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霧靄朦朧,徐安然怔怔瞧着模糊的自己,精緻的小下巴上不住滴答水珠。
她覺得自己很不清醒,洗了把臉,好多了。
伸手抹了一下鏡面,不規則的一塊形狀裡,她把自己瞧了個真切,雙頰酡紅,似醉意也似嬌羞。
自己剛剛都幹了些什麼呀?
怎麼能在這種場合親他呢?
衛生間的燈光是明黃色的,像暖陽,像記憶深處某個夏天的暖陽。
那天,她剛剛在體育課上跑完四百米,髮絲像現在一樣溼淥淥的貼在額頭上。姐姐站在雙槓邊朝她招手,拿出紙巾替她擦汗,還把保溫杯裡的橘子汁給她喝。
操場邊上有一排大槐樹,樹蔭正好能遮住雙槓,微風清爽,很舒服。
她笑着,靈活地翻身坐上雙槓,姐姐不能,便站在一旁守着她,怕她摔下來。
兩個男生跑過來,羞澀地各自遞給她們一瓶可樂,然後告白。
大高個兒瘦瘦的男生跟她說:“安然,我喜歡你,你能做我女朋友嗎?”
壯壯的另一個男生對姐姐說:“清淺,我也是。”
徐安然對那一幕印象很深,她知道那個壯壯的男生一直暗戀姐姐,那是個平時不怎麼說話的老實人,他應該十分想保護嬌弱的姐姐吧。
可對於向自己表白的男生,她完全無感,甚至記不清他的名字。
可樂,姐妹兩個都沒有接,表白失敗,男孩子們垂頭喪氣地走了。
徐安然記得那時的自己依舊坐在雙槓上,還將一條腿上的校服褲子擼到膝蓋以上,露出白花花的一截小腿,她咯咯笑着問姐姐:“你也不喜歡那個男生麼?”
姐姐搖頭,反過來問她。
她嬌哼着說:“不喜歡,男生身上臭臭的,我纔不談戀愛,談戀愛就要親嘴兒,前天放學後我看馬曉嬌就跟劉浩在教室偷偷親嘴兒來着。”
在她的印象裡,姐姐徐清淺一直是個穩重的女孩子,聰明,還有一點早熟,像個年輕的媽媽。看着鏡子,她想起那天姐姐開玩笑地問她:“那你打算和什麼樣的男孩子親嘴兒呢?”
她在雙槓上垂下一條腿,盪來盪去,過了很久纔回答。
“至少不能臭臭的,不能留長頭髮,要笑起來可愛,要…能任我欺負,姐,我如果找到他了,也借給你親嘴兒。”
方圓身上香香的,不臭;方圓沒有留長頭髮;方圓笑起來很可愛;
方圓……很會欺負人。
“姐,我剛剛和他親嘴兒了。”
徐安然對着鏡子呢喃,突然,她覺得在剛剛那個場合吻他,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咚咚咚——
“害羞的小妹紙,快給哥哥開門,是不是喝多了?我來扶你~~”
敲門聲後,傳來那人怪怪壞壞的聲音,徐安然驀地一笑,壓着聲音說:“不要,沒喝多,別管我。”
門壓根兒沒鎖,方圓擰了一下把手就推門進來。
徐安然嚇得什麼似的,慌忙後退,靠在洗手檯上,像看見狼外婆奪門而入的小羊羔。
方圓笑着在嘴邊豎起一根手指,另一隻手把門合上。
徐安然沒好氣地瞪他:“你別……外面那麼多人呢。”
方圓走過去,不管不顧抱住她。
被他摟在懷裡,徐安然不掙扎了。
“剛剛那麼一下蜻蜓點水,不過癮,補一個?”方圓低頭小聲說。
“我不。”徐安然猛搖頭。
方圓摸着她的頭髮,說:“開玩笑的,咱倆的第一次法式不該在衛生間。”
徐安然忍不住笑了一下,擡頭看着他,“我比不過沈凝飛,更比不過陳婉,對麼?”
“幹嘛要比呀?”方圓苦笑。
徐安然緩緩晃頭,“總控制不住要比的。”
過了幾秒,方圓說:“出去吧,好好玩,時間還長。”
徐安然抓住他的手,怯怯說:“今晚我想和她一起說話,明天我就回學校了。”
說完,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她氣鼓鼓道:“反正你今天不能和她一起!”
方圓嘿嘿直笑,“行。”
——
外面,沒人關注衛生間裡的事,或者說都裝作不關注。
男的喝酒唱歌,女的喝酒嘮嗑,陳婉真的跟孟靜怡幾個打成一片,甚至生疏地玩起骰子。
只有範之瑤擺弄手機低頭不語。
“那年窗外”的幾首歌發行時間很好查,她在腦中回憶一番熟讀的方圓發家史,然後猛然醒悟,偷偷看向巧笑嫣然的陳婉女士……
破案了,破了案了!
好傢伙,好傢伙啊方圓!
沒掙到錢的時候就把班主任給……
哦對,還有那個仙女一樣的語文老師……
啊!還有一個教體育的不怎麼在新聞上出現的……
範之瑤看看安洛,又瞥向剛剛從衛生間裡羞羞答答走出來的徐安然,以及後面昂首挺胸賤笑着的那個“美少女收集者”!
