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鏡天踏進內殿時,蕭逸塵正神情恍惚地坐在牀沿邊,怔怔地望着榻邊不過一尺之隔的白狼,通體雪白,卻四肢軟綿綿地趴在軟墊上,氣息微弱,失了屬於狼的野性與兇殘。
“逸塵。”
厲鏡天站在門口,輕喚一聲。
蕭逸塵擡眼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厲鏡天負在身後的右手五指握緊,又不動聲色地鬆開,凌厲的眸色緩和。
走近蕭逸塵,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睨着他。視線從他的身上滑到牀榻上從始至終都未醒來的狐狸身上,又看向一側奄奄一息的白狼,才重新回到蕭逸塵身上,“鄭御醫怎麼說?”
蕭逸塵身體明顯一僵,緩緩擡起頭,紅絲遍佈的鳳眸閃着異樣的光。
看得厲鏡天心意驚。
難道他看出什麼了?
“你告訴我,是不是我真的做錯了什麼?”
“嗯?”
厲鏡天一愣,繼而神經緩和下來,不動聲色地撩起衣袍下襬坐到一側,並不看蕭逸塵,問:“怎麼會這麼問?”
蕭逸塵疲憊地閉上眼,“鄭御醫說,它恐怕……”
未完的話,代表的意思卻都明白。
厲鏡天故作壓抑地挑了挑眉,“怎麼會這樣?先前不還是好好的?”
“我不知道。”蕭逸塵痛苦地搖頭,僅僅是十幾日的功夫,快把他逼瘋了。
“她求我救它,可我做了什麼?”雙手死死地抱住頭,腦海裡都是石洞中那張相似的容顏,就像是青伊當年那般睨着他,她在求他,她在悲傷。可他,卻什麼也做不了。
這難道就是人與妖的區別嗎?
在她魂飛魄散的時候,他什麼也做不了。
如今,他……依然什麼也做不了!
恨,交織着無奈。
吞噬着他僅餘的耐心。
厲鏡天斂了冷峻的眉眼,心下不忍。畢竟是多年的兄弟,可人的貪慾是無止境的。
他需要內丹,他需要續命珠。
前者,能讓他擁有無盡的力量,甚至是至高無上的妖力,如果當初他擁有妖力的話,就不會被那花妖迷惑,就不會看着自己心愛的人死去而無可奈何。後者,能讓他長生不死。人與妖不同,妖能續命,人卻能……壽與天齊。
脣角不自覺地勾着殘忍地笑。他嘆息一聲,“逸塵,這不是你的錯。”
“看我,什麼也做不了。”
蕭逸塵悶悶地搖搖頭,“我厭惡無能爲力的自己。”
朕也厭惡。
厲鏡天在心裡補充了一句,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可,即使如此,這白狼也……”
他嘆息一聲,餘光不經意地掃向牀榻上的狐狸,聲音憂傷而又無奈,“逸塵,節哀。”眼底卻並沒有絲毫的難過。
直到看到原本無動於衷的狐狸前爪蹙然一動,他眼底掠上一層笑意,坐直,繼續道:“相信她不會怪你的,畢竟,這白狼當時發現的時候,傷痕累累,加上失血過多,早已……哎,要不要朕替你去準備?”
“不……”
“咯吱!”
蕭逸塵剛想回答,卻只聽身畔一聲爪子劃過木屑的聲音。
沉悶,難聽。
猛地回頭,當對上那雙銀白色的狐眸時,蕭逸塵遽然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望着她,還放在眉心的指尖都在顫抖。下一刻,他什麼也顧不上,上前把狐狸抱起攬在胸前,只露
出一張小小的狐狸臉,其上一雙盈盈的銀白色狐眸正無波無痕地望着他。
蕭逸塵張了張嘴,低冷的聲音沙啞,“你,你醒了?”
青陌靜靜地看着他,對上他紅通通的雙眼時,又閉了閉眼,無聲無息。
瞬間,只覺得攬着她的雙手一緊。
青陌復又睜開眼,看着他,“我沒事。”
聲音低冷清淡,像是拂盡塵世繁華,只餘冰透清骨。
“恩恩!”蕭逸塵連連點頭,鳳眸亮得驚人,雙臂緊了緊,怕勒着她,又鬆了鬆力道。
頓時,手足無措。
覺察到他的情緒,青陌狐眸半掩,遮住了眼底複雜的情緒。
一旁,即使早有心理準備,可真看到這狐狸出聲的那一刻,厲鏡天還是被驚了一下,只是下一刻,眼底掠上一震狂喜,卻被他死死壓了下去,不動聲色地坐直身,故作驚訝,“逸塵,她醒了?這可真是可喜可賀。”
滿心歡喜的蕭逸塵並未發現厲鏡天的異樣,連忙點頭,視線捨不得從她臉上移開。
青陌擡眼,不自覺地擰了擰眉。
卻並未出聲。
她掙了掙,蕭逸塵手足僵硬,“怎麼了?是不是勒痛你了?”
青陌搖頭,“放開我。”
“你想做什麼,我幫你,你身體還恨虛弱。”
“我早就沒事了。”青陌垂眸。
她只昏迷了幾日,隨後的事情,她都知道,只是,不想醒來,不願看到這紛亂的塵世。
可,她不能不管蕭翎月。
“放開。”再次出聲強調,她的聲音染上一層冰霜。
蕭逸塵愣了愣,被她聲音裡的疏離與冷漠一激,頓時反應過來,她是葉青陌,不是……薛青伊。
自己,這是在做什麼?
