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干事笑得極和煦:“沒關係,都是爲工作嘛,要允許爭論,不能搞一言堂。”話音一轉,“孫科長領導崗位做久了,
難免脫離羣衆,不瞭解羣衆疾苦,我們要多多幫助他。”這是準備要給孫仁舉扣帽子了。把他豎成後進代表。
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們這兩個縣,一個是出人出力幹活的,一個要搞好各方面的協助。力保工程順利完工,不要出什麼簍子。
姓孫的一個外來的,來到就指手畫腳到處找茬。明擺着要爭功勞扣黑鍋。做得又不高明,誰會忍他?
別說他只是犯了錯誤發配過來的,就是沒有這些爛事也沒有人會讓着他。你好,我好,大家好,完工以後三家分功勞。
你想一家獨吞功勞,也得看看有沒有這麼大的胃口。
指揮部裡的事情,下邊幹活的百姓不會知道。何小西他們這些天,手上的水泡已經癒合變成一層老繭。
肩上的紅腫,也都消散了。變成硬邦邦的一塊,拿手掐着都不怎麼疼。大家都習慣了這種高強度的幹活節奏。
河道里的黑泥馬上清理乾淨了,下面就是正常顏色的泥土或是石頭了。
何小西看着負責裝土的人一鐵杴下去沒剜動,發出刺耳的聲音。就知道前期的工作都做完了,馬上就開始動真格的了。
何小西跟陸友湖說:“二哥,你馬上回去一趟,讓我大哥把人全都帶過來,速度快點。”搶到手的纔是自己的。
送走了陸友湖,何小西挨個給燒水的班長提了醒。行不行就看這幾天了。想偷樑換柱的人,肯定得在開始的時候就開始偷。
因爲他們也不知道,河道底下是什麼情況?到底需要多少zhà yào?萬一到了底下不需要zhà yào,他就弄不到足夠數量。
何小西也不再去工地幹活,一門心思蹲在老武說的那幾個有最大嫌疑的河段。其中一個是個叫彭家壩的村子的河段。
連水洞村組織人來拉塘泥,何小西都沒去幫忙。
塘泥都堆在縣裡指定的地點,爲不影響工程,等淤泥挖完了才通知各大隊過來拉。
挖河的人這會才知道讓把淤泥單清理出來的目的。孫仁舉也是才知道。
那天他回到市裡告狀。他的老領導問他:“縣裡的同志說沒說爲什麼要先清理淤泥?”他根本沒跟縣裡的人溝通過,哪裡知道。
一看他支支吾吾的樣子,領導一點面子都沒有給他,直接說:“你去配合好當地工作就行,有什麼問題跟地方商議解決。”
潛臺詞就是,你不要仗着是市裡派過去的就指手畫腳,不懂裝懂,還回來打小報告。
孫仁舉灰溜溜回來。也沒臉跟人打聽爲什麼清理淤泥。
大家也猜到他這是碰了釘子回來的。面上不顯,私底下都在嘲笑他。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聽說淤泥是縣裡清理出來讓大家拉回去做肥料的,各村都摩拳擦掌,準備調集人手來拉。
可是各村本身就被調集來不少勞力,再調人,困難可想而知。只有一些路途近的村莊來了一些人手。遠些的直接就放棄了。
當地的人也想拉,跟兄弟縣商議。畢竟是人家挖出來的,按理歸人家所有。
吃獨食在哪裡都是個不好的習慣。餘干事扶了扶眼鏡。“雖然說是我們挖出來的,但是我們是兄弟單位,大家要有福同享。”
兄弟縣這次跟着他們一起孤立那個姓孫的傢伙,所以他們得投桃報李。
“給我們一小半就行。”兄弟縣的人也不貪心。他們只准備給沿河的幾個村莊分一些。沿河的村莊在安置民工的時候做出貢獻。
河道拓寬,還涉及到一些人家的房屋和田地。如果隔壁縣來拉,讓這些村子看着,就太不近人情了。
“力氣小的就別擡了,都去幫着裝土。”陸愛國在旁邊喊着。可是大家都想多搶一些是一些。一個個都不願意去裝土,都搶着擡。
