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榮新元元年,秋八月。
秋收在即。
按照過往慣例,在這個時間點,無論是關中還是關東,無論是中原還是邊關,上至郡縣官府,下至黔首農戶,本都該忙着準備即將到來的秋收;
以及秋收之後,接踵而來的農稅、口賦收繳工作。
但今年,卻明顯是不同凡響的一年。
——時間纔剛來到八月,邊塞外便傳回消息:漢家以庇護爲籌碼,換來的爲漢家做‘前哨’的牆外遊牧部落,已經消失的五音無蹤!
凡漢邊關,西起隴右,東至燕國右北平——整條邊防國境線外百五十里的範圍,別說是遊牧的草原部族、牛羊牧畜了,就連往來的商隊,都好似消失在了這片天地之間。
就好像漢匈交界,憑空出現了一條長數千裡,寬一百五十里的無人區!
但邊關百姓,無論是草原的牧民,還是漢家的農人都知道:這片無人區,是不可能憑空出現的。
類似這樣的‘禁區’,只可能出現在戰爭爆發前,也只有匈奴單于纔有能力鑄造。
於是,在秋收還有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漢家整個北方,便被一陣刺鼻的戰火硝煙氣息所充斥。
——農人們半含着對匈奴人的憤怒,半含着對田裡莊稼的愛惜,不得不成羣結隊走出城牆,趕在戰爭爆發之前,搶收還沒完全成熟的作物;
農人在收穫,官府也難得沒派人在田間盯着,甚至連農稅都顧不上收,而是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邊關的守備,以及各地的治安之上。
每逢戰時,外有匈奴賊寇馳掠之禍,內,也必生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動盪。
對於漢家的邊關城鎮而言——僅限於城鎮:在面對匈奴人的入侵時,城鎮被攻破的可能性,其實還是比較小的。
真正直面匈奴人刀鋒,被匈奴人所禍害的,是那些以城鎮爲中心,四散落於城鎮周圍的鄉村。
而對於城鎮而言,真正的威脅,從來都不是匈奴人攻城。
——匈奴人不善攻城。
不單匈奴人——在熱武器問世之前,草原遊牧民族,根本就甩不掉,也不曾甩掉過‘不善攻城’的標籤。
在戰時,真正讓邊關城鎮擔憂的,是城鎮內部。
若是運氣好些,只是生出幾個打家劫舍,妄圖渾水摸魚的賊寇,那倒還好說;
就怕城中生出了奸賊,和城外的匈奴人裡應外合,輕則蠱惑人心,製造混亂,重則騙開城門,引匈奴人入城。
所以,除了位於最前線、很可能直面匈奴人的城鎮之外,邊關絕大多數城鎮,都將所有的人力,投入在了治安維護之上。
只是邊防壓力,從來都不會憑空消失。
當一條數千里長的邊防國境線,只有寥寥幾座城池面臨軍事威脅時,那就必定意味着這幾座城池,肩負起了這整條國境線的邊防壓力。
就好比馬邑。
戰國時期的趙長城,西起上郡,東至燕-代之交,大體呈一個碗狀,或者說是‘捧’狀。
整條趙長城,將樓煩縣以北,東、西各有山川阻隔的一大片平原‘捧起’;
而整條趙長城——這個碗狀隔離線唯一一處缺口,便位於碗底。
缺口以南,或者說是缺口以內,是樓煩縣充當‘門衛’的角色;
馬邑則孤懸於這個缺口以北,或者說是缺口以外三十里,把守着整個代國,乃至上代、燕趙地區的北方門戶。
大戰在即,作爲漢家在整條趙長城防線上,所佈置的唯一一處戰略重心,馬邑的壓力,不可謂不大。
好在馬邑以北百七十里,漢家還有一處前哨預警站:武州塞;
武州塞,牆厚二丈,高一丈六尺,長三裡。
西有深不見底的懸崖,東,則榜着不算陡峭,卻也並不很容易走過的山丘。
左右有天險,背靠馬邑,直面草原!
