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如潮水一般從心頭涌過。周小曼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下程明明。十幾歲的少女驕傲得像只剛學會生蛋的小母雞。她微微垂了下眼睫毛,沒有吱聲。
周小曼的新同桌是個渾身散發着濃烈汗味的男生, 他色眯眯地盯着周小曼的身上穿着的長袖校服, 狀似關心地問:“你穿成這樣不熱嗎?我幫你脫了衣服吧。”
說着,他的手就往她衣領上伸。
女孩花容失色, “啊” 的一聲驚叫起來。講臺上的實習老師聞聲往這邊走, 探尋地看着她。
周小曼垂着腦袋,支支吾吾地要求去最後一排空位子坐。
年輕的實習老師有些驚訝。教室最後面是有套空課桌椅,但是因爲緊挨着衛生角,這個班上的學生又不是什麼聽話的人, 吃剩的東西直接往附近一丟,味道相當難聞。
他有些遲疑, 畢竟他只是實習生而已。但也許是女生祈求的眼神太過於哀憐,老師動了惻隱之心,點點頭,讓她過去了。
周小曼慌慌張張地想拿書包,結果卻被同桌給拽住了。
這時, 班主任白老師走到了教室門口, 招呼實習老師出去。女孩絕望地看着唯一能幫助她的人背影遠去,迎上了白老師似笑非笑的嘲弄眼神。這位工作經驗豐富的園丁, 對發生在眼前的欺凌, 無動於衷。
上午第一節課,周小曼就沒能在教室裡聽課。因爲今天的課堂內容是老師講解暑假作業,她的作業被同桌搶走了,直接劃掉名字, 寫上他自己的名字馬鳴,就這樣肆無忌憚的成了他的作業。
看到她被搶作業都視而不見的白老師,怎麼會理會她的辯解。周小曼被勒令去教室外面反省。
八月末的太陽,火辣辣的,恨不得能將這個世界燃燒殆盡。然而太陽也是虛弱的,它欺負不了被水泥森林空調電扇庇護的人,只能將滿腔怒火發泄到無助的少女身上。周小曼只站了半個小時,整個人就跟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校園裡靜悄悄的,有教師從辦公室伸出頭倒茶葉殘渣,見到快要曬暈了的周小曼,也只是當做沒看到,縮回了腦袋。
這個惡魔地獄,除了施暴者受害者,更多的是無動於衷的旁觀者。有的旁觀者會加入施暴的行列,有的旁觀者則在一旁哀憐自己的卓爾不羣。永遠,永遠不會有誰對她伸出援助之手。
白老師的手機響了,她接了個電話匆匆往教室外面走。周小曼記得這手機是白老師的外快,那個唯一替她說過話然後被暴打了一頓的男生父母送的。白老師拿到手機後,那個男生被欺負的次數就少多了。
實習老師被叫過來臨時管一下班上紀律,反正下面兩堂課都是他的。白老師出教室門的時候,還不忘惡狠狠地罵一句周小曼:“站好了!不寫作業是吧。那你也不用上課了!”
女孩虛弱地擡了下腦袋,戰戰兢兢地應聲。
白老師不滿她的眼神,伸手揪她的耳朵:“你這是什麼態度!這麼拽,有種你別上學啊!”