小腳的老太太們也跟着擡。陸愛國趕緊攔着,作着揖嬸子大娘的喊着:“你們就別跟着湊熱鬧了,別滑倒了。”
塘泥全拉到陸愛國提前找好的一處河灘荒地上先堆着,然後再往水洞村倒騰。
有村子看出了門道,也找地方堆放。這樣更增加了水洞村村民的緊迫感,恨不得多長几只腳。
搶到的塘泥,足拉了半個多月才全部運回村裡。水洞村無疑是這次最大的受益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個原因,又或者是因爲上次買橡膠車軲轆熟識了,餘干事把這次孫仁舉阻止他們先清理淤泥的事透露給了他們。
陸友湖找到何小西:“弟妹,那個餘干事說的這個孫仁舉,是不是上次攔着咱們的那個人啊?”他沒敢找陸愛國說,說了陸愛國只會讓他別惹事。
還是何小西的性子跟他對脾氣。如果真是那個人,現在餘干事都對他不滿,他們正好痛打落水狗。
何小西沉吟片刻:“這事你別問了,我找人問問。”怕他找人問引起別人注意,被那人逮到他們打擊報復。
又吩咐他:“看看還有哪些村子拉得淤泥多,把消息也放出去。”
還沒等何小西找到合適的人打聽呢,何大毛就過來了。還一副小買賣人的打扮。身後揹着簍子,身前掛着個小木托盤。
小木托盤的蓋子掀開着,裡頭排着些香菸洋火,糖果瓜子……。
“老武不是給你安排活了嗎?你怎麼有時間過來?”何小西問他。
“老武讓我盯着衙門街那個姓孫的,誰知道那孫子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在家,他這次回去一趟,我纔打聽到他分到這邊來管挖河了。”何大毛氣呼呼的說。
盯人的找不着要盯的目標了。讓黑大愣把他好一通嘲笑。
“姓孫的是不是叫孫仁舉?”何小西問。這世界真是太小了,人生何處不相逢。也算不得冤家路窄。這次陸二妹的事是何小西壞了姓孫的如意算盤。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何大毛過一會吆喝一聲,還顧着跟何小西說話。跟真的小販似的。
遠處過來一羣人,何大毛說:“那孫子過來了,就是那個穿中山裝的。”何小西裝作無意看過去。人羣裡只有兩個穿中山裝的。
一個是餘干事,何小西認識。另一個何小西也認識,不是那天找他們麻煩的又是哪個?何小西:“這孫子。”
那天的事對普通百姓不算什麼,一般百姓被這麼無理對待也只會老老實實回答去晚的原因。孫仁舉就是知道這一點纔會那麼趾高氣昂。
他和趙力果後來對另外兩個民工比對何小西他們還過分,也沒有遭到反抗,就是最好的說明。
靠着水洞村設置的幾個燒水竈,市裡來的姓孫的人的各種劣跡在民工中傳播。
民工或許不認識自己縣的幹部,但是,姓孫的人人都認識了。走到哪裡都有人指着他跟大家介紹:“就是他,他就是那個姓孫的。”
那日被打的兩個人也認出了他。於是,在原來的基礎上再添一項罪行。
偏他自己面對大家的指指點點還得意洋洋,以爲是他身上的衣服引得大家羨慕。這身衣服是李琳瑾新近給他做的,毛呢面料。
這天,孫仁舉帶人視察工程進度。看到有一個村的進度特別慢。比臨近的兩個村的進度落下了一大截。
“這是哪個大隊的,怎麼幹活的?還能不能幹了,不能幹換人幹。你們平常怎麼檢查的?把他們隊長喊來。”孫仁舉倒揹着手,教訓着衆人。
有跟着過來的人知道詳情,幫着解釋:“他們這邊情況特殊,實在是快不了……。”
孫仁舉打斷那人的話:“不要強調理由,大家要是都找各種理由拖慢工程進度,革命工作還要不要做了?”
得,這大帽子扣的,大家都閉上嘴不說話了。你能你上啊?
