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之間,我的絃線已探入夢潭。
五光十色的氣泡在夢潭生滅幻變,夜流冰的身形也在緩緩幻化,直到變成一隻黑色氣泡,晃晃悠悠飄出夢潭,飛向虛無莫辨的神秘空間。
我的絃線如影隨形般緊貼黑泡,沿着一條若有若無的軌道,逐漸深入。
絃線還感知到,軌道外還分佈着其它密密麻麻的奇異通道,有些涇渭分明,平行隔絕,色澤暗淡如同幻影;有些環繞交錯,璀璨生輝,彷彿星河光雲傾瀉;有些靜如凝冰,似亙古不變;有些動若迸漿,彈指間不盡相同......它們共同構成一個從所未見的空間,色彩斑斕多變,無限深遠廣袤,似是純精神構成的宇,實在的形體反而成爲多餘的累贅。
這個宇甚至獨立於北境存在,或者說,北境僅僅是它其中一條軌道連通的接口。面對這片無邊無際的精神海洋,我的絃線就像是不起眼的一滴水,夢也只不過是一串串汩汩冒起的水泡。
所有的陰謀利益,所有的恩怨糾纏,人事情愛,在這片浩瀚面前變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
若能沉醉其間遨遊,若能深入那些洶涌的暗流,若能去它的無垠處看一看......我這麼想着,生平第一次,對天地生出了愛的感覺。
途中,時不時可以望見紛紛揚揚的彩泡從不可知的某處而來,又消失在渺茫的視野盡頭。
有時候,夜流冰會迎上前去,像一條追食蝦蟲的游魚,選擇一些氣泡吞噬,將那些繽紛的色彩一點點融入黑暗。我猜這是他修煉的方式,儘管看起來輕鬆省力,其實弊端不小。比如有的氣泡形狀醜陋,彷彿一顆顆腫脹發臭的膿頭,夜流冰左移右閃,顯然是想避開它們,可那些氣泡偏偏黏上來,主動滲透進黑泡,融化得無形無跡。黑泡也會隨之劇烈膨脹、收縮數次,彷彿消化不良似的。
在這種時候,我會真切感受到夜流冰精神世界中的那一絲瘋狂。
當然也有幾個非常奇奧深邃的彩泡,夜流冰根本難以吞噬,還未接近,就被彩泡發散的力量遠遠震開。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出現了一隻皎潔如玉、華燦勝霞的氣泡。它就像一顆不小心從純美光淨的仙境墜落,全然不屬於凡世間的露珠,片塵不沾,微瑕不染,散發出瑩瑩光輝。
看到它,即便我不通曉夜流冰的妖術,也敢斷定那是公子櫻的夢境。
只有那個人的夢境,纔會美得如此清淨幽玄。
夜流冰向之飛去,繞着公子櫻的夢境轉了幾圈,黑泡慢慢放出一條精神觸手,伸了進去。
我驚訝地看着觸手彷彿穿過一個虛無的空洞,什麼都沒有碰觸到,公子櫻的夢境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我悄然射出絃線,竟發現那個氣泡一點律動都沒有。
我心頭一沉,萬物皆有律動,除非公子櫻的夢境通過某種離奇的方式藏於此間的另一層面,纔會令我無法感知,夜流冰同樣觸碰不到。
雖然我新創的一元絃線威力神妙,但公子櫻對宇的運用已經出神入化,與他這一戰的艱難,勢必還超出我的想象。
夜流冰並不着急,觸手在氣泡周圍頻頻震動,片刻後,公子櫻的夢境似是回到這一層面,主動打開一個缺口,將觸手吸進去,我也緊隨夜流冰而入。
翠崖環繞,溪澗攬抱,雲霞浮游,花樹繁茂,一片清幽奇景在絃線的視野中展開。
這就是公子櫻的夢?這一次,絃線清晰捕捉到這片天地的律動,看似生機勃勃,實則暮氣沉沉。這分明是公子櫻刻意用心念營造出來的夢境,而非發乎自然。
絃線漸漸指向對面一座拔地崛起的高峰,山色蒼碧,雲團藤蘿纏繞,山頂一條玉瀑轟鳴,以匪夷所思的姿態倒掛而上天際。
絃線甫一接觸瀑布,就被無數道激流或直或曲,或順或逆地衝刷而過,險些被硬生生震散。我趕緊縮回絃線,潛伏在夜流冰身上。
便在同一刻,雪白的水瀑化成公子櫻屹立山巔,衣帶飛揚的模樣。
“多日不見,妖王的法術倒是有所長進。”公子櫻眼神奇異地望着夜流冰。
夜流冰微微一愣,漠然道:“孤王有沒有長進沒關係,只要魔主大人能再進一步,流冰便是身死道消,也無所撼。”
公子櫻輕笑一聲,緩步走下碧峰:“楚度的妖力這些日子愈發精進,極有可能邁出那傳說中的最後一步,想來應是受了魔主的刺激。”
“你說什麼?”夜流冰的面色忽而變得猙獰,“魔主就是楚度大人,哪還有另一個?”