悲哀啊。
安洛啊、安然啊、飛飛啊……你們悲哀啊!
大伯說的對,他是個創業天才,是個優秀的領導,是萬衆矚目的商界新貴,卻絕非良配。
她替自己的姐妹們感到萬分不值。
然後……迅速切換角色,暗戳戳湊到陳婉身邊,手指拽了拽人家的裙角。
“陳…總。”
範之瑤圓圓的蘋果臉在燈光迷離的包房裡顯得有那麼點兒…奸詐。
陳婉放開和徐安然握着的手,轉過頭笑道:“我跟範先生見過幾次面,他經常誇你這個小侄女。范小姐,怎麼了?”
範之瑤擺擺手,帶着禮貌的微笑小聲說:“他在學校成立了秘書處,我們幾個同班同學給他幫幫忙,”一邊說着,一邊擠眉弄眼,“我是這麼想的,他事情多,聽說也不太管公司的雜事……”
陳婉聽話頭還沒反應過來,但瞧見她的小眼神,忽然就明白了。
好笑地瞟了瞟遠處跟人家對吹的方圓,她歪頭看着範之瑤說:“那麼,你一定是小負責人咯?”
範之瑤頓時挺起小胸脯,豪情萬丈地說:“當然。”又湊過頭,幾乎貼着陳婉的耳朵說:“陳姐姐,你是FLY集團的總裁,他每天在學校的動向我需不需要向上彙報呢?”
說完又開始擠眉弄眼,陳婉含笑着也對她眨眨眼,“我們交換一下手機號碼吧?”
“嘿嘿。”範之瑤一陣暗笑,論聰明伶俐,我可遠不是那幾個戀愛腦可比的。
看着陳婉把自己的手機號存起來,她升起了一種找到組織的歸屬感。
遙遙望向喝酒吆喝的方圓,範之瑤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還傻不愣登的玩呢?吭,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不重視本小姐!
……
十點多,姑娘們都玩累了,安洛和孟靜怡帶着醉醺醺的範之瑤準備回客棧,木萱萱沒怎麼喝酒,徐安然真的被陳婉留下了。
向東起身送女生們離開,陳婉帶着徐安然提前上樓回房間說悄悄話。
其餘人都沒走,陳逸靠在沙發上打着酒嗝說:“可算不用繃着了,老幺,你不講究!”
方圓笑道:“提前和你們說她在這,你們大概率不敢來。”
陳逸擺擺手,顧離搶白道:“他說的不是個。”
陳逸說:“當然不是這個,你外面的事我們不管,也不懂,所以不評價。但……”
他直起身,挑挑眉毛笑道:“都到商K來了,怎麼能這麼冷清呢?現在一批人走了,該換一批了吧?”楊一帆幾個跟着叫好。
方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繼而笑道:“這樓層的人都被清下去了,你們要是想玩,我讓人帶你們下去。”
陳逸奇道:“你不去?人都走了你還怕什麼?”
顧離拉着他說:“拉倒吧,咱們自己吃大戶就行,老幺不能在那種場合露面。”
方圓笑道:“確實不方便。你們玩吧,挑好的,玩好,本公子買單。”
陳逸和楊一帆豎起大拇指誇他講究。
顧離無可無不可,只有許悠憨憨的在躊躇,心裡在對不對得起董雨晴之間左右搖擺。
楊一帆拍拍他肩膀說:“別琢磨沒用的,一走一過,見縫插針,這是交易。”
今晚都喝了不少,許悠藉着酒意說:“那……等等老大回來的。”
方圓笑罵道:“少扯,有人跟着她們一起回客棧,等會兒我讓他們帶老大下去,你們去吧。”說完揮揮手,趕走幾個躍躍欲試的小朋友。
外面大笑聲漸行漸遠後,房間安靜下來,整層樓都安靜下來。
方圓坐在沙發正中,把腳搭在桌子上,緩緩擠按睛明穴。
回想着昨晚到現在一幕幕,他覺得陳婉變了。
在人前,她那種懵懂俏皮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方從容,是那羣小女生們看不懂的城府。
陳婉喜歡這樣麼?她喜歡自己變成這樣麼?
——
“感情一開始的時候,你要考慮的是喜不喜歡這個人,而相處久了,就要考慮喜不喜歡當下的自己。如果自己變得暴躁了、卑微了,連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了,那就證明這段關係並不適合自己。
兩個人在一起的意義是共同成長,共同升值,而不是讓自己慢慢長出一張被生活欺負的臉。”
總統套裡,陳婉和徐安然相對坐在滿是泡泡的大浴缸裡,射燈明晃晃,卻也明亮不過那兩張不施粉黛的美麗容顏。
陳婉眯眼微笑,而對面披下丸子頭的安然姑娘卻怔怔的,水下腳趾輕輕撫弄周圍的溫水,剛剛寬衣解帶的時候,她又被驚住了。
那是怎樣一具完美的身體呀,即便她也只是二十出頭的青春少女,身上無一絲瑕疵,可看到陳婉……同樣是女人,怎麼就能出落得這麼完美呢?
