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未知的力量託舉之下,一路向上飄去,很快,便已經越過了那四尊神話級別的金身法相。
樓延還在低着頭,視線落在腳下。
在這個圓錐體形狀的空間之中,越向下越是逼仄,但偏偏數量最多的泥像木像,都必須擠在最下面的那小小空間之中。
最上面的空間確實大了,卻只有四尊佛像,分據四個方位,之間的空隙大到誇張。
此刻低頭看去,一圈一圈的法身在腳下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整齊,卻又密集得讓人難受。
樓延記起了,當初在第九帳時,他在於蒼的引導下說出的話。
這些佛像,有一尊算一尊,他都要統統砸爛!
但是,這些佛像是整個佛國的力量來源,假如佛像沒有了,那麼佛國想必也會很快淪陷。
這些天在第一帳,他也見到了很多,他深知,長生帳已經在荒蕪教派的暗中插手下,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這個結果雖然是國師薩絕引來的,但薩絕也不過只是一個導火索罷了。禁卡如此氾濫的長生帳,本就是荒蕪教派歸來後的第一個侵蝕目標。
甚至真要說的話,讓薩絕就這樣奪舍可汗,似乎也真的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起碼,要比淪落在荒蕪教派手中要好得多……
而他的話,就算將佛像都砸爛,他又怎樣拯救這個國家呢?
老師他……會有辦法嗎?
少年的心中,陷入了迷茫。
……
三人在某個高度停了下來。
於蒼擡頭看着天空。
四尊神話級的法相之上,便什麼都沒有了。
但云層組成的圓錐體依然沒有終結,還在繼續向上方蔓延,並且空間越來越寬闊。
然而,再寬闊的空間,此刻也都只是一片空洞。
“然後呢?”於蒼道。
“施主,還請靜候。”
法釋雙手合十,而後,他自己的身形緩緩上浮了些許,就這樣在虛空之中,盤膝坐了下來。
而後,嘴脣輕動,陣陣語調奇怪的經文便從他的嘴中吟誦而出!
他在誦經!
先前於蒼已經知道,“靈歲”的職責,便是每隔一段時間,去靈光山山頂唸誦經文,以此來喚醒長生。
雖然,因爲當初大王庭之主試圖趁長生沉睡時殺死長生的舉動惹怒了長生,讓他不願意再被靈歲喚醒,但是,這個習慣仍然被保留了下來,成爲了獵族最重要的節日,“誦經日”。
雖然,明天才是誦經日,但其實無所謂,因爲重要的是誦經的靈歲,而不是具體的日期。
法釋盤膝坐在虛空,身上的僧衣緩緩飄動。他操持着古怪、玄奧的語調,快速吟誦着經文,隨着經文不斷被吟誦,似乎有隱隱的金色光芒從他身周的虛空之中溢散而出,並且緩緩向着上空飄去!
而後,更多的誦經聲從……下方傳來,於蒼若有所覺——應該是光柱外面的那一圈僧人誦經的聲音,也傳了進來。
這些誦經聲在虛空之中合到一處,漸漸重合爲一道聲音,他們誦經的速度完美一致,並且速度還在越來越快!
嗡!
金光越來越多,不僅是從法釋身周,更從腳下、從四周的法相上升起,在半空中匯聚爲一條金色的長河,向着更高處的虛空中涌去!
金色的光芒讓於蒼眼神稍眯,某一刻,他似乎感知到了什麼,視線集中在了這片天空的中心。
那是……
騰!
在金色長河的盡頭,一抹最爲純粹的金色火焰忽然被點燃,而後,所有金色的光芒便彷彿一瞬間找到了歸處,紛紛投入其中,一時之間,空中直接被牽動起了一道光芒的漩渦!
見此異狀,法釋心中一喜。
太好了……真的有用!
他不是第一年做靈歲了,在這靈光山頂,他已經唸誦了七年的經文,但是,從來沒有一次,出現過如此的異象!
就算運氣極好,誦經聲引動了金光長河,但也絕對沒可能點燃那火焰!
事實上,法釋根本就不知道,金光長河出現之後,下一步該怎麼做。
古籍中根本就沒有記載!
但,在那金色的火焰燃燒起來的時候,他便知道——長生的目光,注視到了這裡!
太好了,太好了!
他就知道,獻祭前八帳是有用的!
這個長生留下來的,最後的禁制,纔是真正能夠喚醒長生的關鍵所在!
