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非離扶着竹牀的邊緣站穩後，朝着裴衣所在的方向走去，他的步子已經踩得很穩，凜然而行，越來越有最初的風姿，如果不注意他的眼睛，已與常人無異。裴衣在一旁看着他，終於露出了這些日子來第一個笑容，他長長舒出一口氣，在他與他只隔了一步的距離時，就要扶住了他的手臂，後者擺了擺手，表示自己可以，隨即落座，穩穩地坐在裴衣身旁的椅子上。
“離，你恢復的很好，再過幾日，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
裴衣激動地說着，蒼白清秀的臉多了一絲人氣。
墨非離點點頭，瘦削的俊臉上沒有什麼大的情緒起伏，這幾日的擔憂與不安幾乎把他整個神經都折磨地接近崩潰的邊緣，他勉強扯了扯脣角，纔不抱希望地再次問道：“裴，還……沒有消息嗎？”
裴衣臉上的笑僵住，神色變得有些複雜。
他很快又恢復正常，清秀的臉上只剩下安撫，“離，已經在找了，你不要擔心，會沒事的。”
只是在這樣說的時候，裴衣心底卻在顫抖。
就算找得回來……
葉姑娘，她還是她嗎？
這句話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告訴離，不能告訴他當年的那一幕，也不能告訴他，葉姑娘也許已經投入了別人的懷抱，所以，離，你忘記她吧？
可他知道，忘記二字談何容易。
更何況，葉姑娘對離而言……他無聲地嘆息一聲，“會沒事的。”
他如今也只能這樣安撫着。
不遠處，老大夫分揀藥材時不時看向他們這個方向兩眼，搖搖頭，又收回。反覆幾次，這動作讓一旁的藥童好奇地貼近老大夫的臉，順着他們的方向看去，“師父，你在看什麼呢？”
老大夫被嚇了一跳，側過臉趕了趕，“一邊去，小孩子家不要亂打聽。”
“師父！”藥童不滿地撇嘴，“你又這樣打發我。”
“好了好了，分揀好這些，趕緊去給隔壁那條街的王婆送幾味藥材，她上次來念叨她家的大黃狗老是不肯吃東西。”
“知道啦……”
拖着長長的尾音，藥童委屈地皺眉。
又是這些家長裡短的小事，什麼時候他也能像那些大夫一樣尋醫問診？
多威風！
不行，像師父這樣也行啊……
雖然這樣想着，藥童手下的動作卻嫺熟迅速，很快分揀好。拾起那幾味藥，小跑着奔了出去。老大夫看着他這樣，搖頭疼惜地笑了笑，他那點小心思他怎麼不明白？哎，等明年開春就能教這小傢伙行醫問診好了。
藥房裡，三人都各忙各的。墨非離在自行下棋，裴衣則是檢查了灰狼的身體，它睜着眼精神好了很多，養了這幾日，身上也有些肉了，親暱地用腦袋蹭着裴衣的手掌，歡騰得緊，幽綠的狼眸裡也有了神采。
只是，這寧靜只維持了一個時辰。
直到藥房的門被突然撞開……
“驪大夫，驪大夫不好了！不好了！”
一個焦急的聲音由遠及近，離得近了，是一個着深灰色舊袍的大漢，長相較爲粗獷，喘着粗氣奔到還站在一堆藥材前的老大夫身邊，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力氣過大，幾乎把老大夫整個給拽了過去。老大夫腳下一個踉蹌，站穩，剛要問他怎麼回事，在聽到大
漢下一句話，完全呆住了！
“驪大夫，藥兒他……出事了！”
驪大夫與裴衣三人趕到小巷的時候，那裡已經圍滿了人。
這小鎮本就不大，也只有驪大夫這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夫，人又好，對人又和善，所以，大部分鎮子裡的人都是認識他的。看到他蒼白着臉顫巍巍跑來，都自覺散開，只是臉上露出了一抹惋惜，這麼好的孩子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看着人羣盡頭的那一抹紅，老大夫覺得他整個腦袋“轟”一下炸開了。
裴衣面色沉重地扶着他，緊抿着脣，空氣中瀰漫的血腥味太過濃烈，讓他們心口的不安擴大，轉身，看向同樣臉色凝重的墨非離，心裡隱隱怕那個想法被證實。
老大夫輕輕拂開裴衣的手，慢慢向那抹紅走去。他每走一步，身子都顫抖一下，從裴衣這個角度來看，老人一下蒼老了很多，裴衣有些不忍，立刻跟墨非離跟了上去。只是，這短短的一條小道，路面上卻是滴着血花，越往裡，血花凝聚的越多。這就像是一個深淵，越往裡走，他們覺得幾乎被殘忍吞沒。
終於，老大夫走到了小巷的盡頭，渾濁的視線落在那一團兒血紅上，一窪血流中，藥童離開前穿着的衣服就躺在那裡，旁邊，那幾副藥像是針一般刺得老大夫猛地一驚！
撕聲沙啞的痛哭聲蹙然在這深邃的小巷裡驚起：“藥兒！藥兒啊！”
裴衣兩人渾身一僵，面色都露出哀傷與痛苦。
四周圍着的人看到這，都不忍，嘆息着，“驪大夫，你要節哀啊……”
“是啊，這藥兒怎麼就往這邊來了呢？前幾日二狗子家的小兒子也是這樣亂跑不見的。”
“巷口賣糖人的老李頭說他看到藥兒急衝衝地往這邊來，剛想拉住他，還沒等問兩句，就聽到巷子裡傳出這樣一聲尖叫聲，趕過來，就這樣了。”
“這像是什麼動物咬的……”
