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海之底,孕靈異之氣,化奇物踞之,方圓萬里,魚蝦藻草絕跡焉。”甘真緩緩吟道,“這段傳說大約記載於兩億多年前。”
我沉吟道:“如果傳說屬實,那麼在脈經海殿建立之前,附近應該是荒無人煙,生靈絕跡。而奇物,所指的就是‘它’。”
“脈經海殿原名脈經殿,始建址於羅生天東南的碧甘嶼,到了海沁顏這一代,才率門人遠赴金烏海,建殿於此,更名爲脈經海殿。據傳金烏海底靈氣興旺,適宜修煉,是一塊罕見的風水寶地。”楚度如數家珍,攻打羅生天之前,他一定做足準備,對各大門派的底細瞭如指掌。
“也就是說,金烏海底本是‘它’的地盤,後來才被脈經海殿佔去。多半還是強行霸佔的。”我猜測道,“而‘它’則被海沁顏帶人圍殺,含恨而死。”
“絕非如此簡單。”近,可見‘它’當時就有極爲恐怖的力量,海沁顏未必殺得死‘它’。”
“這很容易解釋。海沁顏她們一定是用卑鄙的手段暗算了‘它’,所以纔會在日誌裡留下‘罪孽’之類的言詞。而‘它’當時身受致命的重傷,逃入怨淵後,留下臨終詛咒一命嗚呼。後來海沁顏疑心‘它’未死,纔會追入怨淵,查訪真相。”
“怨淵是宙的裂縫,擁有時間的無限可能性。只要‘它’逃入怨淵的這一刻沒有死,就還有機會,重新經歷另一條時光的岔路,從而逃過死亡的命運。”
我目瞪口呆,楚度說的不是沒有可能。怨淵是一座時間地岔路迷宮,而“它”本就是從這裡誕生出來的生物。說不定真可以自由地再次選擇,逃離某條時間岔路上的死劫。但既然如此,“它”又爲何會喪命呢?除非“它”是在怨淵外被殺死的,可“它”的屍體明明白白地在這裡。
“你我、海沁顏都有機會在怨淵目睹未來,難道‘它’無法預見日後會死在海沁顏手上嗎?如果可以預見死亡,‘它’又怎會被海沁顏暗算?”楚度接着道。
我苦笑,這實在是一個無法解釋的悖論。原以爲大致解開了“它”的死謎,誰料卻更加撲朔迷離。
楚度明澈的目光也閃過一絲迷茫的煙霧:“‘它’理應可以逃過必死的命運,爲何還會喪命呢?能夠預見未來,不就意味着能夠趨福避禍麼?爲什麼?‘它’會躲不開呢?”
我啞口無言。作爲宙地裂縫的獨特生命,“它”擁有令人無比豔羨的重新選擇的神奇力量,“它”是真正可以選擇命運的生命!
甘檸真道:“海沁顏的日誌被撕去了幾頁,真相也許就隱藏在其中。”
“繼續向下走。”楚度宛如蒼鷹掠起,直撲地底。裂開的溝壑足有幾百丈深,隨着我們不斷深入,岩石地色澤也愈加多彩。形態離奇,倒真有點像肝臟、胃腸之類的東西。
最要命的是,眼前常常會浮現出鮮血橫流的幻象,有時候,身畔的岩石忽然變成一道道血河,奔流而淌。厲嚎悽哭聲紛紛從岩石內涌出,越來越刺耳。像惡鬼凶煞四面八方撲上來,要把我的心肺肉髒扯碎抓爛。
好不容易下到壑底,四周恍然變成了血地沼澤,黏稠蠕動。我和楚度渾身鮮血淋漓,都有些心悸神搖,難以自持。偶爾一個不察,我就覺得自己被拖入了血沼,越陷越深,掉入了一條茫茫時光長河。永無休止地漂盪。藉助那頭人形七情六慾怪的刺痛力量,我才恢復了正常。
甘檸真出奇地安然無恙,比楚度還好一些,後者不時閉目凝息。許久,楚度吐氣,揮拳,擊出。高度濃縮成團地勁氣猶如一枚花炮,砸向壑底。
“隆!”山岩崩炸的聲音震耳欲聾,石塊浪沫般飛濺,壑底被貫穿一個深洞。周側的岩石紛紛外卷,如同被撕裂開的傷口。淒厲的叫喊聲如同迅猛的浪頭。一個接一個撲來。與此同時,一僂詭秘的氣息從洞內射出,將我和楚度攫住。
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我的神識彷彿和這縷詭氣連在了一起,猶如飛蛾撲火,不由自主地向洞內飛去,連七情六慾怪也無能爲力了。楚度同樣如此,只有甘檸真呆立須臾,緊緊跟來。
洞內靜寂無聲,像一個死氣沉沉的墳墓。我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寒戰,猶如陷入了最可怕地夢魘,無法喊叫,無法動彈。然而,我的心反倒平靜下來。這是最觸近真相的一刻,我們爲此而來。
最底下,有一大團隆起,兩頭尖中間橢圓,彷彿一隻緊閉的巨大眼睛。當我們落到洞底的一剎那,眼睛倏然睜開了。
它是最陰森的深淵,最腐爛的血肉,最怨毒的惡魂。這是“它”的眼睛!
