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受到阮艾愛唐突話語擊得身形不穩,節節後退,第三步坎坎穩住陣腳。內心五味雜陳得難以復加,先是一喜,後是一愁,悲喜交加,徘徊數次。這滋味不好受,不是徹底大痛大樂,攀上情緒高峰,痛得快,忘的也快。而是晦澀難言,消弭不散的陣痛,時不時愁上心頭。
雖心中已翻江倒海,面上仍不聲不色,鎮靜自若,維持風度。淡如清水的口吻道:“三年了,該淡的也淡了,該是天註定的,怎會屬於我。皇嫂無需爲臣弟掛心”。
一聲皇嫂,以表明他的立場和態度,更多的是也不想讓阮艾愛多爲難。她確實犧牲了很多。
如今開誠佈公地交談,之間隔膜被捅開,彼此間多年嫌隙也頓時消釋,不吐不快。
只乃情字怎可解?豈是嘴上說放下就放下的。
“來世,望王爺和菊兒還能夠再續前緣”阮艾愛由衷地替阮馥菊說話。
言訖,阮艾愛鬱氣一舒,心頭由來已久的沉甸感消散了幾分,頭腦緊錮感也鬆了大半,終於將積壓在靈魂深處的話傾吐出來。算是了了阮馥菊心中遺恨夙願,想必如果阮馥菊還在世,她到死都不會說這些話。這纔是她最最在乎珍稀的羈絆,視高於生命的存在。
她也是完成了阮馥菊夙願,讓她終有一息。
穆雲霄執起玉簫,潤脣輕輕吹起,簫聲清麗歡快,如今日一吐衷腸,周圍凝重氣氛似雲霧被撥開,初見曉日。每節音都清晰可聞,繁音也逐漸融合其中,更爲曲調增添層次飽滿。
不知何時,四周紛紛涌出一些小動物,以亭爲中心,撒歡兒。
蝴蝶空中紛飛,鳥兒樹梢啼囀,錦鯉池中漫遊,更有趣兒的是,剛纔遇見的兩隻小狐狸,在亭側一旁,駐足賞聽。
阮艾愛已被眼前奇幻景象,愣住了,就像置身在丹麥童話裡。
黃鸝鳥在空中滑旋落在她的香肩上,圍繞着她和穆雲霄,來回蹦蹦跳跳高歌。煞是熱鬧不已。
一曲終,穆雲霄幽幽踱步到阮艾愛身旁,將肩頭黃鸝引到手上,在遞給阮艾愛,嘴上唸唸有詞:“黃鸝銜得春愁句,玉管吹成楊柳枝”(大意是:這裡文章情景交融,不可爲詩句出處原意。這裡暗喻穆雲霄欲 讓阮艾愛得到自由。)
黃鸝蹦在阮艾愛青蔥玉手上,不鬧不叫,通靈性般。穆雲霄的音韶術不同凡響。
穆雲霄臨走時,還附送了一句話:“黃鸝、楊柳枝(曲子名稱)贈予皇嫂”
那廂的穆不玦似乎已被遺忘在天涯海角,他也識時務自然不會擾二人敘情,當個襯托也無妨。
阮艾愛目光尾隨穆雲霄背影,直至消失無蹤。
黃鸝耐不住寂寞,啼叫,卻仍然不肯飛走。
“黃鸝?”穆不玦朝向阮艾愛方向,面靜如蓮,詢問卻是肯定道。隨即又想通什麼,乾笑了兩聲,忍不住道破穆雲霄此舉的寓意,直抒胸臆:“雲霄真是一個情深義重之人”
阮艾愛搔頭,不知就裡聽着穆不玦說着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
這兩者間有啥關係?和他人品有毛關係?黃鸝,楊柳枝。黃鸝銜得春愁句,玉管吹成楊柳枝。黃鸝......皇離.....黃鸝,皇家分離,難怪他招來黃鸝鳥,原來還有這層含義。
阮艾愛只猜中一層,她不知楊柳枝這一詞曲,其中含有情思纏綿之意。第三層是希望她擺脫皇家,得到應有的自有。
穆不玦感受到她仍不得其中要解,卻也只點到爲止,不在多言。
一語點撥後,阮艾愛對眼前這個男子更加賞惜了,又苦於不知此人身份,只聽聞他自稱不玦。她不敢輕舉妄動,畢竟剛纔二人因阮艾愛大膽肆行是狠批了她一頓。
片刻後,穆不玦溫吞道:“荷花終是好看,卻仍有謝敗之時,不知皇后娘娘有何見解?”
