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切身體會到了何爲“仙人”。
當然,他更加願意稱之爲——
“怪物”。
“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
是的,“它”。
沒人會將這個白髮赤瞳的少女看作“人”。
“喝啊啊啊啊!!!”
錦衣衛拔刀橫斬,作爲制式武器的繡春刀刀身纖長,冷峻的弧度和發寒的刀鋒都是爲了斬殺而專門設計打造,但是這樣的鋒刃卻在那雙白淨的手掌中好似紙裁的玩具,被隨意地蹂躪崩解。
“吼!——”
火海上響起了讓人肝顫的獸吼,黑色的狼影閃過,寒光的利爪轉瞬間就將數個錦衣衛撲倒在地,狼口一張,幾柄繡春刀像是糖豆一樣被那口利牙嚼得粉碎。
呼——
與旺財那份狂暴相悖的是那沉悶的風響。
那是白羽的翅拳。
憤怒的,解封狀態下的阿雞絕不會和平常的肥雞狀態那樣二楞,更像是一名沉默的武士,身材健碩,肌肉隆起,雖然還是不會飛,但是卻也增添一份威懾。
但是錦衣衛沒有害怕,金吾衛也沒有害怕,作爲統帥者的老將也沒有害怕,只是冷酷地下令,將他們推上去。
這是個體上的實力差距,老將很清楚,在街頭巷內誅殺亂黨的錦衣衛不是其一合之敵,但這僅僅只是前菜而已。
仙人的強大他已經清楚地見識到了,不過羣蟻噬象,更何況人?
赤鳶側過步,再一次輕柔地閃過了凌厲的刀鋒,拿住那隻手腕,輕輕拽來,另一手綿綿推出去,很隨意的一擊,她便聽到了內臟破裂的悶響,還有碎裂骨骼的觸感。
血從面前這個錦衣衛的口中噴了出來,淋在赤鳶的頭上,將那純淨的白髮染上了血污。
赤鳶靜靜地看着面前這個錦衣衛,或者說是他的屍體。
在赤鳶拍下這一掌的時候,就註定了死亡。
她終於,還是下了死手。
或者說是不得不如此。
曾經作爲戰士的赤鳶很瞭解這種眼神,名爲“不死不休”的眼神,雖然赤鳶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洗腦讓這些士兵產生了如此的仇恨,但是很明顯,他們是抱着必死的覺悟來的。
而且,現在的情況也根本不可能讓赤鳶手下留情。
大火燒山的環境根本不可能讓任何失去戰力的人活下去,赤鳶如果留手,那些失去行動力的士兵恐怕會在大火之中迎接更加絕望的死亡。
於是,赤鳶不得不下了狠手,也坦然地,無可奈何地接受着他們臨死前詛咒般的瞪視。
必須得儘快脫離。
赤鳶四下環顧着,看着周圍在火光中泛冷的刀光,還有那壓陣的玄甲重兵,赤鳶的心有些沉了下去。
“旺財,阿雞。”
一狼一鷹迅速放下了爪前的目標,非常默契地轉向了黑甲的包圍圈。
“來了!”
老將對於戰局的把握幾乎深刻到了骨子裡,而金吾衛更是將令行禁止刻進了潛意識之中,在命令響起的一瞬間就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玄甲之上的光紋彷彿活了過來,通聯在一起,作爲個體的玄甲重兵此刻也好像成爲了一個整體。赤鳶能夠感受到他們身上的崩壞能,作爲個體來說渺小無比,甚至還不如那些天命的騎士,但是卻以超乎想象的方式鏈接在一起,就如同被暴力揉搓在一起的陶泥,在火中烤製爲了扭曲極端的顏色。
而這種方式不僅僅增強了軍隊的力量,更是將他們的精神意識連接在了一起,化作了一個只懂得行軍指令的巨大染缸。
掌握着【羽渡塵】,對於意識瞭如指掌的赤鳶被封印了最強的手段。
【羽渡塵】可以控制人的意識,甚至可以深達潛意識從而將一個人從裡到外地改變。
但是,對於只剩下“服從命令”的機器來說,【羽渡塵】無法起到半點作用。
嘭!
