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醮的第四天。
鳴啁山頂,五色彩布遮天蔽日,就連天上也有七道彩雲。齋醮臺上掛滿紅帆,寫有神靈名諱,擺滿神像,臺上臺下衆多道人,正在腳踏禹步,祈神求福。
遠處則是擺滿了蒲團,許多道人坐着觀看。
今日蕩穢。
許多靈法派的道人也受到邀請,前來觀看,這也是這場齋醮之中,第一個邀請浮丘觀三人蔘與的項目。
林覺也來湊了熱鬧。
來了後才發現,這種參與也只是在齋醮臺下給他們這些道人準備了一個位置,他們便坐在蒲團上,看符籙派的道人隨壇作儀、祈福祭神,呼喊神靈盪滌如今天下越來越多的妖魔鬼怪,具體到每個州府,有的甚至具體到某個縣的某個村,或某座山。
浮丘觀三人交頭接耳。
三師兄告知他們,這些具體的地名都是符籙派的道士們平常蒐集的,平常供神請神面向的神靈有限,忙不過來。這次大醮,供奉諸天神靈,便趁此機會向最高的神仙稟報,請求他們派出天兵天將,天上各部聯合,統一蕩除。
聽來像是從各地神靈的職責、變成了一場規模更大的除妖蕩穢行動。
不過從去年齊雲山大醮來看,多半也停留在表面,沒多少效果。
林覺也只當看個稀奇了。
科儀之後,煙霞觀的洞明真人還有一番講話,和三師兄說的一樣,大多是些呼籲衆多有道之士共同出力除妖一類的話。
不過奇異之處是,明明這位真人離得很遠,講話之時,聲音卻像是就在前方一丈之遠傳來。
“天下大亂,降妖除魔非是神靈之責,下方道友不乏真修,有道行懂法術,神通廣大。降妖除魔,匡扶正道,正是我輩修道人的本職。”
林覺本來只是來湊個人數,坐在蒲團上看似是在聽講,其實多數時候是在想“山神護體法”的訣竅。
不止是他,也不止是靈法派的道人,哪怕是符籙派自己的道人,有些年輕人也是覺得十分無聊,忍不住開小差,交頭接耳的也不在少數。這也比較能代表道士的整體性格。
然而在聽見這聲音時,林覺卻忽然又有一種意動的感覺,不禁令他意外。
是了,這應當也是一種法術。
想來古書上應當又多了一頁。
這叫什麼?傳音術嗎?
林覺回過神來,只覺來這大醮還真沒錯。
從這真人這裡得了法術,林覺便也認真起來,專心聽他講話。
於是又聽這位真人說道:“如今妖精鬼怪頻出,既禍亂天下蒼生,也危及江山社稷,江山安定即是百姓安定,江山穩固百姓便安居樂業,倘若江山動搖,衆多道友即便身處深山,也難以得安穩,不如提劍下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
林覺莫名聽見一些雜音。
轉頭一看,卻見身邊很多道人都皺了皺眉,亦或是撇嘴。
這些道士應該都是修法術的。
不知皺眉是爲什麼。
小師妹坐在他左手邊的蒲團上,忽的朝他這邊傾斜身子,似是有話要對他說。
林覺還以爲她對此有什麼見解,於是也朝她那方傾斜身子,卻只聽她問:
“師兄,扶搖去哪了?”
“……”
林覺坐直身子,環顧一圈,原本在遠處坐着等他們的狐狸確實不見了,不過他卻懶得理她,繼續聽講。
直到聽完,這場蕩穢便徹底結束了。
衆多道人紛紛起身,離開此地。
“原來這就是大醮啊,我還以爲能看見神仙降臨呢。”小師妹撓頭說,“結果只是看他們跑動、奏樂唱經,還有講話。”
“是啊。”
“師兄你無不無聊?”
“還行。”
“咦?”
小師妹不禁大驚,覺得他比自己覺悟高。
“別咦了,三師兄呢?”
