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捧着一堆的東西走進門來,見玉珺望着首飾盒子發呆,她低低說道:“姐姐,你的身子還沒大好,要不然還是留下來,再將養些日子?”
“不必了。定國公府畢竟不是你我的家,我一個外人住着,總歸不大方便。”玉珺搖頭,夏昭雪難免有些可惜道:“其實大公子是很好的人。只可惜,他耳朵不大好。老天爺不長眼,好人沒有好報。”
玉珺打斷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大公子就是一塊美玉,即便有些微瑕,也是瑕不掩瑜。”身子殘疾的人最怕的就是同情,上一世她雙腿殘疾睡在牀上,覺得誰看她都是一副憐憫的表情。前後躺牀上一年,她覺得自己就熬過了一輩子,到也到不了頭。
聽說當年的李善周很是伶俐,兩歲就能將一本論語倒背如流,四歲時候就能洋洋灑灑寫一篇策論,五歲時,就能跟在定國公身邊出謀劃策。當年人人都稱他爲天才,可就是五歲那年,他失聰,至此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從天堂到地獄,他是如何一步步走過來的。
她殘疾不過一年,就覺得熬了一輩子,可是他呢?十幾年了……一個地位尷尬的庶子,如何過過來的。
玉郡簡直不敢想。
“也對……”夏昭雪怔怔應了聲,見玉珺的臉上看不出表情,思量着怕是累着了,出門打了水洗漱了一番上牀,二人並排躺着,夏昭雪低聲細語道:“玉姐姐,方纔我說的話都不是真心的。大公子在我心裡就跟天上的月亮似得,我連跟他說句話都怕褻瀆了他。我一個平頭百姓,能見到他,祖上幾輩都積了大德了……”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漸漸聲音低了下去,傳來平緩的呼吸聲。獨獨剩下玉珺,一個人躺在黑暗裡,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二人起了個大早,原本想不驚動任何人悄悄離開,走出門外時,李斯年早就備好了車馬在外面候着,見了二人笑眯眯道:“大公子說二位姑娘都是客氣人,不愛給人添麻煩,肯定會趁早走,吩咐我早些在這等着,真是給他說中了呢。姑娘們上車吧,容小的送二位回去!”
“不用這麼客氣的……”夏昭雪有些惶恐地擺擺手。定國公府離她家雖說不近,可也用不着坐馬車啊,“太麻煩您了。我們走着去就好!”
“不麻煩!”李斯年笑道:“這都是主子吩咐的事情,若是姑娘們不坐,回頭主子怪罪起我來,那才真是麻煩了!”
玉珺和夏昭雪這才上了馬車,馬蹄聲嗒嗒作響,玉珺看着定國公府硃紅的大紅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上一世的一切也漸漸遠去。
玉珺靠在馬車的窗邊,長長地舒了口氣:早起離開也是怕再見李善週會尷尬,他不出現她反倒覺得舒坦了許多。昨日的一切,只怕是她自己一廂情願地多想了。也好也好,只願從今往後,同定國公府再無任何瓜葛。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她雖這樣想,到底沒能稱心如意,下馬車後,李斯年將二人送到家門口,臨走時塞給了夏昭雪一個錦袋,沒等夏昭雪反應過來,他已經對着玉珺道:“大公子說,姑娘在京師人生地不熟,這些銀子留着總有用處,姑娘切莫推辭。姑娘往後若是遇着什麼難處,可以隨時來定國公府,萬事有大公子在。”
說着,他便騎上馬揚長而去。
夏昭雪的娘張氏早在門口等着,將二人接進門,夏昭雪仍舊捧着那錦袋發呆。張氏接過那錦袋仔細一掂量,忙打開一看,一袋子的銀錠子,沉甸甸的。張氏趕忙將錦袋還給玉珺。
夏昭雪後知後覺道:“玉姐姐,大公子他對你是不是……”
大公子他對你是不是有意思?若是有意思,爲什麼人不出現?若是沒意思,爲什麼又要對你這般上心?