恍若雷擊般的震響,玄甲的人牆沉沉的晃動了一下,便凹了一塊下去,旺財終究是頭巨狼,一次全力的衝撞足以讓這片威勢的陣型毀散。
即使老將重重思慮,也依舊小看了赤鳶她們的力量。
“嗚!——”
在巨狼的咆哮中,一條缺口被狠狠撞了出來,旺財合着牙,可以看到一些殘肢斷肉粘在它的牙縫上,還有它自己的血。
缺口只有短短的一瞬,訓練更加嚴苛的金吾衛轉眼間就能填補上這個缺口,但是,對於赤鳶她們來說,僅僅只是這反應所需要的停頓,便足夠她們閃出這個包圍圈。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在老將剛剛喝令保持陣型的那一刻,赤鳶便消失在了包圍圈之中,原地只留下阿雞的幾根羽毛。
老將沒說什麼,只是調轉了馬頭,摸出了一個羅盤,向着指針顫動的方向疾馳而去。
在他身後,玄甲重騎連在一塊,好像一條碾軋過火的黑龍,寂靜無聲。
他並不焦急,天羅地網,堪輿追蹤,無處可逃。
……呼!
掌風颳過,勁氣入體,在印上這一掌的時候結果就已經註定。
扭頭躲過吐出的鮮血,赤鳶喘了口氣。
她低下頭,火光之中,身上鮮血淋漓。
這就是……殺人。
千年來持重的武拳顫抖了,如同磐石被鑽出了透空的孔洞,風過,便會響起輕微的嗚咽。
這樣的感覺,都快被忘卻在記憶中了。
但是,這份血腥又再一次將它喚醒,讓她恍惚間回到了數萬年前【侵蝕律者】甦醒的那一天。
同樣的屍體,同樣的殺戮,同一個……兇手。
她深深吸了口氣,燃燒的刺鼻氣味將她重新拖回了戰場上。
至少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那個倉皇哭泣的少女了。
她看了出去,太虛山下已是一片焦土,大火什麼都不會剩下,
家毀了,不要緊,人還在就行。
可是,小益去哪了?
讓赤鳶揪心的人不在這裡,甚至有可能根本不在太虛山周圍。
如果小益還在這裡,她毫不懷疑那個覆面的老將軍會在第一時間將她拉出來作爲人質。
能夠將潛伏二十年的士兵作爲誘餌推到最前線,那麼這樣的人恐怕還會以“兵者詭道”的理由做出更加讓她厭惡的舉動。
天空微亮,火光之上抹出了一片擦不乾淨的暗藍。
讓人不安的顏色。
赤鳶平復了一下心境,也稍稍放鬆了些。
身後是燃燒着的太虛山,但至少她們出來了,儘管如影隨形的錦衣衛很煩人,但是卻並沒有能夠阻攔赤鳶,而當她來到這片相對空曠,沒有被火勢包圍的山腳,心態自然放鬆了一些。
應該算是脫困了。
她擡起頭,心疼地看了眼旺財和阿雞,一狼一鷹都有些疲憊,阿雞白羽上溢着鮮血,旺財的身上更是紮上了好幾根矛槍,在突出包圍圈的時候,那些玄甲兵並非什麼都沒做,崩壞能的制式武器對於旺財,這個僅僅只是被崩壞能改造過的異獸來說,還是具有相當威脅性的。
她抱了過去,少女的身軀在巨獸面前顯得很纖細,但一狼一鷹卻遷就着縮在她的懷抱中,安慰般地蹭了蹭她。
“走吧,快走。”
心情的平復很迅速,赤鳶始終記得山上還有那批玄甲重兵在追尋着自己,即使離開了這包圍圈,她心中的不安始終沒有消減。
她奔跑了起來,奔跑在這隻剩下廢墟的小鎮上。
沒有屍體,只有廢墟。
象徵着廢棄,終結的廢墟。
曾經繁榮了二十年的小鎮,終究是虛假的麼……
掃過周圍,赤鳶還能記得它們的原樣。
左手那家倒着旗子的是浣衣坊,往前五十步則是衣服店,右手則是醬肉店……
可惜,回不去了。
忽然,眼角瞥過了一抹紙白。
確實是一張紙。
被釘在地上的白紙。
散發着不詳氣息的白紙。
赤鳶應該做的是立刻撤離,不要被這張突然出現的白紙所拖住腳步。
可是,她還是停了下來,走了上去,就好像是被牽住提線的木偶,踏入了命運的陷阱。
手指撿起了紙,翻了過來,是觸目驚心的墨字:
“妖道死於此。”
“嗷!——”
“咕!——”
在赤鳶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傷痕累累的狼與鷹撲了上來,將她死死護在身下。
也就在這一刻,聲音消失了。
不,應該說是聽覺被撼天震地的炸響所徹底覆蓋。
這個小鎮最後的廢墟,消失了。
消失在了平地而起的火光中。
這片山林中的平地,亮了起來,就像墜落了太陽。
填埋了整個小鎮的火藥幾乎將這片曾經繁榮祥和的土地掀成了白地。
這裡,纔是全部的火藥。
這裡,纔是真正的戰場。
老將握緊了手中的刀,狠狠揮下,在稀薄的天光中殺氣四溢。
“殺!”