“哎呦，怎麼會？動物咬的也應該有骨頭啊，我看啊，肯定是妖怪，不是說附近鎮子裡有什麼狐妖作祟嗎？”
四周的人的聲音像是魔咒一般傳入來大夫的耳際。
他死死抱住藥童衣服的手一緊，突然猛地朝裴衣兩人的方向死死看來，那枯黃渾濁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憤恨、難以置信、仇視。
這樣的眼神讓裴衣心底一寒，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感覺到他的不對勁，墨非離望向他的方向，剛想問怎麼了，就聽到不遠處老大夫的聲音像是驚雷一般在小巷裡炸開：“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都是你們害的！如果不是你們引來了那狐妖，藥兒怎麼會……怎麼會……”他哽咽着，手指收緊，心痛得難以抑制，他一直看到大的孩子，上一刻還在自己耳邊撒嬌，下一刻竟然屍骨無存！他好恨，好恨啊……
墨非離的手死死地攥緊，裴衣驚醒過來，連忙拉住了他的手。
乞求道：“離，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過傷心了。
墨非離被他的顫抖驚了驚，恢復冷靜，搖搖頭，“我知道，我沒想傷他。”
只是突然聽到陌生的詞彙形容狐兒，他心裡難受，更多的是自責與悔恨。如果不是他優柔寡斷，如果不是他傷了她的心，她又怎麼會？
可，他始終不相信自己一直保護着的那個笑得輕柔的女子會做出
這種事。只是，這想法去像是曇花一現，事實讓他不得不低頭，畢竟，當日在客棧裡的血腥味，那麼濃烈，那麼悽慘。那些人嘶聲的尖叫彷彿還縈繞在耳邊，扯痛了他的神經。
兩人走過去，無視周圍人聽到老大夫的驚呼聲而露出的恐懼，在他面前站定，然後蹲下身。
裴衣的聲音悲傷的，“對不起……”
聽到這一聲，老大夫一直緊繃的神經瞬間倒塌，淚從眼底流出，在他佈滿皺紋的臉上肆意橫流，他哭得像是一個孩子，“嗚嗚，老夫不想的，不想這麼說你們的……可，藥兒他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不在了……明年老夫就教他醫術了，他很快就能出師了，他怎麼就不在了，不在了……”
老大夫這樣重複地呢喃着，四周人很快又被這悲傷的氛圍籠罩。
勸慰了幾聲，看老大夫一直這樣嚎啕着，嘆息一聲，散去。
扶着老大夫回到藥房，剛到門檻，裡面躥出一個影子，裴衣剛想揮開，可在感覺到對方熟悉的氣息時，手臂一攬，把那影子整個抱住。低頭，就對上一雙盈綠的狼眸。
裴衣拍了拍它的腦袋，“別鬧。”
灰狼把腦袋在他掌下蹭了蹭，倒是沒說什麼。
轉身，一瘸一拐地朝着自己的窩走了去。
裴衣撫着老大夫繼續向裡走去，墨非離跟着身後，低垂着眉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用回頭，裴衣也知道他心裡定然是不好受的，畢竟，這件事，很可能跟葉姑娘有關。而葉姑娘，至始至終都是離心裡的一個結，如果解不開，滄海桑田，他都不會放棄。他了解他，所以，他也怕，怕等離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他會承受不住那種打擊，這讓他惶恐，讓他惴惴不安。
老大夫呆愣地抱着藥童的衣服，神情怔怔的。
他一動不動地順服着裴衣的動作，兩眼無神，身體還在哆嗦。
“驪大夫？”裴衣輕輕喚他。
後者茫然地擡眼，眼神空洞地讓人不忍，裴衣眼睛一溼，雙手握着他的肩膀，想了想，纔像是決定什麼，低聲道：“驪大夫，也許……藥兒沒死呢。”他這樣輕輕地說，果然，老大夫眼睛慢慢恢復了些光。
裴衣繼續說：“你看，我們只看到了衣服與血跡，而這衣服是完好無損的。所以，藥兒不一定就像我們想的那樣被葉……吃了，你說是不是？”他始終不相信葉姑娘會做出這樣的事。如果那日在客棧的時候是受了刺激發瘋，可如今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他不信葉姑娘會這麼狠。
畢竟，無論本心如何變，葉姑娘的心是良善的。
這句話不僅讓老大夫一震，也讓身後的墨非離擡起頭，他神色複雜地看着裴衣的側臉。
一直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
安撫好老大夫，裴衣與墨非離安靜地坐到一旁。藥房裡空蕩蕩，往日因着有藥兒嘰嘰喳喳的聲音還有些生氣，如今，只剩下寂靜。
灰狼慢慢蹭到了裴衣身旁，仰着頭，睜着眼看着他。
裴衣摸摸他的頭，轉頭，神情不安地看向從小巷回來就沒有說話的墨非離，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離似乎是發現了什麼，他這幾日表現的太過平靜，只是這中平靜下隱藏的波濤洶涌讓他莫名不安。他吞了吞口水，試探性的問：“離，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