來的,這也不行?
嗯,不行。
農民和農民之間的土地交易,本身就有着極大的侷限性。
還記得最開始,你買入第一個百畝良田的時候,那個農民找上你的原因嗎?
只有你買得起。
除了你,以及你這樣的貴族外,尋常農戶根本就買不起其他農人手裡的田。
所以,他們可以自由交易。
因爲他們就算買——就算窮盡一生,也不過就是買下三五畝薄田;
但你不一樣。
單就是你這一代人,就憑藉侯國的租稅產出,買下了足足五個家庭的全部田畝!
而你的家族,並不會因爲你的死,而停止兼併土地。
非但不會停止,反而會加速兼併土地!
幫助他們更快積攢資金,購買更多土地的,也恰恰是你最開始買來的那五百畝田。
買的田越多,你們家族的收入就越多;
收入越多,財富積累的速度,即田畝買入的速度就越快。
周而復始之下,早晚有一天,你們家族擁有的土地,會讓你們家族具備每年秋收的產出,都足夠再買一些田的程度。
就算農民不反抗,就這麼周而復始的無限循環下去,最終的結果會是什麼?
土地,都被你們這些貴族買完了。
錢,全讓你們這區區百十家貴族賺走了。
於是,你們成了又一羣‘天命使其滅亡’的舊貴族……
這,便是陵邑制度,之所以能成爲漢家之國本的原因所在。
——通過封建文明,帝王至高無上的權柄,以‘禮制’來作爲根基,以‘爲帝守靈’之名,強制遷移地方豪強,到天子腳下居住!
讓貴族們扎堆住在一起,不再去和農民搶食吃,而是互相碾壓、爭鋒;
讓他們的一切行動,都被限制在皇城腳下,長安朝堂的視野範圍內,使一切都被控制在適當範圍之內。
以皇權、以中央政權,強行鎮壓尾大不掉的地方豪強實力,避免地方郡縣民生吏治糜爛的同時,將關東的財富一次又一次收割到關中,人爲製造經濟熱點、市場熱點;
再者,便是始終保證:天底下最聰明、最有頭腦,同時,也是最不安分的一羣人,始終在關中皇城腳下,而非數千裡之外的關東。
更準確的說,應該是這些人‘不是已經遷居關中,就是在遷居關中的路上’。
在原本的歷史上,劉漢用於壓制豪強的陵邑制度,最終是被那位‘亂我家者’的儒皇帝:漢元帝劉奭給廢除的。
而陵邑制度的廢除,也意味着漢家對地主豪強、門閥世家,及其官方學術代言人:儒家的嚴防死守徹底宣告失敗;
地主豪強、門閥世家徹底具備生存土壤,並失去了封建時代,唯一一種可以控制他們的桎梏。
劉榮不是劉奭。
非但不是,劉榮甚至要將這一生當中,相當一部分精力,都集中在‘如何避免後代子孫出個劉奭’,以及‘在後世子孫真的出了個劉奭的情況下,如何阻止他廢除陵邑制度’這兩個關乎劉漢社稷,乃至於華夏文明進程的重大議題。
自然,在那之前,劉榮首先要以身作則,把自己的陵邑撿起來,把陵邑制度富裕自己這一代天子的職責給履行完成。
完成了本職工作,纔有資格、也纔有底氣再談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