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花癡
借屍還魂不稀奇,稀奇的是光陰倒退,一朝回到五十年前。
自打發現了真相,孟棋楠就食不下,寢不安。
你說她芳齡正茂,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這節骨眼兒上來了出天將橫禍,幾個男人爭風吃醋反倒砸傷了她。砸就砸吧,弄個頭破血流也沒啥,可偏偏被砸個半死,哦不對,是徹徹底底被砸死了。那死就死吧,大不了投胎去下一世,問題是老天爺要玩兒誰也擋不住,一時興起又讓她活過來了。其實這也不算什麼,活過來就當重新做人,她孟棋楠一定好好改改花心濫情的臭毛病。
可是爲嘛要讓她越活越回去?一腳蹦躂到五十年前,還色心不改調戲自己的外公?
老天爺你一定是嫌小打小鬧的不過癮,故意給寡人開了把大的!是吧?是吧!
讓孟棋楠耿耿於懷的遠不止這些,她還對這具肉身相當不滿意!
沒有以前傾國傾城的容貌她忍了,幸好肉身郡主跟外祖母平陽公主沾親帶故,稍微有那麼點姿色,勉強過關,但這具身板兒看着也忒寒磣了。個子不算高雙峰不算傲,扔人堆裡就找不出來了,五根手指抓抓胸口,一掌包下綽綽有餘,哪兒能和原來的波濤洶涌相比。小腰倒是挺細,不過不是那弱柳扶風的細,而是好比根稻草杆子,風一吹就能折斷!
孟棋楠現在連鏡子也不想照了,看見裡面那個頭纏繃帶像胖蠶寶寶的陌生女人就腦瓜子疼。她只得不斷安慰自己:沒事沒事,好歹是宮裡嬌養出來的肉身,年紀也不大,後天補救還來得及,泡個藥浴採陽補陰什麼的……
只是這外表可以補救,聲名狼藉又怎麼辦?
別看肉身名義上是郡主,其實比階下囚還不如,因爲她犯下死罪,協助其父淮南王謀逆。事敗之後淮南王被判圈禁終身,家眷盡數流放,而女皇念在這位郡主曾侍奉膝下多年,不願看她落魄如斯,剛好恰逢鄰國晉皇有意交好,於是女皇一道聖旨讓她和親,把她當貨物般送去了東晉,也算盡了姑侄間的最後一點情意。哪曉得肉身郡主對此不僅不感激涕零,還吵鬧着要見心上人右相大人,右相自然是不屑見她的,因爲右相夫人正懷着身孕等待臨盆呢。肉身郡主求愛不成心灰意冷,於是一頭撞死了過去。
這要放在孟棋楠手下,留她一具全屍就算大發慈悲了,還和親?呸!去地府跟閻王小鬼相親相愛去!
儘管對這位郡主打心底鄙夷,但孟棋楠還是衷心感激她的。若是沒有郡主肉身可供寄住,孟棋楠大概真的要當孤魂野鬼了,不過以現況看來,說不定當鬼也比當勞什子郡主運氣好。就好比賭牌九,孟棋楠拿到的本來是大殺四方的絕世好牌,哪知臨場被人替換下去,峰迴路轉她終於重新坐上桌子,卻摸了一手蝦米爛牌。
爹孃不疼皇帝不愛,不是絕色不是大胸,戴罪之身又有花癡病,孟棋楠啊孟棋楠,你要怎麼才能贏這一場?
“好端端怎的又尋死了?你們怎麼看人的!”
一道脆生生的聲音在外間響起,孟棋楠飄忽十萬八千里的哀思被拉了回來,她好奇推開小窗,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罩在紅色斗篷下,正在訓斥青碧紅絳,“她若再有個好歹,定要治爾等一個看護不力之罪!”話音一落,青碧紅絳惶恐下跪求饒。
孟棋楠挑挑眉梢:喲呵,小丫頭片子氣勢十足!
訓斥完畢這小人兒慢悠悠回過頭來,正好與孟棋楠四目相對。孟棋楠見對方是個五六歲的玲瓏小女娃,粉嘟嘟的討喜極了,又念及她剛纔出言袒護自己,於是衝小女娃燦然一笑。
哪知這女娃居然白她一眼,鼻腔冷哼道:“你最好別死了,不然我跟爹孃還要費心給你辦喪事,麻煩又晦氣!”