這一刻,漫山遍野的玄甲重騎向着這片白地推了過去!
“殺!!!!!”
赤鳶掙扎着,站了起來。
頭重腳輕。
被爆炸摧毀的平衡還未迴歸,耳朵裡是鋒銳的噪鳴。
她有些懵,搖晃着看出去,所看到的全部都是黑色。
黑色的玄甲騎兵。
地面在羣馬的踐踏下顫抖,空氣在瘋虐的喊殺中震鳴。
可是,再低下頭,她看到了焦黑。
“旺財?”
“阿雞?”
她聽不到自己的嗓音,天旋地轉,可顛倒的中心卻是地上這皮毛焦黑,連血也見不到的兩瓣熟肉。
她看到阿雞擡了擡腦袋,那片紅翎卻不復往日的神氣,旺財擡起眼,狼王的雙眸再也沒有了那抹傲視的冰藍,只剩下兩個血洞。
她伸出手,想要去觸碰,想要將它們扶起來,可鳥喙和狼吻向着她推了推,便不再動了。
只剩下赤鳶,坐在屍體之間,無助地和數萬年前那個少女一樣。
喊殺聲。
到處都是喊殺聲。
這是金吾衛全部的鋒芒。
平地,重騎,包圍圈。
這纔是金吾衛真正的主體!
作爲帝國對抗崩壞的專業戰士,他們的對手可不是一般的軍隊,而是高達十數米的巨大怪物以及毫無懼死概念的死士。
以對抗這樣的崩壞而訓練出的軍隊,無不是用人命堆出來的。
就像現在。
數萬人的重騎兵馳馬衝來,被崩壞能透亮的矛尖刀鋒全都指向一個人。
那中央渾身血污的少女。
赤鳶擡起了眼眸,赤紅之中涌動着什麼?
憤怒,仇恨,還有——
悲傷。
嘶——
空氣中泛起了煙色的波紋。
下一秒,火焰再一次爆燃!
【離火】,赤鳶最本源的力量,這純粹以崩壞能爲燃料的無根之火可以無處不在!
錚!——
弓弦齊響,天空再一次暗了下去,遮蔽雲幕的是無數的箭矢,拉出了粉紫色的光華!
全部,都是,崩壞能制式武器!
轟!
天地之間,火羽盤旋,箭雨在空氣亂流中被攪勻了全部的軌跡,再被高溫抹去了大半的鋒銳。
“唔!”
赤鳶痛哼一聲,一根箭矢紮在了她纖瘦的肩膀上,這始終是崩壞能制式武器,十萬根箭矢並不是憑赤鳶一己之力就能全部倒下。
她咬緊了牙,握住了這根箭矢,吸了口氣,一下子將它拔了出來,倒刺挖出了拳頭大的血洞,甚至能看到一抹白骨,但很快,這個傷口就癒合完畢。
赤鳶的面色已經完全冷了下來,素手輕擡,離火構築的火牆擋在了十萬金吾衛衝鋒的前方。
有用嗎?
有,相對簡易的崩壞能制式武器和盔甲很難抵禦離火,但是,更加致命的是數量。
這個時代,人對抗崩壞的戰爭,是用人命堆出來的!
“殺!!!!!”