女孩嚇得眼淚直在眼睛裡打轉,委屈兮兮地小聲辯解:“我沒有。”
年輕的實習老師看不過眼,輕聲咳嗽了一下,提醒道:“白老師你去忙吧,班上我來看着。”
白老師悻悻鬆開了手,叮囑實習老師:“小吳,你可別被這丫頭片子矇蔽了。最會撒謊不打草稿,當着全班同學的面都敢誣陷別人,別被她的樣子給騙了。”
吳老師有些尷尬,勉強扯了扯麪皮沒說話。
女生被說得一直咬下嘴脣,卻不敢爲自己申辯。她默默地垂下眼睛,原本藏在袖子裡的筆已經插到了白老師的短袖襯衫口袋上。
這是白老師的習慣,她喜歡在上衣口袋上插筆,自詡隨時可以點撥學生學習。有一次她作爲區裡的優秀教師代表上臺發言,還拿這件事證明她有一顆多麼樂於奉獻給學生的心。
待到白老師扭着腰肢款款離開以後,吳老師嘆了口氣,招呼周小曼進教室。這個季節的太陽,早上七點鐘不到都曬得人身上疼,何況是現在。吳老師不贊同白老師的教育理念,不過他一個實習新人,實在不好說什麼。
周小曼縮着腦袋,小聲道謝,趕緊跑回了教室裡。可是一進教室,她就愣了。教室最後面的座位上,已經坐了人。那個矮矮胖胖的男生,瑟縮着身子,趴在桌子上,不敢看周小曼的臉。
至於他原本的位子,已經被他的同桌霸佔了,桌子跟板凳上都堆滿了書。
教室裡唯一的空位子邊上,馬鳴正不懷好意地盯着她瞧。
實習老師不明所以,催促周小曼趕緊落座。
周小曼硬着頭皮,回到了位子上。
還沒坐下兩分鐘,馬鳴就笑容猥瑣地伸出手去摸周小曼的下身,低聲讚歎:“呀,都溼成這樣了。等着挨.操嗎。”
男生的祿山爪還沒碰到周小曼的褲子,手背上就捱了重重一下,圓規的尖角狠狠紮了進去。
馬鳴疼得“嗷”的一聲叫起來,另一隻手一把將周小曼推倒在地上,擡腳就她身上踹:“臭婊.子!”
周小曼本能地往邊上躲了一下,馬鳴的腳踢飛了椅子,腳趾頭磕在了桌腿上,痛得他差點兒沒癱倒。
實習老師慌忙從講臺上下來,着急忙慌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周小曼瑟縮着身子,結結巴巴地解釋,她圓規不小心從桌上掉下來了,碰到了馬鳴的手。
吳老師愣了一下,立刻意識到不對頭。周小曼的圓規掉下去,要碰到人也該是周小曼自己,怎麼會扎到馬鳴。他皺了皺眉頭,警告馬鳴:“不要搶同學的位子,一人坐一邊桌子。你一個男生,搶人家女生的位子做什麼?”
班上爆發出一陣鬨笑聲,還有人敲着桌子怪叫。吳老師不明所以,只能回到講臺拿教鞭敲講臺,勒令大家安靜下來。
上完課後,吳老師回了辦公室。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猶豫着去找白老師。
白老師不知道出去一趟忙了什麼,看着容光煥發,喜氣洋洋。
吳老師不敢看她的眼睛,盯着地面,吞吞吐吐地說了自己的看法。他覺得班上有些學生太過分了,對女孩子毛手毛腳的,簡直就是在耍流氓。
風韻猶存的白老師風情萬種地瞥了眼這年輕的大學生,似笑非笑:“小吳啊,你不太瞭解班上情況。你說的那個周小曼我知道,她家家風如此,都愛在幾個男的之間左右逢源。這種事情,我們當老師的,怎麼管得住。說是不要早戀,人家說她沒談朋友。再說多了,人家家長會有意見的,說我們敗壞了孩子的名聲。”
吳老師聽她拉拉雜雜的說了一大堆,怎麼也說不到點子上。他一個新人,不好在頂頭上司面前放肆,只能悻悻地走了。
剛好有隔壁班的班主任過來跟白老師討茶葉,聽到了兩耳朵。等吳老師告辭後,這位辛老師就忙不迭湊上去打聽:“喲,你說是那個周小曼吧。怎麼着,他們家幹什麼的呀,小小年紀就在男人堆裡打轉。”
白老師因爲今天周文忠對她的冷待而不快,聞言冷笑:“幹什麼啊,教授的女兒,勾引男人也是教授水平。我們那時候,在班上都不跟男生說話的。她那個媽啊,天天開文藝沙龍,以爲自己是當代林徽因呢。我們當年頂瞧不上眼的。明明是個大姑娘,卻跟有老婆的男人勾勾搭搭的,慫恿着人家離婚了。她倒是假清高,生了孩子又跑出去留學,最後混了一圈,人老珠黃沒人要,還得再回來嫁個二手貨。”
辛老師聽得眼睛瞪得老大,一疊聲地“哎喲喲”,真是看不出來。那個周高工一表人才,原來也是進城換老婆的操行。
白老師悻悻的,不願意周文忠被人說,趕緊拿了茶包將辛老師打發走。
辛老師看着烏龍茶包,皮笑肉不笑:“我就知道,整個學校,除了校長那兒,就是我們白老師的茶葉最好。”
白老師毫不客氣地懟回頭:“這哪兒能跟辛老師你比,全校就沒有比你穿的更出挑的人了。怎麼樣,你們班上那個家裡倒賣服裝的,生意還好。”
辛老師拿了茶包出門,在門口狠狠啐了一口。呸!就白秀梅這樣不要臉的東西,誰不知道常年爬校長的牀。還好意思說不敢跟男的搭話。一天到晚自詡名牌大學畢業,看不起這個看不上那個,真以爲自己有多高貴呢!