“哦,三師兄說,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過去看看,讓我們先回去。”
“好。”
“扶搖呢?”
“它聰明着呢,不必管它。”
果不其然,兩人一路往回,回到竹屋之時,狐狸已經在門口坐着等他們了,和它一起的還有旁邊擺着的兩隻野兔。
“原來你去捉兔子了啊。”林覺不出意料的說,“在哪兒捉的?這邊不都是竹林嗎?”
狐狸坐得端端正正,聽見他問也不出聲,只是回頭往很遠的地方看了眼。
林覺拎住兩隻兔子的耳朵提起來,發現還是活的,身上也沒有明顯的傷口,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它們就是不跑。直到林覺將之提起,它們纔像是反應過來一樣,開始拼命的蹬腿想要跑掉。
“正好,飯裡沒肉三師兄都抱怨幾天了。”
正說着時,三師兄剛好從外面回來,身邊還跟着一名隨意披散道袍的老道人,頭髮亂糟糟的,像是也修過路。
見到林覺手上提的兔子,三師兄當即眼睛一亮:“師弟,你從哪裡搞來的兔子?”
“扶搖抓的。”
“好扶搖!”三師兄誇讚道,“今天是不是可以吃肉了?”
“自然不能浪費。”
“怎麼吃呢?以前師弟在觀中做的薑絲椒麻兔就很好吃!”
“沒有鍋,只能烤來吃了。”林覺隨口迴應道,看向他身邊的人,“這位是……”
“哦!瞧我!實在是在這山上天天吃素,都快把我饞死了!”三師兄說着,指着旁邊的道人說,“這是我們的二師叔,你們沒有見過的。這是師父去年春夏時候新收的兩名徒弟,這個老八,姓林名覺,這個小師妹,姓什麼我忘了,叫清瑤。”
“姓柳……”
小師妹弱弱的補充道。
“見過二師叔。”
林覺看着這位老道人。
師父應當是有七個師弟的,不過他來觀中一年多,倒是一個也沒見過,也不知他們下山之後都去了哪裡、做什麼去了。
想來這位二師叔也是來參加大醮的。
“見過二師叔!”
小師妹也跟着說道。
“不必多禮。”
老道人打量他們,隨意擺手。
“二師叔,我跟你講,你可有福了。我家師弟有一手好廚藝,我就不信你在山上吃這幾天的素沒有吃膩。”三師兄語氣熱情,並無拘束。
林覺見他如此,便也輕鬆了很多。
“哪吃了幾天?我昨晚纔到,正準備今天過了來問問你們有沒有來呢。”二師叔說道,“何況我昨晚吃了,這煙霞觀的飯菜還挺不錯啊,比當初我們在浮丘峰的時候自己對付的好吃多了。”
說着將頭一低:
“兔子烤了乾巴巴的,還不如嚼木頭,不見得有這鳴啁山的飯菜好吃!”
“這……”
三師兄一想,好像確實。
只好轉頭看向林覺。
林覺懂他意思,連忙前去收拾。
小師妹則去準備柴火。
沒有多久,幾名道人盤坐在竹屋前。
兔子已經被打理好,上面還被劃出了不少刀口,抹了一些香料。小師妹吐一口氣,木柴就燃了起來,伸手一指,火焰便被壓制下去。
林覺將兔肉用木枝串着,放在上面烘烤。
三師兄與二師叔正在交談。
二師叔滿臉鬍子,看着年紀比師父要小一些,不過也很老了,卻沒有多少和藹的感覺——火焰傳來溫度,他感覺有些熱,乾脆把衣裳敞開,露出裡面白花花的胸腹肚皮,還有上面的一些傷疤。
“這狗日的洞明真人!這天下大亂,不就是從朝廷開始亂起來的嗎?哦,現在天下被他們搞亂了,叫我們去保江山社稷!”
“師叔,這可是鳴啁山。”
“鳴啁山又如何?請不下來神,老子一個人能把他們推平了!”
