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應該算是對自身經歷的感慨吧?”顧鬆想到自己是經歷了十多年的生活沉澱之後纔有的覺悟,感嘆道,“如果真要說有什麼更深入的思考,我覺得,現在拿來給學生們做榜樣的例子,離學生的距離都太遠了。要麼是歷史上的名人,可時代已經變了;要麼是現實中的道德典型,但除了官方媒體,實際生活中大家的感受反而不同。”
陶知行不置可否,顧鬆笑道:“我想您大概也是要求變,那麼需要考慮的是,將來的教育會面臨什麼樣的環境。陶部長,以後的學生只會越來越不好教,以後的老師只會越來越難做。”
“怎麼講?”
顧鬆看了看程盛、王盛魁和瞿老師,深吸一口氣說:“陶部長說了今天放開聊一聊,那我年紀輕,就當做是年少狂言。老師們天天面對學生,可以佐證一下。”
倪光北彷彿又見到了那個在自己面前分析未來、氣勢磅礴的顧鬆,臉上露出笑容。顧鬆說道:“我只說四個關鍵詞,經濟起飛,獨生子,互聯網,媒體輿論。”
田德宇見陶知行面露深思,叫魯局長趕緊充當秘書做記錄。魯局長過來準備是很充分的,連忙從包裡拿出筆和本唰唰唰地寫。
“先說經濟起飛。加入WTO,厚積多年的華國將會迎來質變,二十年之內,我們就會衝擊世界最大的經濟強國地位。經濟起飛的過程給普通老百姓帶來的,是非常多的機會,變富裕的機會。大學擴招,老百姓也有錢送孩子深造,考上大學不會再意味着人生得到改變。經濟起飛給我們這一代、90後出生的這一代帶來的,會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環境。小時候沒吃多少苦,從小到大父母長輩最想實現的目標是變富,最崇拜的是富豪。長大之後發現就業競爭很激烈,大家都是大學生,每年畢業數百萬大學生。”
“而很多這樣的80後、90後,他們還有一個身份:獨生子。獨生子意味着小時候受寵,家庭條件本來就都普遍地在變好,還會受到兩邊家庭的寵愛,這樣的孩子,多少會比以前的孩子驕縱,家長也更愛惜、更金貴。這一點老師們最有體會,哪一種孩子好教,答案是很簡單的。”
三位老師都打心底裡點了點頭。
顧鬆繼續說道:“但等這些獨生子長大後,他們面臨更激烈的競爭,反而有更大的壓力和責任。因爲等他們成婚生子,兩邊老人將來的贍養責任,自己孩子的培養重任,都會壓在一個家庭身上。他們看待教育問題會更加尖銳。爲什麼苦讀多年的知識到了工作中,會發現已經落後了?爲什麼在學校裡學到的世界,和工作之後要面對的世界,有那麼多不一樣?陶部長,這種三觀建立又重構的過程,帶來的痛苦都會轉嫁很多到教育經歷上。”
陶霜和倪光北都見識過顧鬆的這一面,程盛和許校長多少接觸過一點。魯局長、王盛魁和瞿老師已經有點震驚得呆滯了,這像是一個才17歲多的學生的思考?
“再說互聯網。互聯網對三觀更是一個巨大的衝擊,以前知識和信息的傳播要靠書本、靠大衆媒體。現在只需要一臺能上網的電腦,將來也許只需要一臺可以上網的手機,一個學生就會面臨各種信息的衝擊。學生接觸互聯網這個口子,是不可能完全堵住的。互聯網上的信息傳播,也是不可能被完全控制的。它會有好的一面,讓知識的傳播更加有效率;它也會有壞的一面,世界真實的一面甚至醜陋的一面很容易直接呈現在一個學生的面前。”
顧鬆誠懇地看着陶知行:“最後就是媒體輿論。在上面這些情況下,新興的網絡媒體會搶奪話語權,原來掌握主動的大衆媒體要被迫變化迎合網絡的特徵。社會崇拜富豪、崇拜明星,媒體渲染消費主義、娛樂八卦。大家你爭我奪,希望吸引眼球。任何一個領域,最極端的事情都會被最大力度的報道。十年前,我的老師管教我,拿教鞭打我,我的父母會感激不盡;十年後,不會有教師再敢拿起教鞭。”
“學生驕縱但打不得,因爲家長們就那麼一個孩子,攢下的基業將來需要孩子發揚光大。家長們還覺得學校的教育模式有問題,輿論鋪天蓋地宣傳個別極端事件。很少有人能站在教師的角度替他們想想,懂得怎麼教育孩子的家長不多,肯花心思教育孩子的不多,大家把孩子丟到學校,卻不想要把一個孩子教育成材有多麼難。他們只會覺得打罵太粗暴,打罵是不是反映了教師的無能?在洶洶輿論面前,沒有人爲教師們撐腰。”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沉默下來,被顧鬆所描繪的這幅圖景壓抑得有些心裡堵得慌。
顧鬆喝了一口茶水:“家長仍然覺得教育很重要,花重金也要把孩子往好學校、好老師那裡送;但與此同時,又會抱怨種種教育的不公平。教師也是人,他們很辛苦很負責卻不被理解,得到的也是畸形的尊重。收入沒有其他職業高,補課這種行爲更是一直被罵。高考成績好的那些學生,幾個考了師範?師範生到了工作崗位,面臨那樣的環境,有幾個還能始終心態純粹?”
終究還是陶知行開了口:“出路呢?”
顧鬆搖了搖頭:“我不敢說什麼出路,牽涉的問題太廣。我只能說,至少有兩點您是可以考慮做些準備的。怎麼保護教師的尊嚴,怎麼用好信息技術和互聯網。兩個課題,輿論宣傳,更高效地利用教育資源。”
陶知行對魯局長說:“小顧剛纔談到的,回頭整理好給我。”
魯局長興奮地點頭,這秘書的活不賴!
接下來,陶知行沒有再繼續在這個問題上問,而是和許校長聊起了高中教育的問題,尤其在那裡詢問理科實驗班的教學理念。
王盛魁是有一些心虛的,畢竟到目前爲止,只出了顧鬆這個一個成績。而這個成績,還跟理科實驗班沒什麼關係。
陶知行沒有做評論,只是瞭解情況。
一直聊到快四點鐘,他纔對田德宇說道:“今天就聊到這裡吧,晚上到武湖那邊還有安排。”
田德宇點點頭:“正好一起回去。”
陶知行笑着對顧鬆說:“小顧,我知道你還有一些想法,你也有心教育行業,又給母校捐款要搞什麼互聯網教室。老倪說,你砸了5000萬在做科研,等你到了燕京,我抽空你再好好對我說說。”
“一定一定。”