中午周小曼照舊沒錢吃飯。因爲班主任說了,這個禮拜天要考計算機,每個學生要交十塊錢的報名費。通過不了考試,就拿不到初中畢業證書。
她站在講臺上,朝周小曼笑得親切:“小曼,你是生活委員,今天趕緊把錢給收齊了。”
周小曼慢慢地擡起了腦袋,悶悶應了下來。她現在終於想起來,爲什麼記憶裡,她一天只有晚上一頓飯了。因爲早午飯錢,她都得省下來貼補所謂的班費。
職工子弟中學不是什麼條件好的學校,老師的工資福利不行。羊毛出在羊身上,想錢的人就把主意打到了學生頭上。
周小曼記得,班上幾乎所有人都給白老師送過禮。從水果蔬菜雞鴨魚肉這些她不怎麼看上眼的,到尋呼機小靈通乃至手機這些電子產品。不送禮的學生就會被各種刁難辱罵,然後淪爲全班人欺凌的對象。因爲欺負這種人,老師默許甚至暗示。
周文忠自然不會爲了周小曼的學業多花一分錢。能在城裡上學,已經是他給這個大女兒開的外掛了。還想要這要那,她怎麼不上天去啊!
周小曼哭哭啼啼地回家祈求父親給老師送點兒禮物,可沒等開口,接到老同學白老師電話的周文忠先火冒三丈。白老師說得輕巧,姜教授家的外孫女兒到底是千金小姐,脾氣大,跟班上那些下崗工人家的孩子玩不到一塊兒去。
周文忠最恨的就是周小曼那一身的小姐架勢,他一再請求白老師多幫忙,好好管教這個女兒。女孩子,本就該艱苦樸素,妖妖嬈嬈的,像什麼東西!
白老師自然少不得多照顧周小曼。她平生最豔羨嫉恨的人就是姜黎,永遠跟活在雲端上一樣,高雅嬌柔的不像個真人。她的女兒,能是什麼好東西。
周小曼一直到中午,才拖着腳,硬着頭皮去白老師的辦公室。她小心翼翼地表示,現在考試費收起來困難,得等兩個月才能湊齊了交上來。
白老師一人獨佔一間辦公室,據說是校長愛惜人才。她癱坐在電腦椅上,這也是全校老師裡頭獨一份的待遇。
她輕蔑地看着抖抖索索站在辦公桌前的女生,這孩子嚇得連靠近辦公桌都不敢,以爲背靠着擺放花盆的課桌就有依靠一樣。
白老師心頭一陣痛快。姜黎壓了她整個大學,總算也有落在她手上的這天。唯一的遺憾是,姜黎從來不到學校來,就是在街上碰到了,也說大女兒的教育歸周文忠管。不過也是,沒結婚就挺起了大肚子。這女兒擱在古代,可是奸生子,連祠堂都不準進的。
周小曼聽到電腦椅上女人裝腔作勢的聲音:“又要老師給你墊錢啊!呵,你爸的面子可真夠大的。”
她連忙求老師多幫忙。等她收上來班費以後,一定立刻還給老師。
白老師裝模作樣地喝了口茶,嘆氣道:“算了,誰讓我是當老師的呢,總是對你們這羣不成器的東西心軟。最遲十月底,你一定得把錢給交上來。老師兩袖清風,可不比你們家吃香喝辣。”
周小曼縮着腦袋,戰戰兢兢地應聲出了辦公室。臨走的時候,她縮在背後的說,沒忘記帶走擺放花盆的課桌肚裡的簽字筆。
現在的錄音筆,做的已經相當不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猜到小曼的策略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