“這……”
“你要真尊敬,還會在齋醮上烤兔子吃?”
“嗯?”
涉及到自己,三師兄瞬間坐直了身體,正色道:“還是師叔會講道理!”
說完卻忍不住看身邊的林覺:“師弟,你抹上去的是什麼?”
“油,和香料。”
林覺拿出一瓶油來,爲他解釋道:
“兔肉沒有什麼油水,因此也沒有什麼味道,所以在烤的時候,就得塗很多油,不然就會幹巴難吃。塗了油之後,雖然還是會烤乾,但是卻可以做到外面焦脆、裡面幹香。”
青年道人和老道人都對視。
“不光是我們,有些符籙派的人也不贊同。今天洞明真人講話的時候,齊雲山那羣道士明顯就有意見,只是沒有出聲罷了。”
“他們也有分歧嗎?”
“自然有分歧!”二師叔眉毛一挑,“天下大亂,莫說我們這些道士了,就是天上的神靈也未必能逃得過,可保天下蒼生是保天下蒼生,保如今這朝廷的江山又是另一回事!這兩個看着差不多,可其實能是一回事嗎?”
林覺也在旁邊認真聽着。
他的心裡清楚,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並不算久,所走過的路也只是從舒村到黟山罷了,對於這個世界光是看都沒看夠,更不要說了解了。無論是三師兄還是二師叔,他們對於當下世界的認知與經驗顯然都不是自己能比的,自然也比自己更有見解。
如今看來,朝廷很亂。
而天下符籙派四大名山,起碼齊雲山的玄天觀與鳴啁山的煙霞觀就有着分歧。
道觀供奉神靈,不同的道觀主供不同的神靈,這是否意味着雙方背後的神靈在保不保當今朝廷一事上,也產生了分歧呢?
又或者說,之所以去年纔在齊雲山辦了大醮,今年鳴啁山又再辦一次,也是因爲這種分歧?
林覺轉動兔子,思考着說。
也聽出這位師叔似乎脾氣不是很好。
同時本領似乎很高。
這倒也很合理——
浮丘觀傳自上古仙人,七樣法術有強有弱,但也都是正統法術,後來更是不斷收集別的法術,如今早已不止七種。
觀中又有識人知命的本領,可以說大多數弟子最少也是上等天資,如今林覺這一代,到現在爲止,應該算是歷代浮丘觀的弟子中很弱的。
原因便是師祖活得太久,師父收徒太晚,導致他們到現在,哪怕是大師兄也才上山十幾年。
而這位二師叔卻已經七老八十了,不知修行了多少年,無論是道行法力,還是在法術上的造詣,應該都達到了他自己這一生的巔峰水平。
不知他是修什麼的。
一邊想着,卻也一邊對小師妹說:
“師妹可以塗些香料了。因爲兔肉沒有什麼味道,如果很寡淡,就全是肉腥味,所以要塗厚重的香料,這樣纔會好吃。”
“哦……”
全場唯有小師妹最爲乖巧,認真看火又認真忙活。
香味已經漸漸傳來了。
“咕咚……”
兩個道人忍不住嚥着口水。
卻不光是他們,就連外面路過的道人,聞見這股肉香焦香中又摻雜着香料和油氣的味道,都忍不住朝這邊看來。他們同樣連着在這鳴啁山煙霞觀中吃了幾天缺乏油水的飯菜,此時口水實在不是自己能止得住的。
旁邊的竹屋中亦有人開門。
這些道人大多生性灑脫,不拘小節,當即就有人往這邊走,不講究的腆着臉,講究些的提一壺酒過來,想要分兩口肉吃。
只是剛剛走近,就聽見那老道人張口:
“狗日的洞明真人……”
衆人表情頓時一僵,腳步也頓時止住,只得悻悻然的又走回去。
這裡可是煙霞觀啊!
如今符籙派當道,世間總共四位真人,分屬四大名山,都在民間與朝廷有着極高聲望,這位可正是其中之一。
誰敢湊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