只是武州塞所依憑的天險——主要是武州塞牆東盡頭連接着的山丘,畢竟只是一片‘稍有陡峭’‘不便通過’的山丘,而非完全無法通過、攀爬的峭壁。
若來犯之敵人不多,也不急着踏入漢家的版圖,則完全可以對武州塞秋毫無犯,在不驚動武州塞的前提下,從這片山丘涉林而過。
所以,這一處關塞,漢家並沒有按照‘要塞’的規格去維護,而僅僅只是將其作爲一個前哨預警站。
武州塞常年駐紮一支步兵什,有什長一人主事,伍長二人從旁協助;
餘下八人,分別爲伙伕一、馬伕一,信使二,以及戰卒四人。
共計十人,外加流放此地的囚徒六七——總共不到二十人,便是武州塞全部力量了。
平日裡,囚徒們會在白天勞作,做一下撿柴、拾草,燒火、餵馬之類的雜活。
戰士們則交替巡邏,順路看看能不能獵取些肉食,好打打牙祭。
日常餐食由伙伕負責,兩名信使則每三日往返一趟馬邑,以向馬邑通報:武州塞無虞。
及至戰時,囚徒們會被關回牢房之中,戰卒們則嚴陣以待!
一旦塞外有什麼風吹草動,便會竭盡所能的跑到關牆上,那唯一一處附加建築:烽火臺。
點燃烽火,爲身後百七十外的馬邑做出預警,確保烽火燃燒的時間,足夠讓馬邑看到,大傢伙便可以相機行事了。
若是有機會走,那就往馬邑撤!
實在走不掉,那就看看能不能躲進武州塞以南、馬邑以北,這片南北百七十里,東西不超過百里的‘甕’中,隨處可見的草木、叢林之中。
實在實在連撤退都來不及了,那就只能是殺一個不虧,殺兩個不賺了。
在邊關,總有武人張口閉口,說自己‘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軍中都是拿命博前程’之類;
但和武州塞這樣的前哨預警站相比,其餘編制的尋常邊卒,只能說安全了不知多少。
——至少匈奴人打來,你還有機會彎弓搭箭,揮舞刀劍;
但人家武州塞,真要到了和匈奴人拼射術、拼刺刀的地步,那,可就是必死無疑了……
“慈不掌兵~”
“慈,不掌兵……”
馬邑縣衙,程不識中軍大帳所在。
看着眼前的推演棋盤,目光落到那面象徵着武州塞的單薄關牆,程不識如實自語一番,便將目光從武州塞上移開。
——必要的犧牲,是值得的。
更準確的說,有些犧牲,是無法避免的。
對於武州塞,程不識從個人情感上報以同情;
但作爲馬邑戰場的實際指揮者,程不識能做到的極限,是給武州塞配備二十匹快馬。
真到了匈奴人兵臨城下,武州塞那十幾號人能做好本職工作:向馬邑預警,而後憑這二十匹戰馬逃離,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只是在匈奴人明確抵達武州塞之前,程不識絕對不會爲了避免犧牲,而放棄武州塞這個前哨預警戰。
對於武州塞,程不識沒有太高期待,自也就沒有太過關注。
很快,程不識的目光,便落在了武州塞更北,與武州塞南北直線不超過二百里,卻隔着層層迭迭的山丘、溝壑,實際距離很可能超過五百里的一處小水灘。
那是鹽池。
並非右賢王在河套的駐紮地南池,而是代北防線外,匈奴人唯一一處可用作駐軍整備,供給戰馬所需鹽水的進攻支點。
馬邑一代的地形很複雜。
準確的說,是包含馬邑在內的整個代北地區,地形都很複雜。
以馬邑爲門戶的代中地區,以趙長城爲外屏障,樓煩縣爲內門衛;
趙長城以南,是三片縱向排列的山脈,將這片區域左右分成兩塊。
靠西這塊是平原,代都晉陽,便位於這片平原中部靠南的位置。
靠東這塊,則是連綿不絕的山地。
後世人耳熟能詳的白登山,以及平城,便位於這塊區域。
而在趙長城以北——即馬邑以北,則是被東西兩條山脈,攏成了一個豎立長方形。
底部是馬邑,以及馬邑背後的趙長城;
左右兩邊是山脈阻隔;
頂部,則是武州塞這個‘瓶口’。
從軍事角度而言,這片地區,其實很適合打伏擊,乃至於包圍殲滅戰。
——只要把匈奴人騙進武州塞,並及時將口子扎進,那就可以將跨過武州塞的每一個敵人,都困在這片東西有山脈,北有武州塞,南有馬邑、趙長城的死地。
只可惜……
“只可惜,武州塞不堪大用。”