見他側首開口,卻未與阮艾愛對視,而是目光渙散,飄渺睇睨遠方。
阮艾愛先是微驚,這下她可明白了,身邊這個謙謙君子竟雙目失明。意料之外的事是:他看不見,竟有雅性觀賞池中蓮花。性子卻還如此溫婉柔和。賞得之色又蹭蹭極速飆高。藍顏知己大概就是指這樣的人。
還好阮艾愛微臉崩的神色,他看不見。又恢復正色:“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穆不玦領悟到穆雲霄爲何如此喜歡阮艾愛的原因了。 “柳絮才高,詩詞歌賦得其三昧,與裴太師(裴向俍,字羲之,穆國第一才子)伯仲難分”
裴向俍,年紀輕輕,卻是穆國鼎鼎有名政客。穆不玦有意拔高,似在鼓勵她實行鴻鵠之志。
不驕不躁對答:“不敢與之媲美,本宮皮毛之學,不足掛齒”
“皇后自謙了”
阮艾愛囅然,便直言不諱地誇讚他,已迴應方纔他多次賞得,意下也有旁敲他失明如何欣賞荷花,卻又不想明瞭的點明他的痛處,婉轉迂迴道:“論心性,不玦真乃佳人也。人爲利祿死,鳥爲食亡。不玦卻不爲得失而悲喜,靜泊遠志,本宮望塵莫及矣”
穆不玦知她其意,輕柔道:“萬族皆有道,不玦不以形貌分之,以聲,以觸,以氣而分,人與人間,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細細察覺,便可知一二。”
“若論才,不玦豈敢與皇后媲美,不玦如熒火之光,皇后乃皓月之明也。不玦雖盲,但是好是賴,自有分量,皇后娘娘實乃奇人也”
謙遜回道:“謬讚,謬讚,愧不敢當”阮艾愛已被人誇到對褒獎之詞,已經沒羞沒臊的境界了。
一陣裹挾香氣的微風照拂而來,翻動着二人的衣決。而黃鸝鳥在二人談話間,已飛離。
阮艾愛如是想着:皇宮中竟能造就如此澹泊之人,必定經歷非人般痛苦。這讓阮艾愛憶起前世,她也是這般無慾無求,並不是看穿了紅塵,而是經歷了風吹雨打後,剩下只是冷漠與自持。
兩人默契不語,卻也不尷尬,好似多年舊故。阮艾愛立在欄杆旁,與他共賞這街天蓮葉,映日荷花。
過了好些時辰,一隻知更鳥銜得一支楊柳枝飛到阮艾愛胸前,阮艾愛輕巧取過楊柳枝,那知更鳥,啼叫了幾聲,便飛走了。
穆雲霄,派知更鳥的用意,不僅將情意傳達到位,並提醒阮艾愛已近黃昏,該回去了。
此時,穆不玦的侍婢也來接應他,侍婢見皇后也來此地,怔忪,便請安道:“皇后娘娘萬福金安”,接着又轉向穆不玦身旁,提醒道:“王爺,已是未時了”
穆不玦緩緩起身,道:“皇后娘娘,不玦先告退了”。
阮艾愛頷首,細語:“好”。暗中付度:原來是位王爺,怎麼住在如此衰敗之地,待回去問問鵲兒。
他從容自若,輕車熟路地踏草離去,不曾讓侍婢攙扶。
阮艾愛回到宮中,鵲兒迫不及待衝到阮艾愛前,鵲兒嗔怨:“娘娘去哪了?可讓鵲兒好生擔憂,下次娘娘可不要這般了,要是娘娘有什麼三長兩短,鵲兒定不會放過自己”
阮艾愛摸着她的頭,討饒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鵲兒又再次叮嚀了一番。
“對了,鵲兒可知哪位王爺患目盲?”
“是當今大王爺”
“哦?”
“娘娘適才在大王爺的瓊夙宮?”
阮艾愛七分讚許,三分諧謔道:“鵲兒聰明過人那,是,我去了一趟”
“那兒已是廢棄多久,娘娘莫貿然前去”鵲兒自飭而行,勸勉道。
“哦,爲何?”
“大王爺乃是彭太妃之子,自幼盲目,先皇原意欽封大王爺爲太子,奈何天意弄人,得知此事後不得不罷黜大王爺的太子之位,另立二皇子爲太子,而彭太妃經受不住這般打擊,便一病臥牀不起了,也不知何時彭太妃已變得神志不清了,瓊夙宮就此沒落。”
鵲兒躊躇了下,不知後話當講不當講,睃了眼阮艾愛,見她神色泰然,又語:“還聽聞瓊夙宮是鬧鬼之地,無人敢接近。先皇爲了制止流言蜚語,便將錦英宮封鎖了起來,如今已成皇宮的一處禁地。”
阮艾愛不以爲意,皇家是非多如麻,思付:太子之位,何人不覬覦?想來這位大王爺——穆不玦身世,已成宮內一件忌事。一想到穆不玦溫柔恬靜,阮艾愛不知是爲他該可悲?該可恨?抑或爲他該感到慶幸。慶幸他遠離了這蕭牆內的爾虞我詐,選擇獨善其身。
“鵲兒,宮中是黑是白,是真是假,孰對孰錯,皆由勝者所撰,不可只聽一面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