只可惜前人太蠢,幾千年都沒有嘗試過……要是早早嘗試,長生對大王庭的氣,肯定早就消了!
不過,無所謂了。
也正是前人的愚蠢,才能讓這份至高無上的榮譽,落在他的手裡!
哈哈……等到他喚醒長生,以長生偉力,那麼現在長生帳中的種種亂象,肯定會一掃而空!
而他,也將會憑藉這份榮譽,成爲長生座下的首席弟子,真正的“靈歲”,一神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啊,太美妙了!
他清楚的知道,只要長生甦醒,那麼這一切都將是順理成章發生的事!
所以,剛纔在靈光山頂,他發覺前八帳的獻祭被人終止的時候,沒有那麼驚慌。
在他看來,暗中有人阻攔獻祭完成是必然的,但是隻要長生醒來,那麼無論是誰,都肯定沒有辦法再阻止了。
長生帳本就是屬於長生的力量,誰能阻止長生取回自己的力量?
沒有人!
而於蒼、荒蕪教派,以及一切現在正在大王庭鬧事,試圖完成他們各自謀劃的那些人,都將成爲最大的小丑,只能在絕望之中恭迎長生的降臨!
等到長生醒來,見到祂的長生帳被摧毀成了這幅樣子,定然勃然大怒,給予這些僭越者最嚴厲的懲罰!
要來了……要來了!
一想到那種場面,法釋就忍不住輕……不行,還不能輕哼。
先完成誦經!
一念及此,法釋誦經的速度,越發快了起來。
……
旁邊
看着空中的火焰,於蒼意識到了這是什麼,也大概猜到了旁邊的法釋爲什麼突然臉色通紅了起來。
他大概猜到了現在的法釋是個什麼想法的,但是很遺憾,於蒼心中清楚,這法釋的想法大概率是完不成的。
這些天,拉對於長生賬的解析也不是白費功夫。
雖然在沒有法師塔的情況下,短短几天還不夠拉完全掌控一個異空間的全部信息,但假如只是確定異空間裡有沒有神話或者超越神話,那還是太簡單了。
長生,早就死了……或者說,畸變了。
這是一個既定的事實,拉的分析從未出錯。
所以,等會,法釋所能夠喚醒的,只會是一個未被點燃的太陽。
但是,頭頂也並不只有一輪太陽……
這時,他忽然感覺到,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於蒼低下頭,便看到,樓延正在看着自己。
“老師……”
樓延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沒有了佛國……獵族真的會變好嗎?”
“當然。”
“但……但我們用什麼來對抗荒蕪教派?”
聞言,於蒼的眼神不由得輕輕晃動。
他擡起手,拍了拍樓延的肩膀,道:
“荒蕪教派……並不只是獵族自己的敵人,他們的所作所爲,站在了全人類的對立面。我們都會出手,幫助獵族度過這次難關,正如當年的山界古國時的四國聯軍!”
這個世界,其實國與國之間的戰爭,並不算多。
在荒降臨之前,人類忙着對抗靈獸,在荒降臨之後,人們的對手又變成了荒獸。
藍星很大,但哪怕面積最大的炎國,也沒有能力將其所在的大陸完全肅清。
天疆長城並不能無限度的延伸,所以,對於長城之外,人們無能爲力。就算真的征服了別的國家,也沒有什麼用,治理不了,其只能作爲一片飛地,實在入不敷出。
就算是強如武天子,當初路過長生賬時,也沒想過將獵族納入自己的統治範圍。
當初,山界古國因爲荒蕪教派陷入內亂,包括炎國在內的四個國家同時出手增援,已經是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跨國戰爭了。
而,山界古國滅亡之後,他們用來隔絕荒獸的“山界”其實還能用,但是也沒人願意接手那個地方,所以現在,那山界都還荒獸遍地,一片荒蕪。
甚至,就連荒蕪教派自己都看不上山界……畢竟不時有人深入山界探查,荒蕪教派也害怕因此暴露。
當初,之所以會有四國聯軍,是因爲荒蕪教派已經隱隱將手伸進了其他國家,並且造成了一些嚴重的影響,纔會有這樣的下場。
而現在,荒蕪教派重現世間,於蒼相信,只要帝長安騰出手來,那麼再復刻一次四國聯軍,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而聽到於蒼的話,樓延咬了咬嘴脣,眼神更加複雜了。
他相信於蒼。
但……當初的山界古國,可是滅國了啊!