我們陷入了眼內,隨後,眼睛在身後閉上了。
四面忽然都是山,奇雄陡險的峰巔白雪皚皚,冷冽地天風從空中呼嘯吹來,打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
白雲低垂,彷彿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往下看,景物如蟻。我茫然站在山頂,這是怪眼內地天地,還是自己又陷入了幻境?楚度正在不遠處,呆呆地望着一棵高聳入雲,傲岸雄偉的蒼勁古樹。
枝幹似鐵,霜皮龍鱗,古樹宛如參天巨人,不可一世地傲立,錚錚枝葉風撼不動,散發出狂烈迫人的威勢。周圍寸草不生,螻蟻絕跡。偶爾有禿鷲從高空飛過,也遠遠避開古樹,飛出很遠才發出“哇”的怪鳴。
“沙羅鐵樹!”猶如內心最深的一根弦怦然觸動,從我的嘴裡,發出嘶啞的喊聲。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它,慢慢地,一步一步走過去。沙羅鐵樹像最豔麗璀璨的焰火,誘惑着我這隻飛蛾的靠近。
“停下!”楚度喝道。但我身不由己,一步步走過去。我如同踏入了一條光陰的河流,只能隨波而漂。
沙羅鐵樹猛然搖顫,似在竭力抗拒我的接近。但這一刻,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就像無法阻止乾渴欲死地旅人,衝向沙漠中甘甜的泉眼;就像弱小的羔羊,無法逃過餓狼的猛撲;就像命運閃亮的果子,在這一刻瓜熟蒂落。
滿樹白花霎時盛開,如雪如雲。我彷彿陷入了夢境。
山下,驀然響起震耳欲聾的吼叫聲。旌旗飛揚。妖頭攛動,無數妖怪匍匐在山腳,叩拜吶喊。我站在山巔,站在滿樹白花中,站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我是魔剎天最閃亮的星辰!
“不可能!”楚度青衫顫動,猛然爆發出一聲狂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失態的神情,懷疑、不甘、憤懣、悲厲。
我清晰感到了他目光中的殺
然清醒過來。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們宛如天及。
沒有甘檸真,這不是幻象。我脣乾舌燥,一顆心狂跳不止。“鐵樹花開。魔主出世。”這句話被我死死壓在喉嚨口,像一團熊熊烈火。燒得我血脈賁張。沙羅鐵樹爲我盛開,這意味了什麼?我不敢去想,卻又情不自禁地去想。
這是否是未來的某一個片段?我們不約而同地進入了一條時光的河流?這是多少年以後纔會發生的景象呢?
“這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過了很久,楚度澀聲道。
“這只是幻象。”我強笑一聲,笑聲卻在發顫,拖着嘶啞的尾音。
“這只是時間地無限可能性之一。”楚度重複道,聲音冷得像千年寒冰。
“你也在,沙羅鐵樹是爲你盛開的。”我艱難地開口。空氣彷彿凝固了一樣,沉悶而壓抑。
“這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楚度緩緩地道。“沙羅鐵樹,只爲自己盛開。”
“先想辦法離開這個幻境吧。”我拙劣地轉移話題,心裡卻明白,一顆劇毒的種子已經深埋在了我和楚度的心中,再也無法移開。
幸好,我早先逼得楚度定下不殺我們三個的承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暫時斂去雜念,我施展神識氣象術地“刺”字訣,向天空衝去,試圖強行破開幻境。眼角餘光掃過。楚度兀自立在原地,如一尊沉默的孤獨石像。
怨淵地外力衝入神識。這一次,外力比過去龐大強悍了無數倍,差點把我的神識在一瞬間拽出去。
我腦袋彷彿膨脹得要炸開,神識內,千萬個漩渦旋轉,七情六慾怪紛紛騰躍,眉心內丹破出輪迴妖術的種子,三方合力,苦苦抗爭。
恐怖的怪眼幽靈般出現在神識內,霎時,腦海一片空空蕩蕩,神識潮水般瀉出,幾乎完全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我只覺到天昏地暗,冥冥渺渺,一點微弱的神智如同殘餘的火星,在極爲遙遠的地方閃爍。在那裡,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到處奔騰着黑氣繚繞的洶洶河流。
無論怨淵的外力怎樣瘋狂暴漲,一點神智地火星始終不滅。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這點火星不僅僅屬於我,也屬於那個遙遠的異域,屬於另一個共同呼吸的靈魂。
“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我合一的力量,兩個自己的力量!”我彷彿聽到龍蝶在狂笑,“這是輪迴的力量!是顛覆生死的力量!是生靈們夢寐以求的對抗天地法則,對抗道的力量!”