孟棋楠滿腔熱忱頓時被澆滅。誰家的熊孩子,懂不懂尊老愛幼禮貌待人啊臥槽!寡人居然被小孩兒給欺負了,真是龍遊淺灘遭蝦戲啊他孃的!
心中正在忿恨不甘,小女娃已經大步朗朗走了過來,眼中狡黠之光熠熠生彩。這女娃命令青碧抱她登上車輦,一眨眼鑽到孟棋楠身邊,笑得不懷好意:“你傷口還疼不疼?”
咦?孟棋楠對她忽冷忽熱的態度持有懷疑,於是敷衍道:“就那樣兒。”
“我猜呀,”小女娃驟然湊到孟棋楠眼前,稚童細膩的皮膚找不出一絲瑕疵,她老氣橫秋地說:“頭上的傷遠沒有心裡的疼吧?”
孟棋楠下意識摸摸胸口,沒有刀疤呀?她不懂女娃什麼意思,所以也就不敢貿然開口,只是狐疑打量這人小鬼大的傢伙。
小女娃見她反應平淡,不覺一怔,繼而又天真地笑着道:“表姨母你猜猜你要嫁的是什麼人?”
說起此事可真是個天大的笑話,肉身郡主被女皇匆匆打發走,像一件貨物般送給了鄰國,也不曾問過是要許給東晉皇室那個親貴。想來以她今時今日的名聲地位,多半也不會有什麼好歸宿。
不過孟棋楠此刻卻沒把心思放在這頭上,而是緊抓着“表姨母”三個字不放,眼睛驟然瞪大:“你叫我什麼?”
小女娃屢次打擊她不成,愈發鬱悶,沒好氣道:“表姨母啊,難不成我還要尊你爲殿下?哼,你好大的面子。”
“你……”孟棋楠試探問道,“你娘是平陽公主?”
小女娃喊這具肉身表姨母,就說明她的母親和肉身郡主是表姐妹關係,送親隊伍裡只有平陽公主符合條件,如此說來,小女娃正是公主的愛女、孟棋楠的孃親!饒了幾個圈,孟棋楠覺得頭都要炸了,總算把其中曲折摸索了清楚。
她孃的!還真是她親孃誒!
團圓郡主看孟棋楠的表情莫名雀躍興奮,心裡有點毛毛的,猶猶豫豫承認:“嗯……”
“哎呀我的媽呀!”孟棋楠突然撲上去死命抱住小團圓親了又親,“孃親嘞,你小時候的模樣真可愛,乖死了乖死了!”
團圓被她勒得都快喘不過氣了,又被親了滿臉口水,古靈精怪的小傢伙偷雞不成蝕把米,對眼前的“瘋子”無力招架,只得哭了起來:“來人吶,表姨母腦子撞壞了!”
孟棋楠很鬱悶,相當鬱悶。
這具肉身本來就有個花癡的毛病,現在又被傳言患了失心瘋,眼看已經到了兩國邊界,孟棋楠被看守得愈發緊密,簡直跟坐牢差不多。別人都怕她再發病生出什麼事端來。
不過此事也算因禍得福,衆人對孟棋楠的態度變得好了許多,青碧紅絳也不再介意她偶爾冒出的大不敬之語,反而用無比同情憐憫的目光看她——咱們心智正常,不該和一個瘋花癡計較。
這日,隊伍還在馬不停蹄趕往下一個落腳城鎮,豈料半路竟下起瓢潑大雨,幾輛馬車的車軲轆都陷進了三尺來深的淤泥當中,將士們冒雨把車推出來,可走不了幾步,又陷進了更深的泥坑當中。
孟棋楠被請下了車,紅絳舉着油紙傘,小心翼翼攙她走過泥濘,看見一條繡合歡藕色馬面裙沾滿泥污,這丫鬟心疼得不行。孟棋楠卻一臉興奮,憋了好些天終於能出來透口氣兒了!
看見公主駙馬也站在邊上,孟棋楠興沖沖踩着泥水跑過去:“外……公主!”