這段河道是李窩村的。要說這李窩村也是運氣不好,分到的這一段地下都是大石頭。還都是整塊的大石頭。
dǎ pào眼放置zhà yào都不容易。更別說一炮下去跟啃骨頭似的只能炸掉一小塊。
他們隊長實在是急了,進度太慢都被訓好幾回了。一開會他就是作爲後進典型被訓。
私自要求bào pò手一次性多放zhà yào。違反安全規範操作。zhà yào量放多了,石頭被炸的飛上了天。
河岸邊的小村莊裡一戶人家的牛棚被砸了個窟窿。萬幸的是牛棚裡沒人,也沒砸到牛。就算是這樣,也把他們隊長嚇得差點尿褲子。
囑咐大家不要泄露出去。不然大家都脫不了干係。也再不敢違反安全規範操作了。慢點就慢點吧,總比丟了命強。
李窩村的隊長被喊了來,被孫仁舉劈頭蓋臉一通訓。
李振章這裡着急上火,差點出了責任事故,進度依舊越落越遠。還要被人跟三孫子一樣訓。
李振章是他們村長的堂弟,平日也沒受過這樣的鳥氣。把手裡的鐵杴往地上一摜:“誰他孃的褲腰帶沒繫緊,把你個龜孫子漏出來的?
老子不行,老子不幹了,你他孃的行你來幹試試。”大手一揮:“老少爺們們跟我走,老子不伺候了。”
他們村的民工,拿着自己的東西就要走。這活幹得實在是憋屈。
“給我抓起來,想zào fǎn了你們。”孫仁舉氣急敗壞道。這罪名安得有些大。平民百姓,不是走投無路,誰會zào fǎn?誰敢zào fǎn?
孫仁舉看着不敢再走的李窩村人,得意的踱着方步:“走啊?你們倒是走啊?誰敢走就是對新中國不滿,是想zào fǎn。”
站在人羣裡的何小西氣得咬牙切齒。彷彿看到了特殊十年裡那些胡亂扣帽子整人的混蛋。
聯想這人跟何老六的關係。前世這人應該就是何領羣的靠山。糾集了一批像疤瘌眼和褚運白那樣的渣滓,把水洞村禍害得昏天黑地。
何小西四下看看,看到何大毛就在不遠處。擠到他跟前,附耳道:“你過去,鼓動大家把這個姓孫的揍一頓,不帶這麼欺負人亂扣帽子的。”
何大毛手早就發癢了。這孫子太欠揍了。但是之前何小西就在跟前,他沒敢輕舉妄動。怕回去何小西揍他。
現在是奉旨揍人,實在太嗨了。把身上的揹簍和木托盤摘下來:“妹子,給哥看好了,這裡可是哥的全部身家了。”
何小西撇嘴:你現在還有一份工資,擱這跟我哭窮?
何大毛把狗皮帽子往下拉了一些,擠了過去。邊擠變換着聲音叫。
“後面的別擠啊。”
“擠什麼擠?”
“啊,踩着我的鞋了。”
“……”
換了好幾個腔調。大姑娘的聲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國人就是如此,越是讓別擠越是要擠。前頭亂了,後頭的人看不到前頭髮生了什麼事,也要擠過去看。
場面亂了。人羣的擠壓,使得中間的圈子變得越來越小。
何大毛看到時機成熟,把帽子蓋住大半個臉,喊着:“揍這個姓孫的,又在這仗勢欺負人了。”自己率先一腳把孫仁舉踹到李振章懷裡。
踹到李振章懷裡是因爲怕別人不敢打。李振章肯定敢打。
李振章確實敢打。早忍氣忍得快炸了。
何大毛從人羣裡出來,得意道:“怎麼樣妹子?”自己給自己豎着大拇指。
何小西已經能想到這事怎麼解決了。國人傳統——各大二十大板唄。
何小西不關心這個。何小西關心的是李窩村少了三個zhà yào。這個數量太蹊蹺。
以李窩村那塊河道那麼難啃,用zhà yào的量那麼大,只少三個太不正常了。彭家壩村用得總量比他們的少一大半,都少了三十四個了。
老武嘛事不管,只讓何小西去搞清楚究竟怎麼回事。何小西決定讓人趁機混到李窩村的工地上,弄清楚這些zhà yào的去向。
李窩村跟水洞村隔得不遠。就是隔壁村。但是隔了一條河,又隔了一個鐵路,兩村的來往就少了許多。
藉着鄰居的名頭,何小西還是帶着何小東和陸友湖找上門去了。“我家是水洞村陸家,陸家老宅,”何小西這樣做着自我介紹。
陸家祖上仁義,每到荒年就減租甚至免租。何小西自報家門,獲得了李窩村人的好感。
何小西他們此去,是去送溫暖的。李窩村dǎ pào眼的人手不夠,bào pò進度慢。其他運土方的民工只能乾等着。
何小西他們提議,水洞村支援他們一些bào pò的人手。他們這邊多的人先幫水洞村的工地運土方。
等他們這邊的大石頭bào pò完了,水洞村再過來幫他們運。
這個提議對李窩村來說就是及時雨。“謝謝,”李振章一個大男人,感動的哭了。主要是這次受爲難了,也受委屈了。
何小西知道,前世他們沒有跟孫仁舉起衝突的事。可以說這場衝突都是因她而起。不是何小西讓人散佈的消息,李振章不會對孫仁舉這麼反感。
也不會一衝動撂挑子。更不會被人一挑動,打了孫仁舉一頓。百姓,都是能忍則忍,忍忍就過去了。退一步海闊天空。
何小西順利的把人手安插了過去。效果立竿見影,很快就傳回來消息。
陸友湖:“他們爲了趕進度,違規多用了zhà yào量……。”
何小西:⊙﹏⊙∥。心頭,一萬頭羊駝呼嘯而過。又忍不住想發笑:都尼瑪什麼事啊?
