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沈淮也沒有立即回鎮政府,而是在鎮上溜躂起來。
接待站是九零年新建的樓,可以說是除了鋼廠之外,梅溪鎮最爲標誌性的建築。
樓臨街高三層,往西逐級擡高到五層,半弧形結構,線條很流暢,外立面貼滿白色間綴藍花的馬賽克,彷彿一道涌來的白色海浪。
臨街的半片樓作爲鎮接待站使用,除了餐飲之外,還有客房部。不過梅溪鎮挨着東華市區很近,對住宿要求稍苛刻一些的客人,都會住到東華市區去,接待站的客房部,經營狀況談不上理想,唯有餐飲部依靠政府跟鋼廠的吃喝過得特別的滋潤。
從接待站南面的庭園繞進去,就是跟接待站同一棟樓的文化站。
說是文化站,其實也早承包出去了。
進門底樓的大廳裡就擺放了一圈遊戲機,大中午的,裡面擁擠了不少社會青年以及梅溪中學的學生,在角落裡還有一羣人圍着賭遊戲幣的兩臺老虎機,沒有人在意沈淮走進來。
從轉角扶梯走上去,二樓是鎮上的錄像放映廳。門口掛着一張黑板,用紅白粉筆寫有今天下午要播放的錄像。
《卿本佳人》的影片名上,還大大的標註着“香港豔情大作”六個字。
三樓是舞廳,裡面光線暗暗地,還沒有到營業的時間,看不到有人在。四樓纔是鎮文化站在這棟樓裡唯一保留的設施,鎮圖書室。圖書室的門虛掩着,也看不到有人在。
五樓是辦公室,大中午也看不見有人在,再上就是天台。
天台上有對情侶躲在角落裡對吃舌頭,穿着梅溪中學的校服,看到沈淮上天台來,才分開來,故作鎮定的轉頭看向外面。
除了鋼廠的高爐、自來水廠的水塔,梅溪鎮就沒有比這棟樓還高的建築了。
沈淮站在天台上,視野開闊,極目遠眺,往南能看到鋼廠的高爐跟空中鋼廊,往西能看到梅溪河粼粼的波光,往北、往東則是成片的田野。下梅公路、學堂街、梅溪老街、鋼廠路以及一些鄉村土路,將梅溪鎮分割成參差不齊的數十片。
遠眺景色壯美,然而將視線收回來,滿眼則是梅溪的窮困跟破舊。
不要說更遠的鄉村地區,鎮上也皆是鱗次櫛比的青磚瓦房,間或有茅草屋頂,曲曲折折的小巷顯得陳舊、雜亂。
從文化站大樓以及新鋪柏油路面的學堂街,能看出梅溪鎮在九零年前後財政還比較可觀,只可惜甜蜜期過於短暫,文化站大樓與鎮政府大院之間的梅溪中學,主要還是解放前一直留下來的校舍以及日軍侵華時建造的馬棚。
除蔥蔥郁郁的樹木之外,梅溪中學顯得陳舊不堪,操場也是一片土黃。
不要奢望什麼塑膠跑道、草皮了,沈淮上午在辦公室看到教育辦遞上來的一張關於梅溪中學跳遠沙坑需用兩噸沙的用款申請單,便略見梅溪中學的教育用款窘迫到什麼程度了。
在文化站的北面,是鎮敬老院,兩排六七十年代建的平房。沈淮居高望下,能看到南棟平房的屋頂給大風揭掉一片瓦,臨時用茅草跟地膜槊料遮在上去。敬老院的大院子,有七八名孤寡老人打瞌睡,還十幾只散養的雞滿院子的追逐。
學堂街西的鎮菜市場是一片彩鋼棚。去年冬天大雪,彩鋼棚積雪太厚給壓塌,現在還能看到彩鋼棚屋頂上有塌折的痕跡。
也許是以前從沒有站到這個角度去看梅溪鎮,對梅溪鎮的經濟滯後跟破舊,沒有此時這麼深刻而鮮明的感觸。
遠不要說跟歐美的鄉村小鎮相比了,就跟渚江南岸的平江市鄉鎮比,梅溪鎮也落後太多了。
“你在看什麼?”