手臂一鬆,青陌輕輕一掙,就落在了地面上,許久未動,四肢有些僵硬,她停頓片許,才挪向一旁的白狼。蕭逸塵神色恍惚地看着她,伸出的手硬生生收回,張開的口說不出抱歉的話。答應了她要救它,可,終究是自己食言了。
青陌的前爪放到白狼鼻息間,微弱的呼吸軟軟拂來。
她狐眸冷光一掠,轉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厲鏡天。後者被她盯着心發突,她眸光太過銳利,像是能從他的外在看到內心深處的陰暗。不自覺地整了整表情,冷峻的臉上依然不動聲色。
“鄭御醫。”
青陌緩緩唸了聲,不輕不重,敲得厲鏡天眉頭一擰。
轉而鬆開,“怎麼?”
“我要見他。”
“哦?”厲鏡天一挑眉,“可是有什麼問題?”
小小的狐臉淡漠冰冷,踩着很緩的步子踱到厲鏡天腳下,仰着脖子,銀白色的狐眸鋒芒般寒澈透骨,“他既然敢下藥,我爲何不能見他?怎麼,你身爲啓穆國的皇上,不知?”尾音兩字一挑,嘲諷至極。
厲鏡天心下一駭,她竟然知道?
“下藥?”
他冷呼一聲,聲音喊了怒意,“你確定?”
狐狸眸底譏諷一笑,並未吭聲。
厲鏡天被她笑得惱火,臉上卻並不表露,餘光一掃,對上蕭逸塵懷疑的視線,臉上一沉,“逸塵,難道你也懷疑朕?”
蕭逸塵望了望青陌,又睨了一眼厲鏡天,垂下眸,“我並沒有這麼想。你,還是把鄭御醫帶來吧。”
厲鏡天看他這模樣,心裡冷哼一聲。
站起身,低喝一聲道:“來人!把鄭御醫給朕抓來!”
殿外有人應了聲,腳步聲遠去,厲鏡天看向蕭逸塵,目光“悲痛”,“逸塵,你竟然不信朕?”
“我……”
蕭逸塵啞然,不知怎麼回答。
不是不信他,只是,當初她寧願在自身妖力匱乏時還要救那白狼,可見它對她的重要性。如果白狼此刻命懸一線,她絕不會這麼沉穩冷靜。所以,他選擇相信她。對於厲鏡天,他不敢懷疑,也不願懷疑。“你多想了,我只是擔心白狼罷了。”
聽到“擔心”二字,青陌回頭看他。
“蕭逸塵……”她坐在地面上,冰冷透過皮毛傳入四肢百骸。
青陌並未回頭,只是望着外殿,很奇怪地說了句,“你擔心他,也是應該的。”
“嗯?”
蕭逸塵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只當她是太過關心白狼。
厲鏡天沒有再出聲,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麼。
一炷香的時間,或者更短,有侍衛前來稟告,“皇上!鄭御醫已服毒自盡。這裡是他留下的遺書與一瓶解藥。”
“哦?拿來朕看看。”
那侍衛上前,把兩樣物什雙手遞給他。
厲鏡天雙手接過,打開紙絹,快速瀏覽一遍,手掌猛地拍向木桌,“大膽!竟然真的是鄭御醫!”
侍衛被他徒增的怒意嚇到,惴惴不安。
“皇,皇上……”
“給朕吩咐下去,鄭御醫欺君罔上,前去……”
“等等!”
厲鏡天未完的話被青陌截斷,她平靜地蹲在原地,仰着狐狸腦袋看他,妖嬈的狐狸眼勾着譏諷,“牽扯無辜有意思嗎?”
“你什麼意思?”厲鏡天終於被惹怒了。
皇權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挑釁,他的耐性早已被耗盡。
而一旁的侍衛早在狐狸開口說話的一瞬間,驚得頭蒙目眩,只想就這樣昏過去。
天,狐狸……竟然開口說話了!
“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青陌無視他的怒意,哼了哼,前爪在地面上一撐,飛躍而起,一爪子捧住桌上的藥瓶,扒開瓶塞,嗅了嗅,緩慢地挪到白狼嘴邊,費力地要把解藥灌入他的口中。一直沉默不語的蕭逸塵看到這,走上前,輕輕托起她,擁在胸前,接過她抱着的解藥,餵給了白狼。
靜等片刻,白狼的呼吸趨於平穩。
青陌鬆了一口氣,閉上眼,疲憊地把腦袋溫順的依偎在蕭逸塵的胸膛上。
“我們離開這裡吧……”
身後的身體一僵,她卻不再言語。
“好。”
蕭逸塵並未問原因,站起身,把她放在肩膀上,彎腰抱起半人高的白狼,轉身,看向臉色陰晴不定的厲鏡天,清冷的眸底無波無痕,“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定當奉還!”
厲鏡天凌厲的目光透着冷漠,“蕭逸塵,你走出這皇宮,朕跟你的兄弟情意就徹底散了。”
“你……”
蕭逸塵擰眉,“你這是作甚?”
“你問我?”厲鏡天的聲音尖銳而又憤怒,“你竟然爲了一隻狐狸完全不顧伶琅的心情,你還問朕怎樣?你走了,伶琅怎麼辦?”
蕭逸塵怔忪,許久,才喃喃道:“我本就是緣薄之人,伶琅的錯愛,是我對不起她。”
“你這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