山界古國有一位還沒到末路的神話,都遭到了如此下場,他們長生賬……
而此時,於蒼繼續道:
“我知道你在擔心獵族的未來,但這是一個文明強大而必須付出的代價。”
樓延:“……”
“你應該看過炎國的歷史了吧?那你便應該知道,炎國的歷史上,有兩次災難,險些將炎國覆滅——第一次,便是幽荒天界。彼時羲黎已經遭受背叛而死,炎國大地之上沒有第二位神話誕生,就在這時,荒降臨了。
“幽荒天界取代了整片天空,無論白天黑夜,都有大量的荒獸隨時隨地從天空中衝下,獵殺炎國的人民,就算是鎮國,也無法阻止。那時炎國的情況,絕對比此時的獵族危機更甚。
“但,正是如此危難,才讓炎國大地在八百年間連續誕生了三位神話,挽狂瀾於既倒——這其中,至關重要的、第一位神話,便是聖師仲丘——他將本來只有貴族纔有資格學習的圖騰術簡化,並且傳授給了每一個有天賦的人。
“只要佛國還在頭頂一天,由長生法相搭建起的畸形體系就一天不會終結,這套體系完全鎖死了獵族的未來,這片土地,永遠都無法誕生武天子,或者祖龍皇帝。”
樓延:“……”
他沉默。
但他知道,於蒼說的是對的。
此時此刻的獵族,正如彼時彼刻的炎國。
佛國就是古時炎國那牢牢將圖騰術把握在手中的“貴族”,甚至其手段要比那貴族更爲狠辣。
他若想讓獵族也人才輩出,就必須做獵族的聖師仲丘,親手打破天上的佛國!
只是……萬一失敗了呢?
如今危難當頭,佛國似乎已經成了獵族唯一的依仗,他真的要用那虛無縹緲的“人才輩出”,來賭獵族不會步入山界古國的後塵嗎?
一時間,樓延眼神似乎迷離了一瞬,他的腦海之中,閃過了這一路上的見聞。
樓寒、法釋……或許也算上那薩絕,乃至那龍,他們幾個,其實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挽救長生賬。
樓寒要自己做神話;法釋要喚醒長生;薩絕要通過玷污長生血脈的方式,打破樓家大王庭對神話力量的掌控——儘管他是出於私心。
那龍……額,那龍還在搖擺。
但無論哪一種,他們的眼中,都沒有獵族百姓的存在,那些艱苦求生的普通人,都只不過是一串數字、一種耗材。
一念及此,樓延握緊了拳頭。
其實,他沒得選吧。
無論是他們之中誰的計劃中,獵族都是要一下子犧牲超過九成的人口的……後續引起的暴亂與騷動,還會讓這個數字更加誇張。
不管結果再怎麼糟糕,都已經好過這般犧牲了。
但……
“老師,等會長生就要醒了,我們……”
於蒼微微一笑。
“看起來,你已經做好準備了。”
“……”
樓延深吸一口氣,他終於擡起頭,看向了空中,那金色長河交匯的地方。
“假如可以,我想拯救獵族,以我自己的方式——但,我太弱小了。”
於蒼:“我也很弱小。”
“……所以,我還是什麼都做不到。”樓延似乎苦笑了一聲,“要是……要是我能有殺死長生的力量,那就好了……”
“哦?”於蒼神色稍動,“那可是神明,你有膽量向他揮劍嗎?”
“啊……”
樓延擡起手,放在頭頂,遮住了金色的光芒,但還是有不少光芒從指縫泄露,打在他的臉上。
“我……大概敢吧。”
這種沒發生過的事,他又怎麼確定呢。
他又……沒有見過,長生那樣的神明。
呵,這樣說出來的話,怎麼聽都像是在吹牛吧。
啪。
這時。
樓延忽然感覺掌心一沉,他低頭看去,便發現……一把鏟子,被於蒼遞到了他的手中。
這鏟子,他很眼熟。
正是他們剛到長生賬時,於蒼專門爲他製作的一張魂卡——用來讓樓延掩埋兩具無名的屍體。
“待會見到長生,用它。”於蒼指了指鏟子,“拍長生的腦袋。”
“……啊?”
“這樣,你就可以殺了他。”
“……”
這,這對嗎?
這鏟子明明只是一張普通品質的魂卡而已,甚至還是於蒼隨手做的,半點附加能力都沒有!
樓延看着於蒼臉上的笑意,忽然也笑了一聲。
他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一定是瘋了。
“好,我相信你,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