這件事情告一段落。何小西不用再分神盯着李窩村的工地。全神貫注對付彭家壩的工地。
這天何小西拉着板車拉水去工地。河堰上這些日子民工們擡土,撒了不少土在河堰上,所以河堰上並不平整,道路難行。
一個有些坡度的坡,何小西鼓足了勁往上拉,突然車子變得輕鬆了。何小西知道這是後頭有人在幫着推。
因爲是上坡途中,也顧不得往後看是誰在幫忙。等上了坡,何小西一看,喲,還是熟人。正是要說給何濱的那個蓮花。
蓮花也認出了何小西,問她:“你怎麼也來了?”何小西也問她:“你怎麼也來了?”兩人一起問的對方,問完都笑了。
兩個人一個軍屬,一個烈屬,都不在這次該來的人之列。“我弟弟前些日子得了發熱病,我替他來的。”蓮花靦腆的說。
如今醫療水平落後,一些不明原因引起的發燒會反覆發作。這樣的疾病被人們統稱爲發熱病。沒有對症的特效藥,只能硬抗。
死亡率非常高。而且即使運氣好病癒了,人也大病一場極度虛弱。沒有幾個月養不回來。這種重體力活肯定幹不了。
“我們村現在有大夫,中醫西醫都能看。”不能說讓人家以後有病去他們村看的話。那樣說是咒人吶。
“嗯。”蓮花點頭。
蓮花幫着何小西推着車到臨時搭建的竈臺那裡。
“我去幹活了,”蓮花跟何小西告別。何小西看着她走過去的方向,纔看到她去的正是彭家壩的河段。
這麼說蓮花的孃家是彭家壩的。真是人生處處有巧遇。何小西覺得應該把何濱弄這邊來燒幾天水,也“巧遇”一下。
回去以後,何小西就找到了何濱的隊長何小東:“哥,我跟你借個人,把何濱借給我們幾天,替我們拉水。”
何小東也不知道她又出什麼古怪。但是一般不影響大局的事何小東都不會拒絕。“好,我回頭讓他去找你。”
何小東不知道何小西想幹什麼,不代表何濱不知道。何濱略一想想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磨磨蹭蹭好幾天都沒去。
何小西巡查到了彭家壩的河段,問柳四嫂:“今天放了多少顆炮?”柳四嫂遞了一段麻繩給何小西。
因爲一些來的歲數大一些的婦女不會寫數字,何小西乾脆給她們準備了一些麻繩,讓她們結繩記數。又簡單又容易操作,還不會出錯。
何小西把繩子上的結數了一遍,覈對好,把數字記到本子上。“何濱還沒來嗎?”何小西問道。這傢伙,鬧哪樣啊?還想不想娶媳婦了?
“沒來,不想來就不來吧,咱們這邊也能忙得過來。”柳四嫂說,“你就別難爲人家大頭了,多勤哩的小夥子。”
哪個大小夥願意跟婦女一起幹女人乾的活?那不成偷懶的懶漢了。柳四嫂覺得挺能理解何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