團圓害怕地縮到了駙馬背後,駙馬也皺眉露出一臉防備,唯有平陽公主始終笑臉迎人:“你下來啦,快過來避雨。”
侍從臨時搭了個遮雨的篷子,孟棋楠鑽進裡面甩了甩頭,髮梢水珠濺了旁人一臉。青碧忙不迭遞上乾淨絹帕:“郡主快擦擦吧。”
孟棋楠接過來,低眉掃過團圓稚嫩的臉蛋兒,突然把手伸到公主跟前:“你給我擦。”平陽公主一怔,隨即笑盈盈拾起帕子:“嗯,表妹你把頭低一點。”
孟棋楠微微躬身,昂起下巴笑得一臉舒坦甜蜜。小時候就是外婆給她梳頭洗漱,長長柔柔的手指拂過臉頰,彷彿一片花瓣掠過浮水,溫柔極了。
團圓見狀,悄悄扯了扯駙馬袖子:“爹,表姨母又犯病了。”駙馬摸着下巴滿肚子算計:“花癡這回病得不輕啊,男女通吃。千萬別再出什麼幺蛾子,咱們得趕緊把這尊瘟神送走。”
這場雨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讓一羣舉足輕重的貴胄乾等着也不是辦法,於是侍衛長派人過來傳話,說在三四里外的地方有個村落,懇請公主移駕去那裡暫且一避。駙馬看天色黑壓壓的,恐怕要下足一夜的雨,他聽從建議,領着幾個親信就往村子去了。
這個村落不大,零星散住着二三十戶人家,侍衛先找到里正道明身份,里正見對方那麼大來頭,嚇得趕緊下跪磕頭,又點頭哈腰地把人領進祠堂躲雨,然後纔去叫村裡富戶收拾乾淨屋子,留貴客住宿。
祠堂是破舊的,又奉着村裡人家的先祖牌位,孟棋楠看了渾身彆扭,轉眼瞥見公主駙馬親密無間琴瑟和鳴,自覺不便打擾,於是她彎腰跟團圓說悄悄話:“娘,咱們出去玩兒好不?”團圓憤恨:“別喊我娘!”孟棋楠睜大眼睛認真繼續:“你就是我娘,真的,寡人是你親生的,如假包換。”團圓無奈,幾乎想以頭搶地:“我這麼小你這麼老,我怎麼可能生得出你!”孟棋楠理所當然解釋道:“等你長大就行了啊,對了,寡人還有一胞弟,也是孃親你生的。”
“你、你……”
團圓被氣得語塞,只好把頭扭過去不理她。孟棋楠順勢牽起她的手,不由分說拉起她就走。祠堂人多擁擠,誰也沒注意到兩人從祠堂的角門溜了出去。說也奇怪,剛纔雨還下得像天漏了一樣,這會兒烏雲走了大半,毛毛細雨飄在空中,陽光穿過雲層縫隙照下來,在村落上空映出彩橋。
空氣中混雜着一股泥腥味,還有淡淡的香甜芬芳氣息。孟棋楠和團圓都聞到了,團圓問:“是什麼花?聞起來甜甜的,好好吃的樣子。”孟棋楠道:“是槐花,你喜歡啊?等着,寡人摘兩串給你。”
倆人循着香氣一路往前,在一座平常農院前發現了槐樹。綠葉子沾了水碧油油的,還有小鈴鐺般的花朵連成串兒,綴在枝頭輕搖擺蕩。孟棋楠爲了討好團圓,撩起裙子打了個結,抱住樹幹就蹭蹭往上蹬。
團圓目瞪口呆。這是那個矜持高貴的淑女表姨母?野丫頭附體了吧?
“哎喲!”
孟棋楠一時忘了這具肉身不是自己以前的那副,不留神就摔了下來,“噗通”跌在樹根底下,痛得她皺眉苦臉地直嗔喚。
許是動靜太大,驚了院落裡的人家,門打開有位婦人探出頭來。
婦人二十多歲年紀,衣着樸素卻難掩雪膚花貌,一雙脣如擦過胭脂般豔得奪目,叫人一見難忘。不過她眸子卻有些僵凝,眼睛失神地望着遠處,微微偏頭出聲:“棋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