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鴨人倒在地上,被狐狸死死按着,頭往一邊偏着,被寒氣凍得全身發抖,眼中倒映着提搶走來的武人身影。
忽然另一邊又有腳步聲。
趕鴨人眼珠子動了動。
那方走來的乃是一名年輕道人,手中牽着一頭表情呆板的灰驢,方纔這年輕道人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他便自然而然的忽略掉了他,直到這時腦中竟也提不起關於他的什麼印象。
“你……們……”
趕鴨人冷得牙齒直碰話語依然磕磕碰碰,神情和語氣也依然膽小畏怯:
“怎麼……發……呃……現……的……”
“你用的這些東西,這副皮囊,這副表情,這套話術,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哪個不是從人身上學來的?你用這些來騙人?騙你爺爺我?”
羅僧手腕只是輕輕一抖,那杆沉重的長槍就如蛇口一樣射出,紮在趕鴨人臉頰旁邊,整個槍頭都扎進了地面中。
若是扎他的頭,恐怕已扎穿了。
“我問你答。”
“……”
“你是個什麼東西?”
“鴨……”
趕鴨人依然牙齒顫抖,眉毛上都結了霜,只吐出這一個字,便扭過頭,看向鴨棚和鴨子的方向。
“原來是隻鴨子。”羅僧頓了下,“禍害錦屏縣的妖怪又是什麼?叫什麼名字?有些什麼本領?來了多少妖怪?此時在城中還是在哪?”
“我……呃……”
趕鴨人牙齒一個勁的打架。
狐狸扭過頭,表情無辜。
林覺與它目光對視一眼,又對着被它按着的趕鴨人揚了揚下巴,狐狸便頓時會意,又低下頭,輕輕一吐,很輕很輕。
一股熱流直垂而下。
“嘶……”
趕鴨人又打了個寒顫。
隨即連着打了好多個寒顫。
可他終究是慢慢恢復了,至少牙齒不再打架了,也可以說話了。
“說了可能饒我?”
“能讓你不被折磨。”
“你……”
“噗嗤!”
一杆槍頭扎進了他的腳掌。
“啊!我說!說!”
趕鴨人頓時就老實了。
哀嚎兩聲,稍微平復,他才忍着劇痛,對他們說:
“我王、我王麾下三大將軍,此次來的正是排名第二的狼將軍,狼將軍乃是奉我王之命,前來此地,打碎意離神君的香火地,迫使那方的神將往這方抽掉心力,然後…………”
趕鴨人的話越說越順。
可是說到這裡,他的神情陡然一凝,身體依然被狐狸壓着,可脖子卻一下伸出將近一丈長。
在伸出脖子的同時,他的口中迅速念着咒語:“陰陽之氣,玄妙之源,凝神聚意,化物隨心,眼前諸相,悉成吾念。”
咒語唸完,脖子也伸到了極限。
那將近一丈長的脖子帶着頭顱陡然往後轉來,對着他們嘴巴一張——
“呼!”
一口濃煙頓時就噴了過來。
二人一狐反應都很快。
按着他身體的狐狸離他最近,不見狐狸有什麼借力的動作,整個巨大的身軀便陡然往後往上躍去,即便那濃煙噴來的速度很快,狐狸卻也依然趕在濃煙觸碰到自己之前,跳到了身後的樹梢頂上。
巨大的白狐,輕若無物,站在樹梢細碎的葉子上。
羅公本來也能如此迅疾的躲過,不過他乃是林覺的護道之人,情急之下第一時間仍是往旁邊邁步,拉住林覺右手後,才往旁邊閃去。
林覺則是左手揮袖,扇出狂風。
狂風的速度與力量都一點不比撲來的濃煙差,雙方撞在一起,頓時止住了濃煙的勢頭,不過二者也撞出碎風,卷着濃煙往四下激盪。
林覺和羅公還是沾到一點。
林覺心中頓有一陣悸感。
而在他的感知之下,便是一股陰重陽弱的法力,使得自己渾身一冷,不過他也是修陰陽靈法的,一身法力對這類法術自有抵抗之力,這股微弱的寒意到了他的身上,就如一點水汽到了洶涌的火盆中,只一下子就消失不見。
而羅公雖沒有陰陽法力,卻有一身旺盛的血氣,也熾熱如同太陽,對這些妖法有很強的抵抗力。
二人回過神來,身上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唯有被濃煙沾到的地方,長出了一點細小的絨毛。
仔細一看,像是鴨毛。
林覺皺起了眉。
白影一閃,狐狸跳回他們身邊。
此時濃煙也已被清風壓退,然而面前地上早已沒了那趕鴨人的身影。
“跑?”