“無論是武州塞西側的懸崖底部,還是東側的緩坡丘陵,都可供匈奴人繞行。”
“若非如此,此戰,郅都尉可就大有可爲了……”
聽聞此言,纔剛抵達馬邑,同程不識就此戰進行當面溝通的郅都,也是不由得遺憾的笑着搖搖頭。
經過這段時間的共識,這兩個原本八竿子都打不着關係的名將,對彼此也有了基本的瞭解和磨合。
——程不識刻板,固執,不知變通;
而郅都又是極其喜愛法家的主張,非常看重秩序。
這使得明明沒有什麼共同點的二人,竟也生出了些莫名的惺惺相惜之感。
至於軍事傾向上,二人則都豁朗一些。
程不識擅長,或者說是主張步步爲營,堅決不打險仗,絕不兵行險著;
郅都則對此表示了認可,同時也絲毫不影響自己,以更靈活的戰場應對,來作爲指揮戰鬥的核心要素。
對此,程不識也不置可否,只客套一聲:郅都尉大才,吾不及者甚也。
郅都尉有才能,有在戰場上隨機應變的能力,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至於我這樣愚蠢的人,根本不具備臨戰機變的能力,爲了不出錯,就只能一板一眼,步步爲營……
總體來說,二人彼此欣賞,相處也還算和諧。
便如此刻,程不識略帶戲謔的一語,竟惹得郅都一陣含笑搖頭。
——面癱臉程不識,和蒼鷹郅都,居然在笑!
天知道這個消息傳回長安,會在坊間引起多大的轟動……
“是啊~”
“若武州塞可用,那別說是固收馬邑,擊退來犯之敵了;”
“便是將那軍臣老兒的單于庭困在武州塞以內,乃至執匈奴君長,獻於太、高二廟,想來,也並非是不可爲。”
“可惜啊~”
“可惜武州不是雁門關。”
“武州,連‘關’都不是,而僅僅是個‘塞’而已……”
原本只是一句戲談,卻發現郅都居然真的上了心,程不識也稍斂了斂面上笑意,面色嚴肅的微微一頷首。
繼續掃視着面前的棋盤,嘴上,也不忘故作隨意道:“倒也不必太遺憾。”
“若武州塞,果真是雁門關、蕭關,乃至函谷那樣的雄關——若武州塞,真是匈奴人進出代北的唯一要道、真能把匈奴人困住;”
“那軍臣老兒,只怕也就不會輕易派遣大軍跨越武州塞,以兵臨馬邑了。”
···
“再者,此戰,我雁門上下的任務,是守住馬邑、守住趙長城一線。”
“待河南地傳來捷報,再儘可能拖延匈奴主力回援的腳步。”
“——這件事,旁人不知,郅都尉總是知曉的。”
“陛下曾說: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此戰,只要我漢家順利奪回河南地,那我雁門上下,也照樣居次功。”
“我雁門上下,大可不必將建功立業的心思,放在馬邑城下的匈奴首級之上……”
一番話道出口,程不識故作觀察沙盤之態,實則卻用眼角餘光,小心觀察起郅都的表情變化。
——此戰,馬邑一線的戰略任務很清楚。
而作爲馬邑、作爲程不識在主戰場外的唯一支援力量,郅都的戰略認知、對漢家在此戰的戰略意圖的理解,對程不識而言,可謂是至關重要。
程不識必須保證此戰,郅都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馬邑!
一旦馬邑有了差池,樓煩縣必須立刻組織起第二道防線!
至於建功立業,如果是過去,程不識會說:活下來的人,纔有資格討論自己有沒有功勞;
而現在?
“有件事,同郅都尉通個氣。”
“——陛下已經傳來密信,明確表示:此戰,無論河南地是否重歸我漢家所有,只要馬邑不失,馬邑一線的參戰將士,都有一個集體一等功保底。”
“且無論河南地如何,只要我馬邑、樓煩駐軍,能將匈奴人拖到冬十月十五——只要冬十月十五,匈奴主力沒有援抵河南地,我馬邑一線參戰將士,便是集體特等功!”
…
“陛下改制之後的軍功審覈制度,郅都尉是知道的。”
“特等功,那可是主帥、副將必侯,從屬將官亦可爲封君的啊……”
“即便是集體特等功,那也至少是兩個徹侯,五個封君保底。”
“都尉,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