沈淮轉回頭,見陳丹從另一頭鐵扶梯爬上天台,側着身子依着欄杆,說道:“沒想到站在這裡看梅溪鎮的風景這麼好。”
“你是剛剛走上來巡視自己的地盤呢,那敢情是覺得站上來看風景好。要是多上來兩次,你就會看到梅溪落後的地方,南面的鋼廠以及梅溪河污染都很嚴重。”陳丹說道。
這會是自己的地盤嗎?沈淮心裡自問。
他之前決定留在東華,一是要照顧好小黎,再一個想着做一番成績,以改變宋家對他的看法,但真正地去審視這片叫他魂牽夢縈的土地,他內心抑不住涌出來的一股衝動:唯有讓這片土地變得更美好,更富足,才真正是他應該去做的事情。
“你跟小黎住哪裡?”沈淮平靜地看着陳丹。
“諾,那片平房就是鎮上的宿舍。”陳丹指着文化站西邊的一條狹窄巷子,說道,“沈書記你要是不住老宅,接待站有客房可以住,也可以跟鎮上要間宿舍住;或許可以直接住進鋼廠的宿舍樓前。”
陳丹指着南面鋼廠背後兩排灰白色的小樓。
梅溪鋼廠的年產鋼材量大約不到市鋼廠的十分之一,但擁有近八百名職工,在遠近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大廠。
“你過來是找我的?”沈淮又問。
“啊!”陳丹這纔想到上天台是爲哪般了。
她剛纔走上來,看到沈淮望着遠處出神,給他線條俊朗的側臉以及專注的神情所吸引,就把這事給岔開了。
陳丹粉臉微紅,說道:“趙東過來了,趕巧到接待站借電話要聯繫你。我看着你轉腳進文化站了,想着你會在天台,就過來喊你了。”
沈淮跟陳丹下樓來,趙東跟楊海鵬就在接待站外等着,也不曉得他們倆從哪裡搞來一輛桑塔納,就停在路邊。
沈淮看着楊海鵬,問道:“趙東從市鋼廠辭職了,現在無所事事,你怎麼也不管你的建材店了?”
“嗨,店裡能有多大的事?今天是沈書記你新官上任,怎麼也要過來湊個熱鬧。沈書記你不會不歡迎我過來吧?”楊海鵬摸着跟刺蝟似的寸頭,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熱情地稱呼着沈淮的新官名。
沈淮笑着在楊海鵬肩膀上拍了一掌,說道:“不要喊生分了,我在東華也沒有什麼朋友,願意交你跟趙東兩個朋友。”
楊海鵬眼巴巴地纏着趙東一起趕到梅溪鎮來,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也擔心心思太明瞭,會叫沈淮不喜歡;這時候叫他這一掌打得心頭一熱。
“進去找個地說話吧。”沈淮邀着趙東、楊海鵬往接待站裡走。
中午的會餐叫他攪了局,接待站這時冷冷清清的,也不知何月蓮去了哪裡,陳丹領着他們上二樓的包廂,沏來茶水,還是站在包廂門口,也不進去,也不離開,好像真是隨時聽候吩咐的服務員。
沈淮拿起茶壺,給趙東、楊海鵬分茶,說道,“今天的情況有些複雜呢,我上午就跟杜老虎鬧翻了。按說他下午應該帶我直接到鋼廠宣佈任命,不過照眼前來看,他可能躲起來不理會我。”
“任命通過沒有?”趙東問。
“杜老虎也就在梅溪鎮算是頭虎,但還沒有膽子違擰縣裡的意志,任命倒是通過。”沈淮笑道,“既然任命都通過,他們拖着不宣佈任命,也沒有意義,大概是中午給我氣歪了,拿這事壓壓消氣呢。”
“你能把杜老虎氣成什麼樣子?”楊海鵬問道。
就在梅溪大橋以南的沿河地區,有一片緊挨河運碼頭的建材店。河西岸屬於唐閘區,河東岸屬於梅溪鎮,楊海鵬的建材店就在河西岸,但對梅溪鎮的情況比較瞭解。
在知道沈淮昨天領老熊去省城所爲何事之後,楊海鵬也就不擔心有新市委書記撐腰的沈淮會吃不下杜建,但也好奇沈淮第一天會怎麼樣跟杜建鬧翻臉。
“諾,這事你們問陳丹。”沈淮笑道。
“又挨着我什麼事?”陳丹站在門口嬌嗔道,“我就管端茶遞水了,別的事可不知道。”
楊海鵬嘿嘿一笑,他也打心眼裡認定沈淮租孫海文留給他妹的老宅,就奔這嬌滴滴的明豔陳丹過去的。因爲跟孫海文的關係好,雖說沒有怎麼跟陳丹見過面,也知道她的一些情況。
這世界就是男歡女愛,沈淮年少權重,風流倜儻,就算身邊花花草草一大堆,在楊海鵬眼裡也根本就不算什麼缺點。
他看着陳丹跟沈淮眉來眼前,心想着,莫非是勾搭上了?
趙東的心思沒有楊海鵬那麼複雜,還想着沈淮頭一天就跟鎮黨委書記鬧翻的事情,說道:“梅溪鋼廠的副總工程師徐溪亭是市鋼廠出去的,跟我、海鵬都認識,本來早就想找機會一起吃個飯,但徐溪亭是個謹慎的性子,想着事情定下來再見面。要是杜建拖着不帶你去鋼廠宣佈任命,是不是晚上就找徐溪亭出來一起吃頓飯?”
“也行。”沈淮點點頭,杜建上午一系列手段,無非就是想把他架空,而他想掌握實權,無非也就拉到足夠多能聽他話的人。
沈淮對徐溪亭不陌生,他進市鋼廠裡,徐溪亭還指導他技術,算是市鋼廠技術比較強的人物之一。梅溪鋼鐵廠八九年引進英式短流程電爐進行擴張,特意從市鋼廠將徐溪亭聘請過去主持該項目。
徐溪亭工程師出身,性子又有些軟,空有一身技術,到梅溪鋼鐵廠這種地方,也不可能得到發揮的機會。說實話徐溪亭能一直呆在梅溪鋼鐵廠而沒有給踢出來,還要算他性子有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