公子櫻不緊不慢地道:“可是最近,很多地方都在傳言林飛纔是天命魔主。”
“那不過是吉祥天試圖動搖我等軍心,刻意散佈的謠言罷了。”夜流冰厲聲道,冰魄花不由自主地從全身綻出,周圍的夢境頃刻凍結,黑暗像墨汁一般四處流淌,沁染夢境。
“其實你明白的。我也明白,楚度自然也明白。”隨着公子櫻的步伐,夢境中的冰魄花紛紛融化,黑汁蒸發成一縷縷透明的氣流。“無論真假,櫻都很有興趣看一看,魔主相爭的最後結果。”
他擡首望着天空,眼中閃過寂寥之色:“看一看,這天是不是真的比誰都高。”
夜流冰不置一詞,神色越來越陰鬱。從他二人短短的言行中,我察覺出清虛天和魔剎天的合作並非親密無間,照樣摻雜暗鬥。
我暗自思忖,公子櫻真的期望楚度邁出那一步麼?他若這麼蠢,我只能說知微高手都是自虐狂。
夜流冰默然半晌,才道:“你不是來看戲的,瀾滄江一役還需由你統帥。”
我聽得一呆,妖軍統帥不是楚度嗎,怎麼換成了公子櫻?清虛天加入這場戰役,看來已成定局?
公子櫻淡然道:“我已在錦煙城三十里外,隨時可以入城。等與紅塵盟的人會面之後,便會趕赴瀾滄。”
“今日已是月圓之日,你要儘快成行,否則魔主大人隻身離去的消息難免泄露。”夜流冰忽然冷笑,“這幾天,錦煙城可不太平啊,爐火峰的人剛被血洗一空。”便將我的事添油加醋地訴說一通。
兩個小白臉透露的消息簡直驚天動地,我差點傻眼。這一戰對魔剎天何等重要,這樣的關鍵時刻,楚度居然不在瀾滄江鎮守?夜流冰提到月圓之日,難道楚度竟然越過天壑,離開了紅塵天?
他會去哪?還有什麼地方比眼下的瀾滄江更重要?
我腦中疑竇重重,一邊苦思其解,一邊趁雙方交談的機會,再次探出絃線,探測公子櫻的夢境,從中把握他精神世界的一點脈絡,爲日後交戰做足準備。
絃線沿着四周景物的律動而行,不斷伸向渺茫遠方。這片夢境似乎沒有山窮水盡處,蒼莽羣峰綿綿,氤氳雲煙浩浩,無論哪兒都是風秀景麗,氣玄勢幽。待久了,反倒覺得單調呆板。
“你放心,魔主大人已安排妥當,所有妖軍妖將都會聽你號令。”耳聽夜流冰又道,“等你到了錦煙城,本王再將軍中虎符交於你,便可萬無一失。”
公子櫻微微一笑:“你們倒是對櫻信心十足。”
夜流冰陰森森地一笑:“信你倒未必,不過我們早已同坐一條船上,誰也休想獨自跳下水。想想那些死去的清虛天名門掌教,想想拓跋峰那個蠢貨,若我們把你安排的那些勾當抖出來,你以爲你會好過?”
公子櫻淡淡地看了夜流冰一眼,目光平靜卻如山嶽重壓,迫得夜流冰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
“那些道友雖死,卻換得整個清虛天免遭生靈塗炭。”公子櫻的語聲清朗如刀鳴,“這是最正確的選擇,櫻從未後悔。”
夜流冰似乎對自己被迫退感到羞怒,怪笑道:“你們這些人類就是虛僞,明明是想讓我們調轉矛頭和羅生天火拼,並趁機斬斷吉祥天對你們的滲透,還偏偏說得大義凜然。要不是拓拔峰的破壞島日益強盛,危及碧落賦的地位,你會看着他死?”
公子櫻冷然道:“清虛天的家務事,就不勞妖王費心了。”
夜流冰哼道:“本王只希望你瀾滄江一役不要耍滑,把我妖族當冤大頭使。還有紅塵盟,你若和他們談出什麼結果,別忘記魔主大人與你定下的盟約。”
此時,絃線已在夢境到處遊走,漸漸發現所有的律動都來自某處源頭,那裡律動分外晦澀,隱隱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生機。趁着他們二人脣槍舌劍,情緒不佳的時機,絃線毅然刺入了那個點。
絃線顫動,一個灰濛濛的虛空展現視野。
這是個比墳場更空荒的地方,沒有山水花樹,沒有風雲流動,暗淡的灰色調淒冷而死寂,空曠而孤獨,幾乎爬滿了整個空間。
唯有最深處,有一方灰泥塘,泥塘中盛開着雪白無瑕的蓮花。
我心頭駭然,這纔是公子櫻真正的夢境?絃線在四周來回振盪之後,徑直攀向雪蓮。
“夜流冰,你好大的膽子!”公子櫻的怒喝聲遙遙傳來,剎那間,虛空咆哮,天崩地裂,絃線頃刻粉碎,我的念頭和夜流冰同時被震出了公子櫻的夢境。
怡春樓的廂房內,我悶哼一記,緩緩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