火牆被屍體撞了開來,金吾衛踩着屍體瘋狂衝鋒!喊殺聲也更加激昂。戰友的犧牲激發了他們的兇性,讓他們更加不要命。
而相對於他們的瘋狂,赤鳶則是沉默的。
她弓起身,握緊了拳。
戰馬的馳騁的速度絕最快能到達六十公里每小時,更不要說被火激發了兇性,這樣的速度在這狹窄的平原上轉瞬而至,根本不會給赤鳶留下任何施展遠程範圍攻擊的機會。
但是,也不需要了。
嘭!
地面龜裂了,一隻腳印定在其中,無比顯眼。
“叱!”
運勁,收氣,打!
火雲翻飛,這一拳下,掀飛的不是一個兩個。
一列數十人的重騎飛倒,他們的倒下更是一片的連帶反應,爲赤鳶打開了一道空門。
嗡!——
長刀劃過空氣的銳響從腦後刺來,並非是赤鳶來不及反應,而是他們太慢了。
收拳,提掌,這聽上去緩慢的動作在常人看來就好像被切去了時間,上一幀赤鳶還維持着出拳的姿勢,下一幀就握住了刀背。
穩如銅鑄!
周圍的金吾衛看到了捲起的黑風,赤鳶就像一團舞動的紅雲,而當這黑風撞來,他們纔看清這根本不是什麼武器,而是同樣身着玄甲的戰友!
但早已不成人形,變成了過着玄甲的肉塊。
砰!
隨手揮出,又是一片人羣凹陷。
她擡起腳,踏在玄甲頭盔上頂,每一個動作都如此優美,又如此致命,火羽再次亮起,戰場上響起了子規初啼般的響鳴。
轟!
火,血。
屍體,屍體,還是屍體。
而站在這片焦土之上的,是血淋滿身的赤鳶。
如殺神降世。
又如同,是在向這個世界,這羣人宣佈着她的強大,她的無敵。
喊殺聲,卻依舊不止。
被秘術徹底化作機器的金吾衛完全忘記了害怕,畢竟在面對崩壞的時候,害怕沒有任何作用。
可是,這一次,他們的對手,是曾經的守護者。
天空,慢慢地亮了起來。
喊殺聲,也漸漸低了下去。
還在響起的,是離火爆燃的鵑啼和肢體破裂的悶響。
血。
被火藥洗禮,又被離火炙烤的白地上,塗上了濃郁的紅色。
赤鳶仍站着,再一次,殺死了一個人類。
她已經全部化爲了血色。
發爲血,肌爲血,瞳,也爲血。
身上,也多出了無數的傷口。
有的撕裂了肌膚,有的深至白骨。
“仙人”只是一個稱呼,她終究還是“人”。
她的拳有些握不住了,顫抖的原因卻並不是因爲脫力。
而是心累。
殺了……多少人了?
她不想去數了,地上蓋住鞋跟的血污已經無聲地告訴了她這個答案。
——“請你們,保護好這個文明。”
腳下的血,讓曾經的誓言成爲了一個笑話。
仇恨與憤怒宣泄後能留下些什麼?
空洞。
她擡起頭,望着夜盡天明。
她覺得好累好累。
她究竟做錯了什麼?要這麼懲罰她?
有誰能……
“……”
誰?
“……華……”
啊——
“華!”
她看到了,天空划來的一顆黑色的彗星。
是你呀。
這一瞬間,少女放鬆了全部的警惕,這是無條件的,毫無理由的信任。
戰士,仙人。
這些身份在這一刻全部都卸了下去,只留下這個滿是傷痕的心。
在這戰場上,她恍惚地轉過身,背朝着那片血海黑山,走了幾步,擡起了手。
像是在等着擁抱,在等着他歸來。
叮——
她聽見了有什麼在響。
她聽見了有什麼在飛。
可她不想管了。
錯雜的,崩潰的情感在這一刻倒在她的理智上,讓她放棄了全部,只想走過去,走到他懷裡。
她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哧——
痛。
欸?
她低下頭,看到了一截金色的箭矢。
透過了心口。
紅色。
她張開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只看到血,自己的血。
——“最後這支追風金箭就留給金烏玉兔了,他們是你們的直屬護衛,不光光能抵抗崩壞,也能保衛你們的統治,但是,記住,不到最後,千萬不要使用。”
原來,是你啊……
真是,輪迴啊……
她又向前撲了幾步,倒了下去,倒在了他的懷裡。
溫暖的懷裡。
她看向他,看着那熟悉無比的臉龐,笑了,和千年來一樣。
“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