陳婉說完這番話,徐安然回過神來,仰起俏臉和她對視,嘆了口氣問:“真的?這都是他和你說過的話?”
陳婉點頭:“當然,那時他還是個穿校服的小屁孩兒呢,就會用這番話哄女人了。”
兩條藕斷似的胳膊從水裡擡起,水花淋漓,順着玉也似的皮膚蜿蜒流淌,最後從十根纖纖手指尖兒滴落。
徐安然不禁露出可愛的笑容,“你就是他哄到的?”
陳婉抿嘴一樂,卻搖頭說:“我主動撲上去的。”
“啊?”
徐安然不懂了,一如她最初問陳婉的那個問題“我想不出該怎麼辦了”一樣的費解。
她是老師誒…她那麼優秀…她主動的?
陳婉笑道:“我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的。一段好的感情,是對女人最大的滋養。”
徐安然懵懵的,看着她說:“他會娶你吧?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比不過你,一定的,他如果要選,一定就是你了。”
陳婉咯咯笑了兩聲,說:“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確定,但我不怕。”
不怕?徐安然好奇道:“沒有結果,也不怕麼?”
“婚姻是一種安慰,或者說是一段感情某個階段的證明。可,如果這段感情的過程已經足夠美好了,又爲什麼非要糾結一個證明呢?當然,如果有的選擇,確實有的選的話,可以試試放逐,如果放的下,也就過去了。”陳婉一邊戳泡泡一邊淡淡笑着說。
徐安然問:“那,你沒的選麼?”
陳婉點頭說:“我沒的選。”
“我聽不懂。”徐安然詫異道。
陳婉看着她,半晌勾起嘴角,“會懂的。”
——
包廂門被推開,何顏走進來,方圓正一手麥克一手啤酒唱着歌。
他擺擺手,示意何顏先坐。
…
你說你還是喜歡孤單
其實你怕被我看穿
你怕屬於我們的船,飄飄蕩蕩靠不了岸
事到如今沒有答案
…
何顏翹着腿聽他唱《愛一個人好難》,好不好聽另講,可總覺得這人唱這歌多少有點矯情了。
一曲終了,方圓大大咧咧走過來坐下,遞給她一瓶酒,碰一下,喝一口。
然後問:“你會唱歌麼?”
何顏點頭說會,“但不想唱。”
方圓聳聳肩膀,又喝一口,問:“太源那邊都安排好了?”
“那邊很簡單。”何顏握着酒瓶說:“關鍵是燕京那裡,下午時安保組以集團的名義聯繫了那位…領導,他的意見是,應該是和你以私人身份會面。”
“哦?”方圓皺皺眉頭,琢磨好半晌纔開口:“這倒奇怪了,家宴?”
何顏搖頭:“不是,雖然沒訂好最終地點,但那邊的意思是先不要聲張,做好保密工作。”
方圓“嗯”了一聲,“那就肯定不是在大院裡了,不會是家宴。”
說着摸摸下巴,嘀咕道:“這老頭兒要幹嘛呢?”
何顏安靜地等着。
背景音樂還在繼續,她看着大屏幕,是樑靜如的《勇氣》,沒開原唱,剛剛開始。
蕭淑慎剛剛上了那輛大巴車,遇到一個猥瑣的男人。
她拿起麥克,輕輕跟着哼唱,聲音不大,似乎怕打擾方圓的思緒。
何顏唱歌的聲音和說話區別很大,唱歌時的嗓音竟然又細又甜。
沒幾句,方圓就哈哈大笑,撫掌道:“可以,咱們公司人才輩出呢。”
何顏繼續唱着,握着麥克瞥他一眼。
等她唱完,方圓由衷鼓掌,然後說:“這樣吧,我說個地方,你明天跟燕京那裡交涉一下,看老頭兒同意不同意。”
何顏費解地看着他,方圓笑道:“如果答應了,我就大概能猜到他找我要說什麼。”
她依舊沒懂,也想不通爲什麼方圓能猜到些什麼,對於一個專業的偵查人員,何顏覺得心裡挺不是滋味的。
交待幾句後,方圓說:“閒着也閒着,還有酒剩下,咱倆喝點兒?”
何顏看了看桌子上剩下的酒瓶子,淡淡說:“我能喝,怕你不行,喝醉了明天趕路會難受。”
“嘖嘖,試試。”
小瓶百威基本一口一個,兩人各自幹了七瓶,方圓說唱兩首歌緩緩,何顏不屑笑了笑,說:“你唱吧,我自己喝,當你給我助興。”
零點過了,陳婉的生日過完了。
方圓醉眼朦朧地豎起大拇哥,對臉都沒紅的何顏說:“你牛逼!”
這時,包廂門被敲了幾下,一個年輕安保推門進來,看看方圓又看看何顏,最後對後者小心翼翼道:“組長,樓下…呃,方總的同學和別人打起來了。”
何顏扭頭看看歪在沙發上的方圓,撇撇嘴。
方圓只顧吐泡泡,什麼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