羅公頓時屈腿一跳跳上樹梢,舉目望去。
林覺同樣轉頭掃視四周。
可是遠處與四周都很平靜,不僅沒有人在奔逃的意思,就連在跑的鴨子都看不見。
唯有狐狸歪頭傾聽。
片刻之後,它縱身一跳,跳向一叢灌木。
還在空中它便變小,變到和彩狸差不多大,剛一落地,便鑽進灌木叢中,在灌木下方的蓬鬆落葉中一陣猛刨。
也不知在刨什麼,又不知刨到什麼,只見狐狸低頭一咬,叼着一個東西走了回來。
而這時羅公已從樹上跳了下來。
在兩人疑惑的目光注視下,狐狸走回他們身邊,轉頭看了他們兩人一眼,一低頭一張嘴,一團腐土和幾片落葉掉在地上。
腐土落葉之中,卻有一個小東西。
仔細一看,正是那趕鴨人。
只是現在的他已經變得只有小拇指那麼粗,又小拇指那麼長,看着像是一隻小蟲。
趕鴨人一臉的絕望。
面前是蹲坐的巨大狐狸,不僅好奇的盯着他,還用爪子輕輕撥他,他剛一站起,就又被撥翻在地,本以爲不爬起來就沒事,可貓兒一般大小的狐狸相比起他顯得巨大的爪子又一撥,把他撥得在地上翻滾。
而那武人也蹲了下來。
“你還有這般本事?”
“……”
地上那條“蟲子”陡然變大,變回趕鴨人原本的大小。
林覺則是低下頭,看着自己手背上長出的細小鴨毛,眉頭依然緊皺。
這倒和被自己吐了氣,開出花一樣。
但是又並不像中了“花開頃刻”那樣,感覺自己的精氣法力都在被它抽掉,反而是一種癢癢的又很奇怪的感覺。
林覺思索片刻,伸手扯着一根小絨毛,開始用力往上扯。
鴨毛連着皮膚,被扯起一小團,隨着他的逐漸用力,鴨毛逐漸被拔了出來,並在一瞬間徹底離開了皮膚。這種感覺就像是拔自己的汗毛一樣。
林覺立馬轉身,看向身後。
“羅公,這裡麻煩你了,我去那邊看看。”
“好!”
林覺立馬往回走去。
被燒掉的鴨棚旁邊,那羣鴨子短暫的受驚之後,便依然聚在那裡,一動不動。
林覺審視着它們。
此前他就有所察覺,這些鴨子比尋常鴨子更遲鈍,這也是他們對這名趕鴨人起疑心的衆多原因之一。不過因爲“鴨子遲鈍”並不稀奇,可能有很多原因都會導致這一點,比如餵養的過程,比如鴨子吃了用草醉倒的魚,比如還沒睡醒,因此也只是衆多原因之一。
如今林覺再度來到這裡,細想越發覺得不對。
而這也不難驗證——
這妖怪用的法術乃是陰陽法術,且因妖鬼的修行原因,陰氣重陽氣輕,這便有了破解之法。
林覺當即深吸了一口氣。
再吐出時,裡面已蘊含純陽之氣。
“呼……”
純陽之氣吐向鴨羣,拂過一隻只鴨子,也從幾隻野鴨的屍體上經過,那是方纔狐狸與羅公現身捉拿那趕鴨人時,準備飛走的幾隻野鴨,不過剛一騰空就被林中飛來的飛劍斬了下來。
此時純陽之氣一過,衆多鴨子似乎逐漸恢復了精神,並且越來越有精神,開始嘎嘎的亂叫起來。
林覺一下感覺到了它們的情緒——
其中有疑惑,有迷茫,還有恐懼無助。
“呼……”
又是幾口純陽之氣。
這是純粹的法力,不帶任何法術,用的笨方法,卻也使得那趕鴨人的法術逐漸失效。
鴨羣中有第一隻鴨子變回了人。
那是一個渾身赤裸的少年郎。
少年郎蹲在草林之上,雖然身體已經變回了人,可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只得蹲在原地,微微仰起頭,眼中倒映的是一名年輕道人的身影。
“神仙……救我……”
直到他開口,發現自己口中吐出的不再是嘎嘎聲,這纔回過神來,陡然驚醒。
眼中頓時模糊,可再張口,卻已哽咽說不出話來了。
一隻只鴨子變回了人。
看似是值得慶幸的事,可道人的表情卻越發陰沉。
這妖怪竟將自己的同類變成鴨子!
而且他還扮作趕鴨人,趕着鴨子走!
往哪裡趕?又要趕去做什麼?
恐怕已經不難想象。
林覺不知不覺已咬起了牙。
……
大概兩炷香後。
面前已經或蹲或站了一片的人,多是十幾歲的少年,有男有女,全都赤裸着身體,白花花的一片,神情或悲慼,或恐懼,亦或麻木。無論是他們還是林覺或者是剛從遠處走來的羅僧,心中都沒有別的雜念。
羅公的神情和林覺一樣陰沉,握着長槍的手指用力,青筋暴起,不過面上依然相對平靜,沉聲說道:
“我已經問出來了……不過,早知道就不該讓他那麼痛快的!”
“嗯。”
林覺點了點頭,沒有就此多言。
眼見得面前的百姓已經逐漸恢復清醒,他纔對着他們行禮,指着來時的道路說:
“沿着這條路,半日行程,就能出錦屏縣。魏水河邊有一艘龍船,你們可以上那艘船,若有一位叫‘潘公’的人來詢問,你們就說,是我讓你們去那艘船上的,請他送你們離開,護你們周全。
“我乃黟山道人,林覺是也,如今掛靠聚仙府,特來除掉那妖怪。
“到了那裡,你們就安全了。
“至於除妖報仇之事,諸位不必憂心,交給我們就是,大概幾日之內,甚至就在今日,就出結果。”
說完之後,便毫不停留,轉身就走。
親眼所見與耳聞果然不同。
此時心中氣憤,難以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