夏昭雪心中有無數個問號,可最後,卻被玉珺的一句話給成功轉移了注意力。
“你兄長在哪兒,我去看看他。”
張氏昨日夜裡就得到夏昭雪讓人傳回來的口信,知道自己的兒子可能有救,她高興地一夜無眠,此刻見玉珺這般積極,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娘不必如此着急,良兒病了多年,也不着急在這一時。姑娘休息休息吧。”
“不打緊的。”玉珺擺了擺手,提腳就走。張氏只道自己遇上了活菩薩,忙不迭跟前帶路。
夏家的房子並不大,就是個普通的四合院,院落窄小,三間正房的兩側各置半間耳房,呈“四破五”的格局,夏錦良就住在其中一件正房裡。玉珺將將踏入屋內,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黴味,交雜着濃重的藥味,這是常年臥榻之人的屋子。
夏錦良昏昏沉沉地睡在牀上,面色依舊蒼白,可能是昨日才發作過,今天看他倒有幾分年輕人的神色。玉珺替他把脈,他也不曾醒來。玉珺問過張氏他平日的衣食住行,心中略略有數,這才斟酌了語句對張氏說道:“大娘,不瞞你說,我娘是名大夫,我雖然在我娘跟前學了多年醫,可是我從前頑皮,醫術……實在是不濟。若是您放心我,我就盡力一試,若是您不放心……”
“姑娘你這話太客氣了,”張氏趕忙擺手。這些年夏錦良病着,張氏見了不少大夫,昨日雖然只見玉珺匆匆一面,可是她一提手,斤兩有幾分,她卻看得出來,“良兒病了多日,看了不少大夫,姑娘若能救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救,也是良兒命裡該擔這些罪過。再者說,昨日若不是姑娘相救,雪兒早就……”
張氏看了一眼夏昭雪,心有餘悸道:“雪兒若是不在了,良兒再跟着去,我也不要活了。我們一家三口的命,都是姑娘救回來的,就連這房子,也是託着姑娘的鴻福才能拿回來。”
張氏認定了自家能有此際遇,都是因着玉珺,心裡不勝感激之外,更是將其當作家裡的福星,玉珺聽着,忙說了番客氣話,像雪兒要來了筆墨紙硯,又道:“若是大娘放心,我就盡力一試。我開這方子,若不能保證良大哥痊癒,控制住病情卻是能做到的。只是這藥所需藥材較爲稀有,可能要麻煩雪兒多跑幾個藥房。”
夏昭雪認不得幾個字,可是當頭的“人蔘”二字她卻認識,當下吐了吐舌頭,玉珺思索了片刻,叫回夏昭雪道:“這藥方緊要,可別被人拾去了。”
“姐姐放心。”夏昭雪趕忙應下,鄭重地將藥方放入隨身的袋子裡攥着。
玉珺這頭又對張氏說了幾道菜的菜名,張氏口裡念着“天麻陳皮粥”、“竹瀝粥”、“淮山枸杞煲豬瘦肉”等,一時犯了難,“姑娘來我家,原本是該備些好菜,只是這些菜,我甚少做過,實在不知怎麼烹飪纔好……”
玉珺啞然失笑,搖頭道:“大娘,這些菜不是給我準備的。我娘說過,民以食爲天,藥與食本就同源,如果吃得得當,有些病通過吃就能不藥而癒。我方纔告訴你的這些菜,都能很好地幫助良大哥恢復氣血、豁痰開竅、息風定驚。”
張氏臉皮紅了紅,方纔還覺得這姑娘爲人親厚,就是好吃了些,這會才覺自己未免小人之心,趕忙跟玉珺討教了那些菜的做法,將玉珺安置之後,忙不迭去廚房備菜去了。
人一下走空,玉珺一人坐在西廂房裡,望着手中的錦袋,只覺得是燙手山芋。
前一世,人人都羨慕她能嫁入定國公府,結果莫大的殊榮成爲她一生的悲劇。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本該遠離定國公府,所有的人和事她都不該沾染半分,可是命運這般巧合,又將她送回了定國公府。
一想到那日見到李善均,她如鯁在喉。趕忙將錦袋丟在一旁。
窗外陽光甚好,這是新生的氣息。既來之,則安之。
她默默唸着,按下了紛亂的心思,打開了隨身的包裹。
那日落入花想容,她原以爲她隨身的東西一定會消失不見,沒想到從花想容出來後,過了幾日,李善周竟然將包裹還給了她。
包裹裡面靜靜躺着孃的針盒,玉珺手捧着它,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
那些年跟在娘身邊走南闖北,她見過娘醫治過不少病人,其中不乏患羊角風的病人。娘曾經用手中的銀針幫許多病人減輕了痛苦,娘醫治那些病人的畫面,她閉上眼都能回想起來。
她小的時候,娘爲了讓她學醫,嚴苛到讓她承受不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極其抗拒學醫。可能是因爲耳濡目染,娘教她的,她偏生都能記得住。娘曾經說過,若是她能好好學,或許她能在醫學上趕超娘。只可惜她太過叛逆,從未用心學習。娘死後,她尋到了爹,林南薔和秦艽幾番譏諷的話,更是讓她決心將過去忘得一乾二淨,認真學習做一個將軍府的大小姐。
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她爲着學習做一個高牆大院裡的大家閨秀,最後卻死在高牆大院裡,無人知曉。
“娘,對不起……”玉珺一時泣不成聲。前一世花想容出事後,她也曾經試圖找回孃的遺物,可是當時只找回了孃的醫書小札,針盒卻再未見過。沒想到再見面,已經時隔兩世。
“娘……”玉珺再也忍不住,伏在案上慟哭出聲。
不知何時醒來的夏錦良聞聲站在門外,就這麼看着一個陌生的姑娘在自家的廂房裡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泣不成聲。他原本還想上前安慰一番,可終究止住了步子,悄悄掩上門。
院子裡靜悄悄地,自家妹子和娘不知去了何處,夏錦良頭望烈日,雖有一些恍惚,身體卻比平日輕快了許多。他索性尋了個臺階坐着,微風輕輕吹着,有一種舒坦的感覺。
可是門外卻傳來緊湊的腳步聲,人未到,那聲音卻傳了進來,“不好了!夏大娘,你趕緊去街上看看,夏姐姐又被人抓起來了!”
門吱呀一聲響了,方纔還淚眼婆娑的人一掃哀容,見了夏錦良先是一驚,繼而看到來人,忙問道:“三兒,你夏姐姐又怎麼了!?”
三兒一見玉珺跟見了救星一般,趕忙道:“玉姐姐你在就好了!夏姐姐在外頭不知怎麼衝撞了威武將軍府兩位小姐的馬車,那些家丁說要帶夏姐姐去見官!”
三兒一想到方纔的畫面就想到自家的娘被定國公府的下人打得奄奄一息送回來的模樣,就忍不住抖了一抖,趕忙道:“玉姐姐快去救夏姐姐,晚了怕要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