微弱的火星慢慢漲大,一念化百念,百念化萬念,如同黑暗中亮起漫山遍野地火把。腦海中“轟”的一聲,神識倒卷而回。
“砰”,我地身體不由自主地翻滾,撞入一個軟綿綿的香軀。甘檸真緊緊抓住我,我們正在一個奇異的世界裡漂流。
“終於回來了!”神識內,月魂和螭如釋重負地道。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四周像是充滿了無形的波浪,時而柔緩起伏,時而猛烈震盪。我和甘真隨波跌宕,楚度就在身後,眼神複雜地看着我。
“你也逃出來了。”我說不上是應該慶幸,還是自認倒黴。雖然楚度脫困,增大了我們逃出怨淵的希望,但從今以後,楚度怕是不會放過我了。仔細想想,我又覺得不對勁,幾年前,沙羅鐵樹怎會爲楚度盛開?難道魔剎天億萬年來的預言是假的?而如果我沒有逃出剛纔的時空,是否會在那裡成爲妖衆擁護的魔主?又如果剛纔的一幕在未來真實發生,那麼,我是否早已註定了能夠脫困,能夠逃出怨淵?預見了未來的命運,又是否意味着真的可以從容選擇,可以高枕無憂?
一連串的疑竇弄得我有些糊塗了,或許如楚度所說,剛纔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麼?
“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甘真忽然道,我們在無止境地漂流,一點望不到出路。
“老楚,你的解結咒揣摩得怎麼樣了?如果‘它’真的死了,那我們只是困在了‘它’的詛咒裡。”我大大咧咧地道,意圖緩和我和楚度變得有些僵硬的關係,然而這一聲“老楚”,叫得我自己都覺得十分勉強。
楚度微微搖頭:“千千結咒號稱天下第一咒術,豈能一蹴而就?咒訣看似不難,運轉起來卻斷斷續續。”長嘯一聲,喝道,“月法!”
一輪金黃色的滿月浮出,清輝流溢,光影斑駁,變幻陰晴圓缺。在滿月完全變成黑色月輪的瞬間,整個空間彷彿被黑月一口氣吸入。
黑月消失了,“嘩啦”一聲,空氣中彷彿裂開了一個洞,滾出來一隻殘破的怪眼,頃刻碎裂。我駭然發現,我們正站在一個幽深的洞底,立腳處,是一大團的隆起,兩頭尖中間橢圓,彷彿一隻緊閉的巨大眼睛。
一切彷彿重新返回了起點,眼睜開,再次將我們吞入。
我們依然在無形的波浪中,無休無止地漂流。
楚度陡然變色:“月法分明已破怪眼,爲何我們還會被困這裡?”
沒有人回答他,只聽到三個人強自壓抑的呼吸聲。我想楚度也清楚,只是無法相信:我們陷入了一個重複的怪圈,就像在錯綜複雜的時間迷宮裡繞,從一條岔路走出,又從另一條岔路拐回去。
“‘它’到底死了沒有?”我澀聲道,“爲什麼海沁顏的日誌裡說,感覺‘它’還活着?”
“‘它’不可能還活着!此時此地,你我若再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恐怕真會像海沁顏那樣疑神疑鬼,最終徹底崩潰。”楚度森然道,金黃色的圓月又一次浮出,變幻陰晴圓缺。月法之下,整個空間被吸入。
一切再次重複,黑月消失,怪眼滾出碎裂,我們重新回到洞底,立腳處隆起的怪眼睜開,將我們吞入。無窮無盡,循環往返,無論楚度施展了多少次月法,結果千篇一律,永遠返回到虛無的波浪中漂流。
在螭槍射出了數千次後,我也放棄了。很長的時間裡,三個人都沉默無語,誰也不知道,我們能否活下去。
“要是能射出傳說中的極限之槍就好了。”螭不甘心地叫嚷。
“小真真,你不怪我吧?”我低聲問道,“也許,你不該相信我的。要不是跟着我,你根本不會被困在這裡。”
她凝視着我,目光溫柔而明亮。許久,她緩緩地道:“我不會被困在這裡。”
“因爲我相信你會帶着我出去,我相信你會保護我和海姬離開怨淵。”
“因爲你從來都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